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偶爾懷念二十多歲時的幾次獨自旅行的經曆。
1996年是工作的第二年,因為一個偶然的原因去西安出差。其實也沒有很多事要辦,但那時航班是每四天一班。這就意味著,除了辦事以外,我必須在西安至少呆上兩天半。
我很喜歡西安這座城市。剛到的時候,飛機上鄰座的人是西安本地人,他看我是第一次來,從鹹陽到了西安市內後熱心地帶著我去坐車,告訴司機我要去什麽地方,看我上了車然後才離開。估計現在不會再遇到這樣的好人了吧。住宿的地方叫夏威夷酒店,半夜突然電話鈴響兩次,不知為何,被嚇得心驚肉跳。
為了打發時間,參加了一個一日遊團,去碑林,華清池,兵馬俑。記得在碑林的時候是下雨的,雨中觀碑,別有情趣。雨大了,躲進一家書店,卻買到一本一直想讀的書:茨威格的《昨日的世界:一個歐洲人的回憶》團裏有幾個香港老人,我問他們,你們(祖籍)都是廣東吧?其中一個樂嗬嗬地說,“地地道道的廣東人!”還有一個單獨的法國人,贈我以她隨身閱讀的法文小說。在陝西省博物館,深為藏品的豐富精美震撼,也很喜歡整個博物館的外觀。進大雁塔,遇見一個從裏邊出來的日本旅遊團,其中一個老人竟看著我用日語問:“日本から”?我居然聽懂了,一楞之後,即用日語對答:“いいえ。私は中國人です。”老人默然離去。大學期間跟日本朋友一起學習過一點日語,後來也放棄了,不想還能用上,卻是這樣一個意想不到的場合。
又用了半天的時間去探索西安的城牆。沿著城牆根慢慢走,仰頭看見在某個地方,城磚偶有殘破或掉落,於是從土裏竟能長出一莖樹枝,斜斜地刺向空中,頓感生命力的不可遏製。從牆腳走上城頭,意外地發現有個地方可以租自行車,閑閑地坐了個人看著。因為那不是節假日,也不是周末,我成了當時唯一的顧客。租了自行車,在城牆頂上自由自在地騎起來。記憶中那城牆頂就像條小街一樣寬,一樣直,一樣平,卻空空蕩蕩,又沒有交通規則,騎車實在過癮。
然後又去逛回民街,打算買一塊熟的羊肉,稍有疑惑,那回民攤主就把一小塊肉徑直塞進了我嘴裏,讓品嚐。一個大學同學是西安人,他畢業以後回西安工作。打電話找到他,他即來酒店找我,然後帶我去吃夜市麻辣燙,喝啤酒。讀大學的時候,曾經請他從西安帶幾個小小的兵馬俑工藝品,他果真帶了。三個站立,一個半跪,還有一匹馬,顏色灰黑,正象城磚的顏色一樣厚重素樸。兩年前回國專門小心翼翼地包好帶來美國,現在放在我的書架上。
1999年,去上海和南京出差。都不是第一次去,就略去不提,隻記得在這裏會見在南京大學進修的一個大學同學。她來我住的中心大酒店看我,然後我們一同在新街口一帶逛街吃飯。南京餐館裏的特色小吃和菜肴,真正是非常美味的。那時周莊已經比較有名,我離開南京就獨自去了蘇州和周莊。蘇州的確也美,但對我來說卻不在那些園林,因為園裏遊客太多,而且我個人趣味可能也不太喜歡人工園林,進去轉一圈就出來了,然而園外的那些小街,還有路過偶然得見的蘇州大學,更得我心。蘇州的街名都很古雅,很多字我都不認識。那時沒有網上預定,更無家小需照顧,偶然投宿了路邊一個舊式民居裏的旅館,第二天被告知,這是黃金榮的小老婆曾住過的房子,可見其悠久。雖然如此,對黃金榮和“黃金榮的小老婆”並無特別的興趣,倒專門去尋訪了一下章太炎故居。
周莊那時的人一定也不如現在多。印象最深的是走進一家“三毛茶摟”。主人是個當地中年文人,很崇拜三毛。據說三毛也去過周莊,但他沒有見到她。在三毛棄世以後,他就專門開了這家“三毛茶摟”,門口貼著三毛的照片。當時的生意也很一般,否則這老板不會有時間坐下來和我聊天。聊的什麽我忘了,隻記得他十足江南文人的外表,斯文謙和,略帶羞澀,真不大像做生意的,後來還把自己寫的文章寄來給我。
2000年春天,持續咳嗽又犯了,決定去雲南曬曬太陽。昆明,大理和麗江是曾經去過的,計劃從昆明經麗江直赴中甸。那時是三月,快到中甸的時候,居然開始下雪,隔著客車玻璃,看到綿羊在山坡上逡巡,背後是澄澈明淨的碧藍的天。高中時看過一部電視專題片,裏麵有一句解說詞留給我很深的印象:“高原,離天空最近。”的確,在高原真有這樣的感覺,不是心理,是視覺上真的覺得更近。依稀還能記得大學時,念過Robert Burns 的詩句:“My heart's in the Highlands.”
