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間倩影
一道電光閃過,緊接著是轟隆隆一陣低沉的雷聲。半個月亮從黑滾滾的烏雲中探出頭,照亮了琵琶湖翻滾的波浪。
大津打出浜湖邊的鬆林裏幾棵鬆樹被雷擊中,連根倒在地上。鬆林邊上稀稀疏疏地建有幾個燒瓦的小屋。此地名為打出,盛行燒瓦,打出瓦主要是屋頂裝飾用的小棒槌瓦和圓珠鬼瓦。燒瓦的師傅白天在小屋燒瓦,夜間不在,幾間小屋都沒有亮燈,漆黑一片。
一間小屋的屋簷下站著一個女子,渾身濕漉漉的,正在用手擰著衣襟下擺的雨水。月光照在臉上,容顏嬌美,頭發也被雨淋濕,幾縷長發貼在羊脂般潔白的臉上,越發地顯得動人。原來是千手觀音阿綱。她一邊用手梳理濕發,一邊恨恨地自言自語道:
“糟糕,錯過了宿頭,隻好在這裏等一夜了。離頭趟船還有很長時間,真是難熬。都怪那個該死的十夜孫兵衛!那家夥最好今晚被雷劈死!”
阿綱不經意地朝四周張望,忽然發現離自己不遠處的燒瓦小屋的屋簷下也站著一個人,不由得心裏咯噔一下,緊張起來。莫非是陰魂不散的十夜跟來了?她定下心來,凝神仔細看去,對方也好像發現了自己,臉朝這邊轉來,卻又好像沒看到自己一樣。
阿綱看到不是十夜,一顆提著的緊張的心放了下來,卻又砰砰地跳動起來。這又完全是另外一種心情,欣喜若狂的興奮。她生怕看錯,揉揉眼睛重新看去,看到了那張清秀的臉、瘦削的身材和拿在手中的一杆青笛。原來是剛才在時雨堂看到的虛無僧,法月弦之丞。
“他為什麽會在這裏?”阿綱感到不可思議,看弦之丞那身裝束,顯然是信步來到湖邊吹笛,遇到暴雨,跟自己一樣躲到這燒瓦小屋來避雨的。但此時已是深夜,自己是因為逃避十夜孫兵衛的魔爪才跑到這裏,想尋找去矢走的渡船去草津。弦之丞為什麽也會來到如此荒涼之處呢?阿綱對弦之丞內心的煩惱毫不知情,對在此地與傾心之人意外相遇,激動不已。她想要過去打招呼,但又不知如何開口,內心焦躁,感覺胸口陣陣疼痛。她心想,我這是怎麽啦?明知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一肚子的話卻憋在嘴裏,說不出來。在此之前,她對天下男子全部放在眼裏,隻青睞他們懷中的財物,沒想到也會有女性的悵惘柔情。
雨停了。阿綱眼望夜空,鼓起勇氣大聲說道:“雨停了,真好!若是明天也是個晴天該多好!”她憋了很久,才說出這一番話,卻並不是對弦之丞說的。她期盼著弦之丞能聽到她的這番話,對自己發話,有所回應。她多希望弦之丞能開口說出“剛才真是好大的雷聲啊”或是“你孤身一人深夜在此,不害怕嗎?”之類的話。同時她對自己的這種情念又感到羞恥,心想:“我都一把年齡了,怎麽還像個情竇初開的青澀少女似的?真讓人害羞。”
阿綱正在患得患失,耳邊傳來附近的義仲寺報時的鍾聲,響了八次,已是四更天了。鍾聲的餘韻伴隨著湖水的波浪,一波一波地向遠處散了開去。弦之丞忽然從屋簷下探出頭,隨後整個身子也離開了小屋,朝與阿綱相反的方向走去。
眼看著弦之丞一襲白衣在鬆間飄忽不定,阿綱感到一陣難過,忍不住開口大聲叫道:“請問!……”
弦之丞之前早已注意到另一間小屋屋簷下有個女子,聽到叫聲並不感到意外,停下腳步,轉過頭來,開口說道:“你是在叫我嗎?”語氣平靜冷淡。
阿綱緊張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嘴唇顫抖,聲音也微微發顫,結結巴巴地說道:“請問您是否……”頓了一下,接著說道:“您是否是今天傍晚在時雨堂吹笛的那位大人?”
