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主人
島崎藤村
一
你別看俺現在這麽胖,那時候還是個幹瘦的小姑娘呢,所以鄰居木匠介紹俺去小諸(譯注:現在長野縣小諸市)打工時,人家都以為俺隻有十七歲。俺的出生地柏木村離小諸隻有一裏地的路程。
俺們這些佐久高原的女子得一輩子幫著男人們辛辛苦苦地幹活,性格粗的很。俺娘俺姑姑都特別要強,還是急性子。俺十三歲就跟著俺娘種地,跟俺一樣年紀的小姑娘們還都流著鼻涕跳繩玩兒呢,俺就開始品嚐到世上的酸甜苦辣了。俺家兄弟姊妹多,做了點小買賣,都不夠遊手好閑的俺爹胡造的。俺娘再怎麽跟男人一樣拚命幹,靠她一個人也支撐不起這個家,沒辦法隻好把俺送出去打工了。那時候外出打工的女仆一年差不多能掙十八元左右,衣裳啥的要自己帶去。不過,俺那次出去打工,不拿工錢。那家女主人穿剩下的舊衣裳給俺穿,另外還能給置辦一兩件新衣裳。
俺娘怕俺掙了錢寄回家,都被俺爹做了酒錢,所以就想出這麽一招來。
出門前,俺娘對俺千叮嚀萬囑咐,說“你去人家打工,最主要的是要討女主人的歡心,隻要女主人喜歡你,男主人怎麽都好說。”這些個話翻來覆去地說個沒完。
俺娘帶俺出門那天是三月二日,山裏人家把三月二當作一年勞動的開始。那天刮著小風,街上灰蒙蒙的。俺娘頭上紮著新毛巾,穿著麻布衣裳。俺拿著黃色的木棉包袱跟在俺娘後麵。娘倆這樣走在路上,不知怎的感覺又害臊又有點難過。走過剛剛有點綠的麥田時,臉上的顏色跟泥土一樣的農夫們都拄著鐵鍬瞧著俺娘倆。北國街道進入小諸後就是一條寬敞的大道。到了這兒道就好走多了。以前的旅館式的休息茶館住滿了南來北往的商人。道邊樹林裏伐木工放倒有名的“唐鬆”樹時發出的轟隆隆的聲音、樹枝折斷的聲音還有伐木工亂哄哄的腳步聲,聽起來像是在打仗。俺娘倆一路上聞著鬆葉的香味走著。一對兒像是去神社巡禮的娘倆一會兒超過俺娘倆,一會兒又被俺娘倆撇在後麵。
從小諸的荒町往南過了赤阪,在右手邊看見了幾棟老鼠色的很有氣勢的房子,好像是小學校。其中一棟還在擴建,透過搭起的腳架,能看見裏麵尖尖的寶塔形狀的東西。外牆緊貼著袋町的大道。這是一條緩緩的下坡道。從淺間放心流淌過來的大河的支流穿過街區。小河旁邊,一堵土牆裏種著柿子樹,樹枝伸到了牆外。那就是俺要去打工的荒井家。大門是小諸這一帶常見的樣子,走進院子就看見一座二層小樓,靜悄悄的,木格子窗像是新做的。
荒井家男主人沒在家,俺娘隻見了女主人。女主人看樣子很年輕,油黑的長發盤得老高,頭上插著桃色得發飾,看起來挺和善的。高高的個子,黑黑的大眼睛,沒化妝就夠美的了,要是化起妝來,肯定更是美的不得了。聽她說一口標準的東京話就知道她肯定不是本地人。跟她的白白嫩嫩的小手相比,俺娘的手又粗又黑,簡直就像男人的手。
俺娘拿出從家裏帶來的禮物放在火爐邊,恭恭敬敬地說:“夫人,這是俺的一點心意,實在是拿不出手,讓您見笑了。”
“哎呦,讓你費心了,真是不好意思。“
“哪裏哪裏。是自家做的醬菜,也不知道合不合口呢。“
“一定很好吃。請喝茶吧。“
“夫人您別客氣。“
“沒想到這麽快就來了。哦,對了,她叫什麽名字呀?“
“叫阿定。阿定以前從沒出過門,不懂規矩,還請您多包容。“
俺穿著棉布外套和藍布襪,站在夫人麵前,感覺很丟人,渾身不自在。夫人身上的香水散發出來的味道甜甜的,讓俺覺得又新鮮又好奇。俺的打工就這麽定下來了,俺娘又說了好多請多關注之類的話,把俺擱在荒井家,就回柏木了。
