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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友之二

(2023-01-16 16:42:02) 下一個

舊友之二

 

  他是個年輕的愛爾蘭人,名字就不說了。我是他的朋友。他的妹妹至今還是稱呼我為my brother’s best friend。我第一次見他時,就感覺好像以前見過似的。不僅是他的模樣,還有他房間裏的爐火、映著火苗的桃花木的椅子、壁爐上麵擺放的柏拉圖全集,我都好像見過似的。而且跟他談話時,這種感覺越發強了。我好像五、六年前在夢裏見過這些情節。當然了,這些話我從來沒跟他說過。他抽著敷島牌香煙,跟我聊著愛爾蘭作家的話題。

  “I detest Bernard Shaw.(我憎恨蕭伯納)”

  我記得他曾經旁若無人地這樣說過。那是我倆都是虛歲二十五歲那年的冬天。……

 

  我倆有點錢就去喝茶喝咖啡。他比我多了三分雄性特征。一個大雪紛飛的夜裏,我倆坐在保利星咖啡館的角落裏喝咖啡。店中央放著一架風琴,丟進一個銅板就能聽到音樂。那天晚上那架風琴一直不停地為我倆的聊天伴奏。

  “你把我的話翻譯給那個夥計。——誰出五錢,我就出十錢,別讓那架風琴再唱了。”

  “那可不行!你不能用金錢來禁止別人聽音樂。這可不是個好習慣。”

  “那用金錢來強迫別人聽不想聽的音樂就是好習慣嗎?”

  就在這時,風琴聲戛然而止。但馬上就見一個戴著鴨舌帽的學生模樣的男子站起身來往風琴裏扔了一個銅板。他呼地站起身,嘴裏嘟囔著什麽,拿起垃圾桶就要撇過去。

  “喂,你可別做傻事!”

  我強拉著他走出咖啡館,來到大雪紛飛的街上。我的情緒也多少有些興奮。我倆抱著雙臂,也不撐傘,就那麽走著。

  “我特喜歡在這樣下雪的夜晚散步,走多遠都沒問題……”

  他吼叫著打斷我的話,說道,“那你為啥不走?我要是想走就一直走下去!”

  “雪中散步,多浪漫啊!”

  “浪漫個屁!想走卻不走,那叫沒誌氣!凍死你也得走下去!……”

  他突然換了一副口吻,叫了一聲brother,對我說道,“我昨天給政府拍電報了,要求從軍。”

  “然後呢?“

  “還沒回信兒。“

  我倆從教文館(譯注:位於銀座的書店)的櫥窗前經過。已經被雪掩埋了一半的、亮著燈的玻璃窗裏擺放著坦克、毒瓦斯的照片和幾本關於戰爭的書。我倆抱著雙臂,在窗前停住腳步。

  “Above the War(超越戰爭)——Romain Rolland(羅曼羅蘭)”

  “哼,我倆可不是Above(超越)。”

  他臉上露出奇怪的表情,就像雄雞張開脖子上的羽毛似的憤憤說道,“羅蘭懂得什麽?我倆是在戰爭的amidst(中)。”

  他對德意誌的敵意對我來說就沒那麽痛切了,所以他對我的話有些反感,同時又好像從醉裏醒來似的說道,“我要回去了。”

  “是嗎?那我……”

  “你就在這附近閑逛吧!”

  此時我倆站在京橋的蔥花形狀的珠寶裝飾的前麵。人影稀疏的深夜裏,大根河邊,樹根埋在厚厚的深雪裏的一棵枯柳的柳枝低垂在黑沉沉的水麵上。

  “這就是日本啊!這樣的景色隻有日本才有。”

  他與我分手前說出了這句頗有感慨的話來。

 

  他沒能如願從軍,不過還是去了倫敦,兩三年後又回到日本。我早已沒有了昔日的浪漫情懷,而他在這兩三年間也頗有些變化。他在寄宿民家的二樓穿著大島(譯注:產地是奄美大島的絲織品)真絲和服和外套,在火盆上烤著手,向我抱怨道,“日本也漸漸變得美國化了。我有時甚至想離開日本去法國。”

  “一般來說,外國人對日本都會有一次幻滅。赫恩(譯注:小泉八雲,1850-1904,出生於希臘的愛爾蘭裔日本作家,原名拉夫卡迪奧?赫恩,1896年加入日本國籍,從妻子姓小泉,取名八雲)晚年不也是這樣嗎?”