弦之丞警覺地凝視著阿綱,過了一會兒,微微一笑說道:“你聽到了?一時興起,胡亂吹了一曲,下裏巴人,見笑了。”
“哪裏哪裏!音色清越絕倫,簡直稱得上是陽春白雪,小女子難得聆聽妙音,深感榮幸!”
“哦,你也喜歡尺八笛嗎?”
“小女子不懂高深樂理,隻是喜歡而已。”阿綱在不知不覺之間恢複了平靜,說話也流暢起來,“特別是那一晚在立慶河岸聽到大人的笛聲後,耳邊一直回蕩著,真如繞梁三日一般。自那以後,就再難忘記了。”
“哦?這麽說……”弦之丞向阿綱走近數步,“那晚喝醉了酒的阿波武士從二樓扔錢下來後,說要請我上去吹笛的女客,就是……?”
“就是小女子。”阿綱臉色緋紅,輕聲答道。
弦之丞這時才注意到阿綱扭捏的神情,重新觀察後發現,她的穿著打扮怎麽看也不像是當地人,倒像是江戶繁華街道上常見的裝扮。阿綱被弦之丞目光掃過,生怕被他發現自己做著女賊行當,內心忐忑不安,說不出話來。弦之丞也不開口。隻聽到四周波濤拍打岸邊的水聲。
弦之丞忽然莫名其妙地內心惶惶不安起來,想要馬上回時雨堂,看看銀五郎和多市是否發生了意外。
阿綱看出弦之丞想要離開,趕緊開口說道:“聽大人您的口音,像是江戶那邊的。”
聽到江戶二字,弦之丞微微心動,答道:“正是。看樣子,莫非你也是江戶人?”
“是的。小女子家住江戶本鄉妻戀(譯注:現東京文京區湯島一帶。附近有妻戀神社。)。隻身上路,怕生事端,故意打扮成這樣。小女子在本鄉設帳教插花為生,若大人有空,還請光臨寒舍玩耍,小女子隨時恭候。”
“既然同是江戶人,將來總會有再見麵的機會,不過眼下我還有事要做,一時半會兒不會回去……”
“哦?那是為什麽呢?”
“無他。旅途之上,原本就漂浮不定,隨性而行。”
“旅途自有旅途的快樂,但江戶還是值得留戀的地方的。且不說山手一帶雄壯的武家府邸,繁華街道的格子窗也別有一番情趣。早飯時鐮倉的鰹魚、晚飯時隅田川的白魚都是美味。夜晚四處傳來走街串巷賣蟲鳥、賣壽司的叫賣聲。月明之夜,二樓憑欄,極目遠眺,將軍家的江戶城巍峨聳立,感慨太平盛世,難道不是一樁樂事嗎?”
弦之丞對阿綱本人並無任何興趣,但此時此刻聽到她那令人懷念的江戶口音以及娓娓道來的江戶風情,心中溫暖了許多,神情也變得柔和了。
“對武家大人來說,江戶更是勝地。頭上戴的鬥笠、腰間插的刀劍以及服飾發型,都跟別處不同,勇壯威嚴,讓人一見傾心。小女子此次去上方(譯注:即京都方麵)遊玩了一趟,正要回江戶。大人若不嫌棄,可否結伴同行,或可減輕些旅途的寂寞?”阿綱鼓起勇氣說出了這番話,但話一出口,卻又有些後悔了。她甚至想,萬一弦之丞答應下來,這一路上自己定是心神不寧,恐怕連走路都不知道該怎麽走了。
弦之丞隻是笑了笑,並未答話,突然臉色一變,警覺起來。隻見遠處有二個身影急匆匆跑了過來。二人跑進鬆林,忽然看見弦之丞,頓時停住。其中一人氣喘籲籲地高聲叫道:“大人,大人,您在這裏,讓我們好找啊!”另一人也聲音顫抖地說道:“弦之丞大人,大事不好了!”弦之丞之前見過此二人,是大津畫師半齋的徒弟。他聽二人如此說,內心咯噔一下,問道:“怎麽大事不好了?”