荒井家的本家是鹽商,店招牌叫丸茂,是俺打工的這家主人的兄長的店。本家家大業大,光打工人就有十好幾個呢。俺的主人荒井家是新家,除了荒井老爺、夫人,就隻有一個老男仆,然後就是俺了。本家的房子是本地式樣,新家是東京式樣。從房子式樣就能猜到新家主人荒井老爺是新派人物,想把東京的那一套挪到小諸來,從衣裳到口音,都向東京看齊,這讓本家特別不痛快。
你聽俺說,這世上真是什麽模樣的人都有啊。有的人哪怕是哭的時候也看起來像是在笑。俺的這位荒井老爺就是這副模樣,從眼角紋到嘴邊的皺紋,怎麽看都像在笑,簡直就像是把笑容刻在臉上一樣。荒井老爺平時做事仔細到了骨子裏,卻長了這樣一張臉,實在是有點滑稽。說不定老爺天生就是好性子,所以人緣也特別好。麵相就是好人緣的證據吧?一般來說,冷地方的人又懶又笨,荒井老爺可不一樣,一天到晚忙個不停,也不知道那精神頭打哪兒出來的。
在小諸不論是有什麽新的生意,還是有什麽難題,大家頭一個就會找荒井老爺商量。在小諸,荒井老爺就是頭一號人物。
俺剛來這兒的時候,荒井老爺夫妻倆看起來特別和睦。老爺每天早上不是去遛彎,就是在二樓做事查東西,早飯前要喝一杯小原的牛奶。到了九點,就戴上帽子,穿上外套去銀行上班。休息的日子裏,經常有客人來,都是些地方上有頭有臉的人物,比如市議會議員、大地主、商家老板、報社記者之類。吃晚飯的時候跟夫人麵對麵坐著用餐,那是老爺一天當中最開心的時候,夫妻倆的談笑聲從屋子裏傳出來,在廚房都能聽得見。吃完飯還要喝點咖啡或茶。
俺每次在洋燈下做抹布時,眼前就會浮出柏木的樣子,幾乎每天晚上都這樣。在家裏農活忙起來時,每天早上天還沒亮就起來,點著油燈吃早飯。東邊天上剛剛放亮就去地裏,一天的農活做下來,全身累得不行,軟軟的像個海綿。有時,俺跟俺娘累了躺在草地上歇著,忽然下起雨來。俺娘倆累得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一身汗臭混著雨水,就那樣躺著,一個不小心還能睡過去。然後就發高燒,渾身疼得死的心都有了。你知道農家的女人有多辛苦了吧?跟割麥子、拔草比起來,在荒井家打工簡直是舒服極了,每天就像玩似的。以前光著腳在山裏像野獸似的亂跑的俺,坐在榻榻米上有時還會打盹兒呢。
老爺跟夫人和和美美,隻有一點不那麽搭配,就是歲數。有一天,來了不少客人,都是些老熟人。老爺攤開報紙看了一會兒,就丟在一邊說:“字這麽小,怎麽看的清?”
“可不是嘛。這是給年輕人看的,不是給咱們這些人看的。你看著地方,字小的就像一條線。”一個客人一邊說,一邊從懷裏掏出一個銀框的大眼鏡,用袖口擦了擦眼鏡上的灰,戴在細得像釣魚鉤得鼻子上。“嗯,這樣的話,雖然不是很清楚,但勉強還能看明白。”
“哦?借我用用?”別的客人笑著接過眼鏡。“嗯,不錯不錯,這樣就能看清楚了。”
老爺也笑了,眨眨眼,再擦擦眼,就是不去拿眼鏡。“雖然聽說戴眼鏡對眼睛有好處,但我想再等上兩三年再戴。”
拿出眼鏡的那個客人說:“我也是看東西得時候才戴眼鏡。”
旁邊的客人拿過眼鏡試了試說:“哇,竟然能看這麽清楚,真是想不到!哈哈,看來真得狠下心來買一個。”
老爺聽大家這麽說,實在忍不住,伸出手來說:“借我也看看吧。”
客人笑著把眼鏡遞了過來。老爺把眼鏡架在鼻梁上,把報紙一會兒擱遠一點,一會兒又擱近一點,認真地看著。
客人盯著老爺的臉問:“戴上眼鏡的感覺如何?”
