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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亞的黑莓與山楂

(2025-08-26 11:38:11) 下一個

朋友從福州來溫哥華小住了一個多月,八月初臨回國前,想再次打卡列治文某處的濕地公園。他說幾天前和兒子無意間經過,發現那裏的蘆葦蕩好美,密密叢生風情萬種。他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立在堤岸上良久,對著從《詩經》裏一路走來的蘆葦吹起了電子管。

可惜他們父子倆都搞不清那個濕地公園的名字,我們的一位住在列治文的朋友想當然地說:“肯定是愛奧納海灘公園(Iona Beach)!”

於是一行人於傍晚時分來到愛奧納海灘,從停車場出來,左手邊是長堤和海灘,右手邊是菲沙河入海處。數百米長的河岸兩邊長滿了一人多高的蔥蔥鬱鬱的草,將陸地和水域分出了清晰的界限。夕陽的餘暉賦予了碧草柔和的光澤,極目遠眺,對岸的那些草靠近根部的地方呈現出黃綠色,腰身是嫩綠色,莖頂則是蒼綠色,富有層次感。碧草與湛藍的天空交相輝映,產生了一種夢幻般的視覺效果。

朋友說:“這不是我上次去的濕地公園,不過這裏的‘蘆葦蕩’也很壯觀美麗。”

我撲哧一笑,趕忙解釋:“本地蘆葦比中國蘆葦柔順多了,它們與兩百多種植物混生在一起,不會形成氣勢磅礴的蘆葦蕩。你眼前的這些草都不是蘆葦,絕大多數是硬莖水蔥(hardstem bulrush, 學名Schoenoplectus acutus),少部分香蒲(cattail,學名Typha latifolia)混跡其中。”

盡管我一語道破真相,但素有蒹葭情結的中國人遇到貌似蘆葦的草,還是會在心裏幽幽地淺吟一番。我們被“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的古老詩情牽引著,一直走到了河之盡頭,拐進了一片荒地。與大溫地區其他的荒地一樣,這裏長著好多喜馬拉雅黑莓(Himalayan blackberry,學名Rubus armeniacus),在氣勢上完勝土生的露莓(Trailing Blackberry ,學名Rubus ursinus)。確切地說,大溫地區的喜馬拉雅黑莓簡直無處不在,平時在家附近散步,稍微留意一下,就會發現黑莓。黑莓總是一副雜亂無章的樣子,全身是刺,一不小心容易被戳傷,未結果時並不受人待見。直到八月份莓子陸陸續續熟了,城中的居民多了幾分采莓子的樂趣,一顆顆飽滿的黑色果實在我們的眼中頓時可愛起來。

我們和溫村所有的居民一樣,不會放過眼前的“小確幸”,轉眼間數百粒黑莓下肚,掌心被黑莓汁染成了紫紅色。朋友眼尖,瞅見了不遠處的十幾株小樹,枝條上掛滿了紫黑色果實。他不敢確認果實是否可食,向我這個植物學“半桶水”請教。我馬上從枝條上的尖刺和近乎橢圓形的淺裂葉認出那是本省土生的黑山楂(black hawthorn, 學名Crataegus douglasii)。此時的黑山楂果已經完全成熟了,酸甜得當,隻是果肉太少,吃起來不過癮。

 

此行無比快樂,我們幾位中年大媽與大叔貪婪享受著野果,仿佛回到了童年。我之前去過的其他濕地公園裏鮮有土生的黑山楂,較為常見的是外來的入侵性強的英國山楂(English Hawthore, 學名Crataegus monogyna),也叫單子山楂(one-seed hawthorn),有著菱形深裂葉,果實深紅色,一點兒也不好吃。這回在愛奧納海灘公園見到了如此多的本土山楂,更加激發了我對大自然的熱愛,看來今後的日子裏要多多探訪大溫地區的各處濕地公園了,繼續寫充滿塵世情味的《野果記》。

