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牢秘密
望著森啟之助押著俵一八郎兄妹漸漸遠去的背影,竹屋有村悻悻地說道:“可惜呀可惜!太守您的寶刀不見一點血腥,就這樣入鞘了。”
重喜嘿嘿一笑,說道:“我隻是略施小計,原本就沒想殺人。”他端起酒杯,喝了口酒,但感覺有些苦澀,就又放下了。
竹屋有村說道:“太守實在英明,佩服佩服!不過您查出奸細,卻不殺她,在下實在有些不解。”
其他三位公卿也插嘴說道:“是啊。把奸細送去劍山山牢關押,不如一刀斃命來的痛快,也少了後顧之憂,豈不更加安心?”
重喜說道:“這個道理我也清楚,隻不過,我蜂須賀家有個規矩,抓到奸細,必須要送去劍山山牢關押。”
“哦?這個規矩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是距今一百二十餘年前、蜂須賀第三代國主義傳公的時候定下的。當時南方的九州正鬧著天草之亂。”
“哦,義傳公?就是英明無比的蜂須賀至鎮大人嗎?據巷間傳聞,義傳公是重瞳。”
“正是。當時不僅阿波國內群臣對義傳公也是敬服恭謹,就連當時江戶的第三代將軍家光也對義傳公深懷戒心,害怕得不得了呢。”
“嗯嗯,那是自然。”
“天草之亂戰敗的信徒乘船過海,紛紛逃到阿波。義傳公二話不說,都把他們藏到了劍山。”
“哦?如此說來,義傳公當年就有趁著天草之亂幕府後方空虛,討伐德川家的雄心了?”
“這個嘛,就不得而知了。不過今天謂山城裏囤積的刀槍、船具、火藥、弓箭以及金銀等物都是當年從天草偷運來的。”
“嗯,沒想到一百二十年後的今天,這些軍需還能為皇室所用,這也是不可思議的緣分啊!”
“隻可惜,這太平時代的豪傑義傳公被毒殺身亡!”
“什麽?有這等事情?被誰毒殺?”
“德川家光派來的人。”
“是忍者?”
“不是,是義傳公的內室。她是德川家光的侄女,奉了德川幕府毒殺義傳公之命嫁到阿波國的美女。”
“嫁給自己將要謀殺之人,想想真是可怕,由此可見德川家的政治之陰險卑鄙。”
“據記載,那一天是城下千光寺賞梅節的日子。義傳公的酒裏被下了毒,而且是世上最可怕的鴆毒。可憐一世豪傑義傳公賞梅結束後回城,騎馬沒能走過護城河,在石橋上墜馬而亡。從德川家嫁過來的內室也吞了毒藥投入住任川而死。城內城下就不用說了,整個阿波國都亂成了一團。”
“那定是要討伐德川家了?”
“正是。城下擠滿了全副武裝的騎馬武士,海邊軍船林立,殺氣騰騰。但當時德川幕府還年輕,勢力正旺,無法撼動。所以家中老臣極力約束眾武士不可輕舉妄動,對幕府開戰沒有實現,但從江戶隨著內室來到阿波的隨從一個不留,都被殺死,哪怕是跟德川家稍有淵源之人都被看成是德川家的奸細,被押到住任川河畔梟首示眾,河水被鮮血染得通紅,河邊鬼哭狼嚎,陰風慘慘,渭津城內四處都有妖魔鬼怪出沒。”
“這是殺戮的報應啊。”
“是啊。從此以後,就有了一種迷信,自第四代、第五代太守開始,就有了劍山山牢的製度,凡是奸細一律不殺,都送去山牢,一直到死也不放出。”
大廳裏隻有蜂須賀重喜和竹屋有村等四人,其他侍女和衛士都奉命躲得遠遠的。白色的拉門上伊藤若衝所畫的亂菊的墨色在秋夜中顯得冷冰冰的。
廳外窗邊,一個黑衣人的人影像是爬在牆上的蜘蛛自元而近緩緩,靜悄悄地靠近紙窗,偷聽著廳內的對話。正是法月弦之丞。
幺娜被劫持來,被藏在網倉裏的那天夜晚,弦之丞被衛士發現後,一刀之下砍翻了衛士,又奔回誓文神祠的洞裏,躲藏起來。
第四天晚上,也就是萬字號坐船出發回阿波的頭一天晚上,趁著船塢混雜,弦之丞竟然闖入了下府邸院內。他在樹叢中望見阿波太守等人在鄰帆亭密談,想要近前偷聽,但因為鄰帆亭孤零零地坐落在院內空曠之處,四周毫無遮攔,無法靠近,一直等待眾人移步到大廳,趁著酒宴的喧囂,悄悄鑽進地板之下,爬到了重喜等人談話的菊之間之下,從地板下爬出,緊貼在窗下,凝神傾聽,聽到了劍山山牢的秘密——天草之亂時的情形、蜂須賀義傳被毒身亡以及阿波國對德川幕府的由來已久的怨恨。
阿波國自太守以下,數代都存著推翻幕府的野心,相比之下,德川幕府則毫無戒心,安享太平。前將軍德川家重懶惰無為,現在的第十代將軍德川家治熱衷遊玩。由此看來,德川幕府危在旦夕。弦之丞出身於幕府嫡係武士之家,自然對幕府忠心耿耿、不禁對幕府的前途擔心,同時戀人千繪的父親甲賀世阿彌的行蹤,也掛念不已。
弦之丞聽到了劍山山牢的秘密,心想,甲賀世阿彌大人一定還活在世上,被關在劍山山牢。哪怕千辛萬苦,也要潛入阿波,找到世阿彌大人。他離開窗邊,輕輕邁步向後,一步、兩步,突然腳下觸到了防備忍者的警繩,頓時四周鈴聲大作。弦之丞吃了一驚,縱身躍起,正要跳到院子裏去,忽然斜下裏飛出一人,攔住弦之丞,雙手叉住弦之丞的喉嚨,把他朝大廳拉去。
好個弦之丞,在這緊急時刻,不慌不忙,順著對方的力道方向快速移動腳步,右手抓住對方拇指,左手抓住對方耳朵,丹田發聲,嘿的一聲低喝,同時用力,隻聽得對方一聲嚎叫,整個身體斜斜地飛了出去,摔在地上。弦之丞定睛瞧去,原來是天堂一角。
天堂一角,身子剛剛著地,騰地跳起,拔出腰刀,朝弦之丞衝了上來,口中叫道:“哼,又是你!拿命來!”
