那一段真水無香的記憶（四）我是真正的閩南人嗎

會喝功夫茶，還要會講閩南話，才是真正的閩南人吧。

晶晶不會講廈門話，因為爸爸從來不在家說，也不教她。晶晶的大學老師很詫異，對她說：“你不會遊泳，不會廈門方言，怎麽可以說自己是廈門人呢？”

晶晶的臉紅了，趕忙報了由廈大中文係副教授開辦的閩南語學習班。為了表示自己學方言的決心，她特地坐在了教室的第一排，端端正正地坐著聽老師授課。沒想到自己的尷尬更多了。她上第一堂課的時候，聽到副教授自我介紹姓周，這才意識到他是爸爸的中學同班加好友。周副教授若是知道好友的女兒跟著親生老爸學不會閩南話，跑來上他的課，一定要笑掉大牙了。

晶晶不敢在周副教授麵前自報家門，每次上完課就匆匆地走了。她把教材拿給晨光叔叔看，叔叔讓晶晶拿了錄音機到他家，將所有的教材都錄了音。這樣晶晶每天可以在宿舍裏跟著他的錄音帶學廈門話了，叔叔的閩南語字正腔圓，一流水平。笑琳有時逗晶晶講廈門話，晶晶的發音不準，將“我是廈門人”說成“我死廈門人”，笑琳哈哈大笑，晨光叔叔馬上製止她，告訴她對姐姐要好意相幫，不許嘲笑。這麽小的一個細節他都注意到了，讓晶晶感動不已。

跟著晨光叔叔學會了基本的廈門話，有了方言基礎後，晶晶又開始學台語歌，很快就能像模像樣地唱幾十首台語歌了。大學畢業後她經常下泉州工廠，和那些大老板一起K歌，他們嘖嘖稱讚過晶晶的閩南歌水準， 說晶晶唱得比他們還標準，一開始挺唬人的，誰知開口一講話，不鹹不淡的，露餡了。不管怎樣，晶晶總算能用幾句閩南話跟老鄉套近乎了，這對她的職業生涯有很大的幫助。

和晨光叔叔在一起的日子，晶晶學會了用腦讀書。其實從小到大她讀書幾乎是不動腦的，靠強記。考試前把整本書都背下了，甚至把練習題也背了，就能混個高分。爸爸一直批評晶晶，說她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晶晶大言不慚地說，念書隻是手段不是目的，隻要考到心儀的學校和專業，將來有個安身立命的好工作就行了。

晶晶愛讀名著，也隻是看完了大概的故事情節，就扔了，換另一本。晨光叔叔家有很多藏書，晶晶去他家時抱怨學校圖書館的書不夠多不夠好，從他的書櫃拿書回宿舍看，順便把他訂閱的《參考消息》，《文史知識》，《中外書摘》等報紙雜誌一並帶走。剛開始晶晶還是老習慣，看完了書不多動腦筋，直接還給叔叔就是了。晨光沒有就此罷休，開始和晶晶聊讀後感，問她看明白了嗎，有什麽體會。晶晶這下緊張了，她向來尊敬叔叔，對爸爸的批評可以不屑一顧，對叔叔可不能打馬虎眼了。於是她搜腸刮肚地想讀後感，有一句沒一句和他交流。晨光叔叔已經是史學屆的大家了，態度卻一直很謙卑，從不擺大架子，對晶晶的看法總是洗耳恭聽，然後談他的觀點，一點沒有強加於人的意思。

 

知道叔叔會定期找她談讀書心得後，晶晶精神高度緊張。以後每次從他家拿書讀，都會開動腦筋分析總結，把學到的悟到的通通講給叔叔和嬸嬸聽。記得和叔叔談小說《牛虻》，晶晶滔滔不絕地闡述牛虻堅定的革命性，柔婉嬸嬸卻突然插了一句：“這本小說的情寫得最好，牛虻深愛著瓊瑪，卻對她當年的一記耳光耿耿於懷，一直在心理上折磨她，讓她終身生活在痛苦和悔恨中，這樣的男人太自私，不可取。”

晶晶正處在情竇初開的年紀，對情似懂非懂，嬸嬸的話讓她大吃一驚。她回去後又讀了牛虻寫給瓊瑪的告別信：“在你還是一個難看的小姑娘時，瓊瑪，我就愛你。那時你穿著方格花布連衣裙，係著一塊皺巴巴的圍脖，紮著一根辮子拖在身後。我仍舊愛你”。難道深愛一個人，就是要撕心裂肺地折磨她，讓她鬱鬱而終嗎？晶晶陷入了沉思。從此她開始注意世界名著對愛情與人性的描寫。如果不能仿效《雙城記》中的卡爾登為了愛情從容獻身，也應該與《戰爭與和平》中的安德烈看齊，臨終前懂得如何去愛一個人，原諒了狠狠背叛他的娜塔莎吧？

隻是在歲月的洗禮中，我們常常會淡忘曾經傷害我們的人，卻很難學會徹底原諒，更遑論去“愛自己的敵人”。晶晶達不到這個境界，後來她發現，信仰虔誠心胸開闊的外公也沒有完全做到這一點。

晨光叔叔還推薦了一本外國暢銷小說《神秘的刺客》。他和嬸嬸在逛書店時無意發現的，隨便翻了幾頁，就被其中精彩的情節吸引了。叔叔向晶晶強力推薦這本書。晶晶以前是不屑看暢銷書的，覺得不讀世界名著就上不了檔次。既然叔叔這樣的大家推薦了，晶晶就認真地讀了，不得不承認這是一本難得的好書。從此晶晶的閱讀麵廣了，凡是能增加見識的雜書都會順手拿來翻翻。

多年後移民加拿大，去電影院看《Bone identity》的第一部，晶晶驚訝地發現電影是根據小說《神秘的刺客》改編的。這部電影大賣，晶晶不由欽佩起叔叔嬸嬸的讀書品味。

晨光喜歡讀萬卷書，行萬裏路。女兒很小的時候，他就帶著妻女去了絲綢之路。

晶晶讀大三時，晨光叔叔讓她帶著笑琳回福州過暑假。笑琳聰明伶俐，很愛漂亮，每天上學前都要在一堆蝴蝶結裏挑來選去，看看哪一朵紮在馬尾辮上最襯衣服。晶晶理所當然地認為經濟條件比他們家優越很多的叔叔嬸嬸會買很多的玩具給自己的獨生女。

笑琳在晶晶的抽屜裏發現了自己的親生父親送給晶晶姐妹的一大堆玩具，眼圈一紅，說了一句：“爸爸偏愛晶晶姐姐和林林姐姐，買了這麽多玩具給她們，卻沒給我買幾件。”

晶晶一下子愣住了，原來家教嚴格的叔叔並沒有富養女兒，卻在學生時代用微薄的積蓄給窮表哥的女兒買了不少玩具，讓晶晶有一個美好的童年。

晨光叔叔從未在晶晶麵前提起此事，晶晶也假裝沒發現，把感動留在了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