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觀鳥門外漢來說,有無鳥類專家做導覽很重要。就拿我家附近的本拿比湖為例,環湖約300公頃範圍內總共記錄了兩百多種鳥,我從早春開始隻身一人去那兒觀鳥,隻發現了不到二十種,且大多為水鳥。那些躲在茂密林子裏的鳥兒,我大多隻聞其聲而不見其蹤。我這個懶人連專業望遠鏡和相機都沒有,隻用手機拍鳥照,效果差強人意。
最近在網站上看到某位鳥友發的帖子,他們一群人攜“長槍短炮”,於9月28日跟隨某知名鳥類專家去本拿比湖踏秋,一天內竟然發現了28種鳥類和4種猛禽。
鳥友的收獲讓我有些汗顏,內心深處狠狠檢討一番,下決心購買一些專業設備武裝自己,今後做個名副其實的觀鳥人。
這兒除了春天,每年十月也是迷人的觀鳥季節。一到秋季,本拿比湖原本清淺的湖水比春季時少了一半,部分湖底暴露出來,形成一小片季節性濕地。夏日裏(繁殖季末期)毛色有些邋遢的綠頭野鴨和林鴛鴦重回顏值巔峰,雄鳥羽毛鮮豔華麗,與色彩暗淡的雌鳥相比,更似“美麗的新娘”。加拿大雁明顯失去了繁殖季時才有的躁動,其中幾隻在沙洲上擺出“金雞獨立”姿態,慵懶地用喙梳理著羽毛。消失了好幾個月的美洲骨頂又重現湖麵,一身黑羽,白色的嘴巴,紅色的眼珠子,看上去分外精神。
(綠頭野鴨)
(林鴛鴦)
(加拿大雁)
(美洲骨頂)
秋季最引人矚目的當屬數百隻群聚在湖邊濕地的長嘴半蹼鷸(long-billed dowitcher, 學名Limnodromus scolopaceus),上體和胸部的羽毛呈暗褐色,與較淺的白色腹部形成對比。黑色的喙長且直,短腿是黃橄欖綠色的。它們或優雅地臨水照影,或將頭部沒入水中,不停地用喙尖在濕泥地上紮戳覓食。長嘴半蹼鷸屬於候鳥,每年秋季從遙遠的阿拉斯加飛到更遠的南方過冬,途經本拿比湖時,會逗留幾個星期,倘若這一帶食物充足,它們甚至會呆上好幾個月。
(長嘴半蹼鷸)
湖麵上最顯眼的植物當屬北美香睡蓮(American white waterlily, 學名Nymphaea odorata),這是一款入侵性極強的外來植物,公園管理局特地將它們的生長範圍控製在湖的一側。十月中我再次光顧本拿比湖時,水麵上的蓮葉多半已枯萎,滿眼繁華褪去。十幾隻鷸在長著睡蓮的另一側濕地上,忙不迭地用長喙在水下進行“縫紉機”式的動作,激起漣漪層層。此時此景,用手機鏡頭隨便一拍,便是一副頗有韻味的水墨丹青畫。
(威爾遜鷸)
一開始我以為那是十幾隻脫離了大部隊的長嘴半蹼鷸,仔細研讀了驢友的帖子後,斷定那些喜歡單獨行動的乃威爾遜鷸(Wilson's snipe,學名Gallinago delicata)。與長嘴半蹼鷸相比,威爾遜鷸體型較小,體態較胖,背部有三條明顯的縱紋。我是從湖邊的木棧道遠觀威爾遜鷸的,又逆著光,看不清它們身上的羽毛。但我明顯地注意到威爾遜鷸隻在濕地上的低矮植物叢裏覓食,而長嘴半蹼鷸則愛熱鬧的群居生活,動輒數百隻聚集在濕地的開闊泥濘區(那些地方幾乎沒有植被)。
我突然想起了成語“鷸蚌相爭”,起了好奇心,想必我們的老祖宗一定是在現實生活中見到了相類的情景吧。用手機上網查了一下,普遍的看法是,成語中的“鷸”指的是丘鷸(Eurasian Woodcock,學名Scolopax rusticola)或林鷸 (Wood Sandpiper,學名Tringa glareola),“蚌”指的是河蚌。這兩種鷸主要生活在淡水邊。我個人以為林鷸的可能性比較大。林鷸是鷸科涉禽裏個子最嬌小的,體長隻有19至23厘米,而中國的河蚌殼長可達18厘米或20厘米。河蚌半埋在泥沙中,不幸遭遇身長差不多的林鷸,才會出現古籍裏描繪的情形:“蚌方出曝,而鷸啄其肉,蚌合而箝其喙。鷸曰:‘今日不雨,明日不雨,即有死蚌!’蚌亦謂鷸曰:‘今日不出,明日不出,即有死鷸!’兩者不肯相舍,漁者得而並禽之。”
而丘鷸在夜間覓食,這一生活習性決定了它不可能與在水邊曬太陽的河蚌相遇。
我所在的BC省隻產個頭很小的河蚌,因此不可能發生“鷸蚌相爭”的故事。
溫村居民如果駕車到海濱,還會見到短嘴半蹼鷸(short-billed dowitcher, 學名Limnodromus griseus)。短嘴半蹼鷸與長嘴半蹼鷸的外表相似度較高,不易辨認,但前者喜歡鹹水,後者喜歡淡水,可以憑這一點將兩者區分開來。
全世界的鷸科(學名Scolopacidae)涉禽有九十多鍾,英文單詞dowitcher(半蹼鷸), woodcock(林鷸), snipe(田鷸), sandpiper(磯鷸)等,都可以籠統翻譯成“鷸”。
莎士比亞的戲劇作品裏引入了許多關於鳥類的典故,其中包括兩種鷸:snipe和woodcock,這兩種鷸折射出截然不同的文化含義。