弦之丞不奔院子,返身奔向大廳,撞開菊之間的拉門。房間裏一片漆黑,想是阿波太守等人聽到外麵鈴聲,早已遠遠地躲開了。弦之丞在黑暗中凝神靜氣,正要辨清方向退去,突然身邊風聲疾起,一個身影急衝而來,刀光閃爍。
隱藏在屋內偷襲弦之丞的是竹屋有村。他平時喜歡舞刀動槍,一直沒有實戰經驗,時時慨歎生不逢時,今日偶遇敵人,豪氣頓生,想要一顯身手,製住敵人,但可惜眼高手低,更何況弦之丞並非等閑之輩,豈能輕易遭到暗算。弦之丞輕巧地側身避過對方短刀,一伸手抓住竹屋有村的衣帶,用力提起,朝衝過來的天堂一角砸去。天堂一角怕竹屋有村受傷,急忙丟開手中刀,接住有村。隻聽得四周叫聲此起彼伏,漸漸遠去,早已不見了弦之丞的身影。
竹屋有村掙紮著站起,臉色通紅,揮動短刀,高聲叫道:“好奸細!休得逞能!”要去追趕,忽然聽到後麵有人叫到:“竹屋大人,慢著!”竹屋有村回頭一看,阿波太守蜂須賀重喜臉現微笑,站在身後。“竹屋大人,你這是要跑去哪裏呀?”
竹屋有村急匆匆地說道:“捉拿奸細啊!此人竟敢闖入府邸,偷聽秘密,若是讓他逃逸,可不得了。在下這就去捉他回來!”
“哈哈!”重喜嗬嗬笑著說道:“這等小事,讓家臣們去做就好。天堂一角等早已布下天羅地網,恐怕這會兒已經捉住奸細了。”
子時過後,阿波下府邸燈火通明,上上下下忙碌著。淩晨漲潮之時,就是萬字號坐船啟航回國之時。
阿波太守蜂須賀重喜坐在船樓上,興致勃勃地與竹屋有村聊著天,等著揚帆出港。京都來的三位公卿已經告辭離去,船樓四周布滿了神情緊張、全副武裝的侍衛。
天堂一角走近船樓,在重喜麵前跪下,惶恐說道:“啟稟太守,卑職無能,讓奸細跑掉了。實在該死!”重喜臉露不滿,哼了一聲,說道:“你不用回阿波了,留下來,務必抓到奸細,無論死活!”天堂一角叩頭答道:“卑職必竭盡全力,捉到奸細,向太守複命!”
安治川河麵的濃霧漸漸散去,朝陽下,河水泛出金色的光芒,岸上的房屋樹木的輪廓也漸漸清晰起來。
開船的海螺聲嗚嗚嗚地響起,萬字號坐船揭開纜繩,提起船錨,大船緩緩移動,從阿波下府邸的港灣裏駛出,踏上了回阿波的行程。印著桐葉家紋的大旗在微風中緩緩展開,二十四條船槳一齊搖起,在河水裏蕩起層層波浪。
森啟之助乘坐的副船上押解著俵一八郎兄妹二人,船底倉的木箱裏還藏著森啟之助強行俘虜來的幺娜。幺娜在阿波將要迎來的會是什麽樣的命運呢?森啟之助臉現微笑,低聲自語道:“嗯,風平浪靜,風平浪靜。好兆頭!”別人聽起來,像是祝福太守此行的平安,其實他在內心更多的是對終於得到了苦戀許久的幺娜的自身將來美好生活的祝福。
萬字號坐船的船樓上,阿波太守和竹屋有村並肩站著,遙望著岸邊緩緩後退的房屋樹木,指指點點,談笑甚歡。
岸邊山丘上,法月弦之丞站在一棵枝繁葉茂的老鬆樹的樹枝上,凝目盯著漸漸遠去的船隻,心中暗下決心:“阿波國哪怕是龍潭虎穴,我也要闖上一闖!我要先回一趟江戶,見了千繪小姐後,再去阿波,找到甲賀世阿彌大人,找到蜂須賀家謀反的證據!”
原著 吉川英治
(上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