下了車,遠遠看見山坡上走著背蔸爬坡的當地人,總覺得有種莫名的親近。他們的膚色,臉型,目光和你相遇時的笑容,好象曾經出現在我的夢中,或許是前世。也許在我幼年的記憶裏,在那個嵌在高山和河穀之間,羌,藏,漢混居的小鎮,身邊就有太多這樣的少數民族山民的臉龐。
到了鬆讚林寺,這裏有厚厚的積雪,但藏人喇嘛們仍是露出一條胳膊。藍的天,白的雪,黃的牆,紅的袈裟,有點雪後淡淡的陽光,就是我對鬆讚林寺的記憶。我闖進僧人的房間,坐下來聊天。他們笑嘻嘻地告訴我因為氣候高寒,他們是吃肉的,以及他們是如何成為僧人的。我很高興他們也和我一樣吃肉,臨走時,就把在縣城裏買的犛牛肉幹留給了他們。說實話,我吃過的所有牛肉幹沒有任何品牌比得上在中甸買的當地犛牛肉幹香醇。
告別中甸,前往寧蒗看瀘沽湖。那時的瀘沽湖,人也應該不象現在這樣多,我該慶幸我在它被過度開發之前去了。住宿瀘沽湖邊起來的那個清晨,四下無人,隻有一頭牛靜靜地在湖邊的晨霧裏駐足。我把它和它背後的樹放進鏡頭的右下角,把多數的畫麵留給晨曦下微微反光的湖水和天空。不得不承認,在中甸和瀘沽湖,我拍下了我自己所能拍出來的最漂亮的照片,不免珍愛,後來專門去把它們放到12吋左右大。
在這裏沒有遇到什麽摩梭姑娘,倒偶遇了一個和我幾乎同齡,也是一個人前來的旅行者。他大概從沿海某城市的一個公司剛剛辭職,獨自來散心。他身材瘦削,戴著圍巾低頭在湖邊緩行時,倒有幾分哲人的氣質。我們簡單而禮貌地交談,卻並非一見如故,因為他很內斂,話不多,總是做出若有所思的樣子。我們素不相識,但可能都掙紮在某種類似的,大學畢業幾年之後人生和職業的瓶頸或岔路的狀態,有點迷茫。這樣的旅行,也是為了調整心情,讓自己考慮下一步該幹點什麽。中餐我們在一個簡陋的當地小餐館--不是現在那種很招搖的針對遊客的餐館裏--各自點了一碗麵。他先吃完,簡單告辭,繼續自己的旅程。我吃完結帳,才知道他把我的也一同付了。
回程的途中,在虎跳峽停留了一下,租車下到穀底,見沿途有標誌,說小心山上有石頭掉落。有的地段,好象就是在巨石底下逃命。
現在也偶爾有獨自一人探索一個未知的地方的時候,然而心境終究已不大一樣,大約更近於“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吧。總之很難再有在西安的城牆上騎行的快樂,也再沒有拍出過比在瀘沽湖和鬆讚林寺更美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