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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幾次在溫哥華植物園和首府維多利亞的公園裏見到蓖麻(castor bean ,學名Ricinus communis),總有一種驚豔的感覺。園藝品種的蓖麻莖幹是紫紅色的,大大的掌狀葉呈青銅色,盡管黃綠色的雄花乏善可陳,但花序頂端的雌花是紅色的,多刺的橢圓形果實也是紅色的,整棵植株宛如雍容華貴的美人。
這完全顛覆了我小時候對蓖麻的固有印象。我在福州見到的蓖麻的莖幹、葉子和果實都是綠色的,全身透著頑強的生機。花兒是黃綠色的,十分樸素。老師們從來沒有教育我們如何欣賞蓖麻的美麗,隻告訴我們蓖麻全身都是寶,大概他們也隻認定蓖麻是一種經濟作物吧。
小學四年級時我們全班曾經種過蓖麻。教學樓前剛好有一塊空地,荒了好幾年。幾個四年級的班主任一合計,決定以班級為單位,在空地上開辟各自的“百草園”,通過勞動教育掌握植物知識。
老師們提議種蓖麻。為什麽不是種我們大家熟悉的向日葵、空心菜、絲瓜、胡瓜或苦瓜呢?我當時百思不得其解。直至今天,我為了此番寫作收集資料,才通過互聯網了解到,國家曾經兩次號召群眾種蓖麻。第一次是1959年,國家提出“要發動群眾盡量利用零星空隙土地,種植油菜、花生、芝麻、向日葵、蓖麻等油料作物”,從此全國各地處處可見蓖麻的蹤跡。另一次是改革開放後,國家號召少先隊員們要在房前屋後、荒地野坡、地角田邊種植蓖麻,煉製航空潤滑油以支援國家建設。據說,1978年曾經出了一首兒歌《我為祖國種蓖麻》,歌詞是這樣的:“燕子飛來叫喳喳,我為祖國種蓖麻。春風暖大地,種子發了芽。春雨來澆灌,小苗在長大。稈兒壯,葉兒綠,花兒開在陽光下。隻盼秋天唱豐收,歡歡喜喜摘蓖麻。蓖麻收得多,粒兒圓又大。顆顆表心意,粒粒獻國家。紅小兵,愛祖國,支援四個現代化。”
這首兒歌我從未聽過,互聯網上也找不到了,估計當年就沒有流行開來。如今蓖麻都是集中起來商業化種植,個人家庭極少種植,更沒有人會在意這首老歌了。不過作為新中國的最後一批紅小兵中的一員,我特別留意到歌詞裏的“紅小兵”,因為從78年底開始,我們這些孩子就成為光榮的少年先鋒隊隊員了。
班主任將我們班的自留地一分為四,分派給四個小組。我是小組長之一,從老師那兒領來了幾十個蓖麻籽。
同組裏有一個姓郭的男同學,一口濃重的山東腔,爸爸是福州軍區二所的軍官。軍區二所、一所與我的爸爸所在的省重工業設計院隻有一牆之隔,裏麵有好多位山東籍的軍官,他們的孩子與設計院臭老九的孩子們就近在同一所小學上課。每天放學,老師把同一路線的孩子們編在一個路隊裏,十幾個孩子結伴步行回家,我是路隊長。 郭同學悄悄告訴我,一所、二所裏麵的空地很大,官兵們種了很多蓖麻,平時也不怎麽管,如今小苗都有三四十厘米高了。他打算從地裏拔出十幾株蓖麻,移植到我們小組的“自留田”裏。郭同學天真地說:“等種子發芽要好長時間,我們直接種小苗,爭取最早大豐收,做全年段第一。”
年幼無知的我倆有點好大喜功,覺得這主意甚好。開荒種地那天,我和郭同學約好,我提前半小時在軍區二所大門口等他。不一會兒,隻見他氣喘籲籲地從大樓後跑出來,左右手各抓著五六株蓖麻苗,裸露的根部還沾著新鮮的泥土。我倆一路小跑來到教室,得意地向同小組的隊員炫耀“戰利品”。
接著,大夥兒拿著鋤頭和鏟子在自留地上挖了幾十個淺淺的坑,郭同學親手把蓖麻苗重新種回土裏,我則把班主任分派的蓖麻籽隨手丟進坑裏,然後覆上一層薄土,又澆了水。
我們年段有三個班,絕大多數的孩子是不識農務的城裏娃,播種之後,幾乎沒有發芽。那十幾株蓖麻小苗也很快蔫枯了。不過我從此與郭同學熟稔起來,放學後時不時跟著他去軍區二所玩。夏日炎炎,我倆在所裏的草地上用草帽撲蝴蝶,接連抓了好幾隻,開心地嘎嘎大笑。
包括郭同學在內,同年段的幾位山東孩子都人高馬大的,一開腔,濃濃的口音。一幫福建男孩樂壞了,圍著他們喊:“山東老地瓜,吃飯用手抓!”其實番薯苗是福建人陳振龍於明朝萬曆年間冒死從呂宋偷帶回福州的,從此成為中國的重要糧食作物。在糧食供給製徹底廢除前,福州人(甚至福建人)每逢煮稀飯往往放地瓜,可以說,地瓜是老福州人活命的根本。我是在上大學時才知道北方人嘲笑福建人的“地瓜腔”的,大概福州孩子對這樣的綽號不忿吧,仗著自己人多勢眾,把這個“美稱”安在了山東孩子身上。
這些山東孩子的表現卻讓我大跌眼鏡。每當遭戲弄時,他們總是板著臉一聲不吭,似乎對周遭的嘲笑無動於衷。有幾次幾個福州小男孩不甘心,上前拽他們的衣袖挑釁,他們也不還手。我將這些山東孩子的遭遇告訴爸爸後,爸爸搖頭歎氣道:“你們這些孩子不懂事啊,山東人老實淳樸,是最值得被大家厚待的。”
從我記事起,爸爸買蘋果,從來隻買山東產的香蕉蘋果,甜甜脆脆的。他說,他大學畢業後被分配到濟南,在那裏工作了三年後才調回福建。爸爸常常感歎:“所有的山東同事都非常關照我。這輩子恐怕回不去了,有機會就多買山東蘋果,權當回報山東人的大恩大德.”
在父親的耳提麵命下,我買山東蘋果成了一種根深蒂固的習慣。移民加拿大後,找不到香蕉蘋果,就買本地的golden delicious,因為它們的形狀、顏色和味道最似香蕉蘋果。
每回在異鄉的戶外看見美美的蓖麻,我就會想起小時候與山東男孩郭同學的交集。印象中,同年段的幾位山東同學小學尚未畢業時就隨全家調到了南京軍區,從此音信全無,願他們今世安好。
古人雲:“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我卻反其道而行之。我首先通過與植物親近,記住與植物相關聯的溫暖的瑣碎往事,從而愛上了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