“一兩句也說不清楚,您還是快回時雨堂看看吧!”
“到底發生了什麽?回去容易,你先冷靜下來,仔細說來。”弦之丞對夥計這樣說,讓夥計冷靜,同時也讓自己冷靜下來。
“弦之丞大人,您可得沉住氣。事情是這樣的。剛才打雷時,半齋師父說,聽雷聲像是時雨堂方麵,擔心有人受傷,就派我倆過來看看。我倆冒著小雨一路跑到時雨堂是,可不得了,隻見一群蒙麵武士抬著兩挺轎子出了時雨堂,沿著後山小道急匆匆地走了。”
“一群武士?……”
“足有二十多人呢。我倆感覺不妙,跑進時雨堂屋內,大聲叫喊銀五郎大人、多市大人,都沒回應。屋內靜悄悄的,根本不像有人的樣子。月亮出來後,我倆戰戰兢兢地朝四周一看,滿地都是鮮血。”
“院子裏那棵大樹下,兩、三個黑衣人倒在地上,像是被雷擊中。屋內地板上到處都是泥濘的腳印和斑斑血跡,簡直是一片狼藉啊!”
“啊呀!”弦之丞驚叫一聲,急匆匆問道:“那銀五郎和多市到底怎樣了?”
半齋的兩個徒弟回想之前看到的情景,心驚肉跳,惶恐不安地說道:“多市大人因之前就受了重傷,行動不便,怕是最先被殺的。倒在房間和露台板之間,身上刀痕無數。銀五郎大人卻不見蹤影。”
“不見蹤影?”
“正是。”
“你說,從山後小道走的有兩挺轎子?”
“是啊。烏壓壓的一群武士圍在一起,確實是兩挺轎子。”
弦之丞聽到狂風暴雨中發生的慘事,萬分震驚,有好一會兒呆在那裏,嘴裏翻來覆去隻是一句話,“糟糕!糟糕!”他知道銀五郎和多市的身邊一直有阿波國蜂須賀家的人跟蹤糾纏,所以跟在他倆身邊想要加以保護,沒想到今晚剛一出門,他倆就遭遇到了如此不幸。
弦之丞悔恨不已,但事已至此,懊悔也無濟於事,必須要想方設法去補救,救出銀五郎。襲擊銀五郎二人的定是在川長魚店照過麵的天堂一角以及其他阿波武士,而他們抬著的兩挺轎子之中必有一挺裏麵關押了銀五郎。想到此處,弦之丞放棄了回時雨堂的念頭,急忙問道:“山後小道通去哪裏?”
“那是通往京都的近路,去大阪就有些繞路了,翻過山經過音羽和笠取,也能去宇治的富乃莊。”
“他們定是朝宇治方向去。如今之計是今早追上轎子救人!時雨堂的清理就勞煩二位及半齋師傅了。蒙此大恩,今後必當登門道謝!”
“大人放心!時雨堂這裏有我等呢。”
“如此拜托了!”
平時看上去憂鬱安靜的弦之丞此時就像變了人一樣,目光炯炯,英氣勃勃,轉身朝阿波武士走去的方向飛奔而去。
半齋師傅的兩個弟子也急匆匆順著來路折回時雨堂,安葬多市。
夜更深了,四周一片靜寂,隻有琵琶湖中的波浪沒精打采地拍打著岸邊的沙灘,發出低沉的聲音。
阿綱孤零零地佇立在燒瓦小屋的屋簷下,不由自主地發出輕輕的歎息聲,“看來還是無緣啊!……”弦之丞離開時沒有朝阿綱看上一眼,彷佛她根本就不存在一樣。阿綱眼睛望著早已蹤影不見的弦之丞奔去的方向,不禁悲從中來,潸然淚下。
過了一會兒,遠處傳來嗚嗚嗚的海螺聲,那是去矢走的首趟渡船將要載客的呼聲。
“多想無益,還是回江戶吧!”阿綱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緩緩邁步,朝渡船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