  “我不是幻滅。我沒有illusion(幻想),所以自然也就談不上disillusion(幻滅)。”

  “你這話就有點假了吧?我對我自己至今還抱有illusion呢。”

  “也許是吧。……”

  他沒精打采地望著窗外高台陰沉沉的景色,淡淡說道,“我最近可能會去上海當記者。”

  他的話立即讓我想起來,我幾乎忘記了的他的職業。我總是認為他跟我等一樣是有著藝術氣質的文藝青年,但實際上他賴以維生的是英文報紙的記者職業。我依舊離不開所謂藝術家的思考範圍,盡量樂觀地說道,“上海應該比東京更有趣吧?”

  “我也是這樣想。不過去上海之前還得再回一趟倫敦。……哦,對了,我給你看過這個嗎?”

  他從桌子抽屜裏掏出一個白色天鵝絨的盒子,盒子裏麵是一個細細的白金戒指。我拿起戒指端詳著,看到戒指內側刻著的“桃子”兩個字,不由得臉上露出微笑。

  “我本來是要求在‘桃子’下麵刻上我的名字的。”

  好像是工匠弄錯了,但也許是那個工匠考慮到女子的生意,故意沒把外國人的名字刻上。為此我對渾不在意的他深表同情,同時也感到寂寞。

  “最近你都去了哪裏?”

  “柳橋(譯注:東京有名的花柳街之一)。在那裏能聽到潺潺的水聲。”

  這話在我這個東京人聽來不太自在。但他的臉上早已恢複了往日的神采,聊起他孜孜不倦地閱讀的日本文學的話題。

  “前幾天我讀了穀崎潤一郎的小說《惡魔》。那部小說估計是描寫了世界上最肮髒東西的小說。”

  (數月之後,我與《惡魔》的作者聊天時轉述了他的話。那位作家毫無做作地笑著說道,“隻要是世界第一,怎麽都好!”)

  “《虞美人草》呢?”

  “我的日語水平還讀不了那部小說。……今天一起吃飯吧?”

  “嗯,我也是這麽想的。”

  “那你等我一下。那邊有四、五本雜誌,你隨便看看。”

  他一邊嘴裏吹著口哨,一邊脫下和服,換上了西裝。我背對著他,漫不經心地翻著雜誌。他在吹口哨的間歇時突然發出短暫的笑聲,用日語跟我說道,“我已經能正座了,不過覺得褲子太可惜了。”

 

  我最後一次見他是在上海的咖啡館裏(半年後他就患天花病故了)。我倆在明亮的琉璃燈下喝著加了碳酸的威士忌,望著坐在四周的眾多男女。除了兩、三個中國人,大都是美國人或俄羅斯人。其中一個披著青瓷色外套的女子異常興奮地說著話。她看起來身材瘦削,但有著一副美麗的麵孔。我看著她就想起了青瓷玻璃。她雖然長得很美,但卻顯得有些病態。

  “那個女子是誰呀?”

  “她嗎?那是法國的……嗯,算是女演員吧?名字叫妮妮。——你還是看看那個老頭吧!”

  “那個老頭”坐在我倆旁邊,雙手捂著紅葡萄酒的酒杯,跟著演奏的節拍不停地晃著腦袋,一幅躊躇滿誌的表情。我對掩映在熱帶植物中吹個不停的爵士樂很感興趣,沒注意到這個看起來很幸福的老人。

  “那個老頭是猶太人,在上海已經住了將近三十年了。那家夥到底是做什麽的?”