Snipe即common snipe (學名 Gallinago gallinago),中文名為“田鷸”或“扇尾沙錐”。田鷸這個名字可能與其棲息在田間地帶有關。雄鳥在繁殖期飛行表演時,尾羽會展開發出特有的鼓動聲,故又名“扇尾沙錐”。田鷸體型小巧豐滿,擁有所有歐洲鳥類中最長的喙。田鷸的羽毛呈棕色、黑色和乳黃色,這種完美的混合色偽裝使其能夠隱身於高高的沼澤草叢中,很難被發現。一旦受了驚嚇,田鷸會以每小時近100公裏的速度從草叢中飛起,以一連串的之形模式在空中飛行,極難用獵槍射中。因此軍隊中那些特別優秀的神槍手被稱為Sniper(狙擊手),也就不足為奇了。
(從其他網站下載的田鷸)
莎士比亞時代的槍是用燧石點燃的,很難把一隻快速飛行的田鷸打下來。獵人們一般用陷阱和網捕捉田鷸。田鷸肉味鮮美,適合整隻(包括內髒)烤了吃。
田鷸隻在莎翁的作品裏出現一次,《奧賽羅》(Othello)第一幕第三場,伊阿古(Iago)和羅德裏戈(Roderigo)密謀破壞奧賽羅的婚姻。羅德裏戈離開後,伊阿古說:“我總是讓這個傻瓜掏錢給我花。倘若不是為了給自己解悶和謀利,我才不會把時間浪費在這樣一隻田鷸身上,否則就褻瀆了自己的才識。 ”
(Thus do I ever make my fool my purse.
For I mine own gained knowledge should profane
If I would time expend with such 〈a〉 snipe
But for my sport and profit. )
伊阿古稱羅德裏戈為“田鷸”,除非利益驅動,否則沒有人會浪費時間追殺一隻田鷸。
再來說說莎翁作品裏的Woodcock (丘鷸)。
英國唯一的丘鷸物種是歐亞丘鷸(Eurasian woodcock, 學名:Scolopax rusticola),分為留鳥和來自歐洲大陸的冬候鳥兩類。丘鷸主要在夜間活動,一身不顯眼的羽毛賦予了它們出色的偽裝能力,大白天能夠與林地融為一體,不易被察覺。在都鐸王朝時期,人們用各種方法捕捉丘鷸,包括樹枝上塗抹粘性物質,使用陷阱或套索等。普遍認為丘鷸是一種很容易被擒捉的鳥類,因而也是一道被富人追捧的珍饈美味,最常見的做法是烤全隻(包括內髒在內)。為什麽丘鷸容易捕捉呢?當時的人們歸咎於此鳥缺乏智力,用它來隱喻愚蠢、易受騙之人。
(從其他網站下載的丘鷸)
《哈姆雷特》(Hamlet)第一幕第三場,波洛涅斯(Polonius)警告女兒奧菲莉亞(Ophelia)不要輕信哈姆雷特的甜言蜜語:“哎,這些都是捕捉田鷸的圈套。”(Ay, springes to catch woodcocks.)第五幕第二場,決鬥中哈姆雷特被雷爾提斯(Laertes)用塗有毒藥的劍刺傷, 他奪過對方的毒劍反擊,將對方刺中。雷爾提斯彌留之際說了一句:“哎,奧斯裏克,正像一隻自投羅網的田鷸一樣,我因自己的陰謀詭計而自取滅亡。”(Why, as a woodcock to mine own springe, Osric. I am justly killed with mine own treachery.)
《馴悍記》(Taming of the Shrew:)第一幕第二場,格魯米奧(Grumio)有一句旁白:“哦,這隻田鷸,真是頭驢子!”(O this woodcock, what an ass it is! )田鷸和驢子都是“傻瓜”的代名詞,為了方便中國讀者理解,中譯本直接譯成了“啊,這家夥真是傻瓜”。
《無事生非》(Much Ado About Nothing)第五幕第一場,年輕士兵克勞迪奧(Claudio)說:“說實話,我要謝謝他的好意。他叫我去弄個小牛頭和一隻閹雞,如果我不把它切得好好的,我的刀就算廢了。難道我找不到一隻田鷸嗎?”(I' faith, I thank him. He hath bid me to a calf’s head and a capon, the which if I do not carve most curiously, say my knife’s naught. Shall I not find a woodcock too? )台詞裏的小牛頭、閹雞和田鷸都是當時的英國名菜,隻有富人才吃得起。俚語“小牛頭”用來形容蠢人,再加上一隻“田鷸”,簡直愚不可及了。可惜現代的英國觀眾都未必能完全理解這些台詞了。
《愛的徒勞》(_Love's Labour's Lost)第四幕第三場,比隆(Biron)對著杜馬因(Dumain)驚呼:“杜曼因變身了!盤子裏有四隻田鷸!”(Dumain transform'd! four woodcocks in a dish!)故事開始,包括杜馬因在內的三位領主與納瓦拉國王立下誓言,三年內不近女色,要專心致誌學習。但他們四位都背叛了誓言,紛紛愛上了不同的淑女。“盤子裏有四隻田鷸”,表麵上說的是烤田鷸名菜,實則嘲諷國王與三位領主都是蠢人,強化了喜劇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