遙想數百年前,黑莓與山楂這兩種野果也承載了英國鄉間的野趣。Bramble一詞在古代泛指帶刺的攀緣藤本或灌木,到了莎翁時代,bramble和black berry同指黑莓(學名Rubus fruticosus)。歐洲黑莓在路邊與荒地裏恣意任性生長,與林子裏隨處可見的紅樹莓(也叫覆盆子,red raspberry,學名Rubus idaeus)屬於“窮人的水果”,也是英國大戲院裏身份低微的戲迷們愛吃的零嘴。直到19世紀精心培育的黑莓雜交品種問世,人們對黑莓的印象才漸漸改觀起來。黑莓是觀眾們熟悉且易理解的水果,被莎翁信手拈來放進了以下幾部戲劇作品裏:

第一部:《亨利四世》(1st Henry IV)第二幕第四場,福斯塔夫(Falstaff)嚷嚷:“強迫我給你們一個理由?即使理由和黑莓一樣多,我也不會在強迫之下給任何人一個理由。”(Give you a reason on compulsion?If reasons were as plentiful as blackberries, I would give no man a reason upon compulsion, I.)。接下來的同一場景中,他又對哈利王子說:“難道天堂裏受到祝福的太陽會證明自己是遊手好閑之徒而吃起黑莓來?” (Why does the blessed sun in heaven waste its time eating blackberries?)福斯塔夫在言辭間把擁有皇室高貴血統的哈利王子比作了太陽,懷疑他是否會紆尊降貴與底層人物來往,做雞鳴狗盜之事。

第二部:《特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Troilus and Cressida), 忒耳西忒斯(Thersites)說:“在另一方麵,那些狡猾的信口雌黃的惡棍,那個被耗子咬過的陳年奶酪,涅斯特,和那隻狗狐尤利西斯,他們定下的計策,不值一顆黑莓 (可譯為“一無是處”)”。(O’ th’ t’other side, the policy of those crafty swearing rascals—that stale old mouse-eaten dry cheese, Nestor, and that same dog-fox,Ulysses—is proved not worth a blackberry. )

第三部:《皆大歡喜》(As You Like it)第三幕第二場, 羅瑟琳(Rosalind)說:“有個家夥在森林裏遊蕩,糟蹋我們的幼苗,在樹皮上刻著“羅莎琳”的名字。在山楂樹上掛著頌歌,在黑莓上懸著挽歌,所有這些都是為了將羅瑟琳的名字奉為神明。”(There is a man haunts the forest that abuses our young plants with carving “Rosalind” on their barks,hangs odes upon hawthorns and elegies on brambles, all,forsooth, deifying the name of Rosalind.)

莎士比亞時期的英國有兩種本土山楂:單子山楂和米德蘭山楂(Midland Hawthorn ,學名Crataegus laevigata),單子山楂最為常見。單子山楂隻開白花,而米德蘭山楂有時開粉色花。不開花時,可從葉片形狀將兩者區分開來,前者的葉子是深裂的,後者的葉子是淺裂的。身上長刺的山楂樹是古英國人最喜歡的籬笆樹,分布範圍很廣。山楂五月開花,又被英國人稱為五月花(May Flower)和五月灌木(May Shrub),是英國唯一以月份命名的花木。山楂是極少數能在最暴露的地方茂密生長的樹木之一,為人們提供遮蔭和庇護,數量之普及,連著名詩人彌爾頓(Milton, 1608-1674)都如斯形容:“每個牧羊人都在山穀的山楂樹下講述自己的故事。” (Every shepherd tells his tale Under the Hawthorn in the dale.)