“嗯,確實能看清楚。戴上它就能看得清清楚楚了。”
“哈哈,咱們都老了。”
“哈哈哈!”老爺也跟著大家夥一起拍手笑起來。有個客人笑得抱著肚子,眼淚都流出來了。大家笑得像哭了似的。
俺也沒想到老爺有這麽老。真是人不可貌相。打那以後俺就對老爺多留神兒了。黑頭發是染出來的,一天到頭的照鏡子,穿衣服淨是挑著光鮮亮麗的,每次聽到死人呀喪事的話就皺眉頭。特別是每天早上剛起來時,一張蒼白的臉看上去特別老相。那雙透著聰明的眼睛有時也會沒精打采的,瞧東西都沒力氣。俺還瞧見過老爺那排齊整白白的牙齒從牙床上掉出來的樣子。老爺就像是打扮成漂亮小生的老戲子,瞧得久了也就習慣了,不覺得奇怪。對老爺夫妻倆的年齡也覺得挺般配的,聽到街上那些閑言碎語,替老爺難過。
夫人原本就是因為漂亮從東京被娶過來的,特別是剛洗完澡時,那股漂亮勁兒,就連俺這個女人看著都發呆。老爺有時呆呆地望著夫人的側臉,好像把世上所有的事兒都忘了一樣,就像戲迷望著自己鍾意的戲子一樣。聽說老爺在這個夫人前還有個先房太太的,硬是被休了,也是因為這個緣故,老爺跟本家的關係弄僵到現在這個樣子,冷得像一塊冰。
打個比方說,本家那些人就好像是馬蜂窩,老爺丟了一塊石頭過去,惹得馬蜂亂叮一氣,連俺這個打工人都被叮了。
鄉下人的性子怪得很,外鄉人隻要有一丁點跟自己不一樣,就恨不得潑一盆熱水過去。夫人是大城市來的,不明白這個道理。親戚都是鄉下人,不怎麽化妝,夫人就特別顯眼。早化妝,晚描眉,白淨的透亮的臉上抹點淡淡的紅色,再配上長到過了腰的黑發,簡直是美得無法形容。穿戴的衣裳都是本地最有名的衣服鋪子定做的。鄉下人好奇,每當夫人一身花哨地從大街上走過時,有的人躲在院牆後邊瞧,有的人隔著窗戶瞧,瞧完夫人再互相瞧瞧,然後就冷笑幾聲。夫人根本不知道,也許是不在乎,好像是故意施舍給大家夥看似的,大搖大擺地在街上走。路上碰到親戚,也大大方方地打招呼。在夫人看來,這地方的鄉下人就像鬆井河邊的水車,每天都做著同樣的事兒。看著鄉下男人冬天玩耍不幹活,鄉下女人一年到頭忙個不停,夫人都覺得好笑。夫人根本不了解小諸的女人。在本家的女人們看來,夫人這個外鄉人放棄了大城市的豪華生活跑來小諸,就好像把東京的生活剪了一截帶過來似的。她們不恨老爺這個親戚,隻恨夫人這個外鄉人。整個小諸的女人不管是誇獎還是挖苦,都衝著夫人一個人去。
春天的傍晚,老爺夫人手牽著手,望著遠處的飛騨山的山景,在晚開的櫻花樹下散步。親戚的女人們剛開始看到這情景,都驚呆了。她們從沒有跟丈夫一起出門賞花過的,更別說手牽手了,做夢都沒夢到過這種東京的風俗。她們嘴裏就會不三不四地說閑話。俺每次聽到這些閑話,都替夫人抱不平。
有一天,剛下過雨,俺在井邊打水,瞧見阿繼從井邊經過,就跟她打招呼。阿繼跟俺一樣也是從柏木來小諸打工的。
“阿繼,你去哪兒?”
阿繼搖晃著有點肥的身子,從衣袖裏拿出酒壇。“幹這個去了。”
“打酒?”
“嗯”阿繼湊過來,小聲說:“喂,阿定,聽說你家夫人是瞎子,是真的嗎?”
“瞧你說的,怎麽說話這麽難聽?”
“哈哈哈,人家都那麽說哪!前幾天傍晚,阿富婆婆站在門口,瞧見你家老爺跟夫人從懷古園那邊手牽著手走過來。俺可受不了。又不是瞎子,幹嘛讓人牽著手走?”
“你嘴裏就沒好話!”俺做了個潑水的樣子。阿繼拍拍屁股,笑著說:“你有個好主人,有福氣呢!”說完扭頭就跑,一不小心踩到泥裏,半天拔不出腳來。
俺哈哈大笑,指著她說:“活該你倒黴!”
井邊有幾隻鵝在耍著,撅著嘴,呱呱地叫著,朝俺走來,瞧著有點瘮得慌。俺掏出水舀子舀了水,朝那幾隻鵝潑了過去。那幾隻鵝就像愛嚼舌根子的老太婆似的,呱呱叫著,在泥裏左搖右擺地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