  “你管他做什麽的呢。”

  “話不是這麽說的。我對中國已經感到厭倦了。”

  “不是對中國,是對上海吧?”

  “對中國。我在北京也呆過一段時間。……”

  我忍不住對他發出嘲諷說,“是不是中國也快要美國化了?”

  他聳了聳肩,沉默了一會兒。我有點後悔了,為了消除尷尬,趕緊找話說道,“那你想住在哪兒呢?”

  “住哪兒都一樣,——我已經在很多地方呆過了。我現在最想看看蘇聯治理下的俄羅斯。”

  他又沉默了。然後,——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他當時的表情。他眯著眼睛,突然說出我已經忘了的《萬葉集》的詩句,“恨無雙翼衝天去,忘卻憂愁塵世間”。

  我對他奇怪的日語發音忍不住露出微笑,但內心不由得對他的詩情深為感動。

  “那個老頭很幸福,就連妮妮也比我幸福。你很清楚我的,……”

  我也突然變得快活起來,說道,“啊,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就是《流浪的猶太人》(譯注:《彷徨的猶太人》是芥川龍之介的文章,對耶穌受難時的一個猶太人的論述)!”

  他喝了一口碳酸威士忌,把話題又拉回到自身。

  “我沒那麽單純。我是詩人、畫家、評論家、新聞記者、……還有好多呢,兒子、兄長、獨身人士、愛爾蘭人、……還有性格上的浪漫主義者、人生觀上的現實主義者、政治上的共產主義者……”

  我笑著推開椅子站了起來,說道,“還有,你女朋友的戀人。”

  “嗯,戀人,……還有呢,宗教上的無神論者、哲學上的唯物主義者……”

  深夜的大街上像是罩上了一層瘴氣。也許是街燈的關係吧,看起來黃黃的。我倆抱著雙臂,就像二十五歲時一樣邁開大步走在油漆路上。像二十五歲時一樣——但現在我再也沒有一直走下去的想法了。

  “我好像還沒跟你說過吧?我讓人測了我的聲帶。”

  “在上海嗎?”

  “不是,是我回倫敦的時候。——他們測了我的聲帶,說是世界級的男中音。”

  我盯著他的臉,臉上掛著嘲諷的微笑。

  “那你幹脆別當記者了,……”

  “我如果當了歌劇演員,估計也會像卡魯索(譯注:意大利著名男高音歌唱家)那麽出名,不過現在卻是無可奈何了。”

  “那可是你一生的遺憾哪!”

  “哪裏!遺憾的不是我,是全世界!”

  我倆沿著船燈閃爍的黃浦江岸走著。他停下腳步,一擺下頦,示意我看。黑沉沉的水麵上,一匹小狗的屍體隨著微微晃動的河水漂浮著。不知是誰的惡作劇,小狗脖子旁邊掛著一束帶著花的草,看起來既殘酷又美麗。我想起他剛才吟誦的《萬葉集》的詩句,也被他的感傷主義薰染了。

  “像妮妮。”

  “或者是我內心之中的聲樂家。”

  他剛說完這句話,就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

 

  也許是因為他在尼斯的妹妹給我寫了一封信的原因吧?兩三天前,我夢見他了,在夢裏與他交談。當時的場景跟初次與他見麵時一模一樣。壁爐裏紅紅的火苗、桃木的桌子和椅子。我雖然十分疲倦,但還是跟他聊著愛爾蘭作家的話題。但我無法抵抗壓迫而來的睡意,在意識朦朧中聽他這樣說,“I detest Bernard Shaw.” 我就坐在那裏睡著了。

  當我醒來時,天還沒大亮。用布包著的電燈發出暗淡的光。我趴在床上點著一根煙,想要平息自己內心的興奮,但在夢中睡著了的我現在卻醒著,讓我覺得怪怪的。

                            (芥川龍之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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