(單子山楂)

 

(米德蘭山楂)

 

山楂樹是一種具有重要文化意義的植物,與生育、愛情和五朔節(5月1日)息息相關。每年五朔節,英國年輕人提著籃子到戶外,采來開滿白花的山楂枝裝點教堂和屋子的外牆。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裏的“Darling buds of may”(親愛的五月花蕾)以及古老民歌裏的“We’ve brought you a branch of May”(我們給你帶來了五月枝),指的都是山楂。

莎士比亞在好幾部作品裏提到了山楂樹。《皆大歡喜》裏的奧蘭多在山楂樹上掛頌歌,反映的是英國古人會在山楂樹上掛上各種布條、碎布和破布來祈福的習俗。《仲夏夜之夢》(Midsummer Night's Dream)第三幕第一場,昆斯在雅典郊外的林子說:“這兒真是個排練的好地方。這片綠地是我們的舞台,這叢山楂樹是我們的化妝間,我們要認真表演一下,就像當著公爵的麵表演。”(And here’s a marvelous convenient place for our rehearsal. This green plot shall be our stage, this hawthorn-brake our tiring-house, and we will do it in action as we will do it before the duke. )同一出戲第一幕第一場,海倫娜(Helena)讚揚自己的女友:“你的眼睛是北極星,你的甜蜜的聲音比小麥青青、山楂吐蕾時節傳入牧人耳中的雲雀聲還要動聽。”(your eyes are lodestars, and your tongue’s sweet air More tunable than lark to shepherd’s ear When wheat is green, when hawthorn buds appear.)

《溫莎的風流娘兒們》(the Merry Wives of Windsor)第三幕第三場,莎翁用“lisping hawthorn-buds”(口齒不清的山楂花蕾)來形容說話虛偽的浪蕩青年。福斯塔夫向福德大娘(Mrs Ford)示愛:“哎,我不會像那些口齒不清的山楂花蕾(可譯為“輕浮的浪蕩子”)那樣,說你是這樣、那樣,像披著男裝的女人一樣,在簡單的時光裏散發著巴克勒斯伯裏(注:倫敦著名的藥劑師和草藥師聚集之地)的氣味。我不會這樣。可是我愛你;唯獨你,值得我愛。”(Come, I cannot cog and say thou art this and that, like a many of these lisping hawthorn-buds, that come like women in men's apparel, and smell like Bucklersbury in simple time; I cannot: but I love thee; none but thee; and thou deservest it. )

《亨利六世》下部(Henry VI)第二幕第五場,亨利王感歎:“坐在山楂樹蔭下照看著溫順羊群的牧羊人,不比坐在繡花傘蓋下害怕臣民造反的國王更舒服嗎?”

(Gives not the hawthorn-bush a sweeter shade

To shepherds looking on their silly sheep,

Than doth a rich embroider'd canopy

To kings that fear their subjects' treachery?)

《李爾王》(King Lear)第三幕第四場,埃德加(Edgar)說:“寒風穿過淩厲的山楂樹”(Through the sharp Hawthorn blows the cold wind)。許是受到這句台詞的啟發,英國現代著名雕刻家吉爾·貝雷洛維茨(Jill Berelowitz)創作了一副名為“His Mind's Eye Tree”(他的心靈之眼樹)的山楂樹銅雕塑。這座青銅像於2016年擺放在莎翁生平的最後居所New Place的宅基地上。這棵幾乎光禿禿的青銅樹約五米高,樹冠直徑六米,重三噸,部分結構取材於薩裏郡博克斯山(Box Hill)的山楂樹枝條。雕刻家向世人表明:莎士比亞的創造力比《李爾王》中能穿透山楂樹的風還強大,你瞧,青銅樹都朝著一側傾斜了!樹下擺放著一個大圓球,一半閃耀著光芒,一半籠罩在陰影中,如一顆小行星。

不同於其他五顏六色的花,白色的山楂花隻能靠香氣來吸引昆蟲授粉。於是一朵朵小花緊密挨在一起,形成顯眼的密集花序,如一大片白雪鋪滿在綠色的枝葉上,同時散發出濃鬱的味道(腥味)。山楂花的惡臭同腐屍產生的氣味相同,莎士比亞時代的人們將山楂花與瘟疫聯係在一起,認為把花朵放在屋子裏會帶來厄運。盡管如此,味道難聞的山楂花還是被沉浸在幸福中的新娘用來裝飾頭發,象征著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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