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很喜歡奧地利作家茨威格的中篇小說《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個小時》,其實我也經曆過很獨特的,一生隻有一次的八個小時。
X 是我在國內曾經的同事,比我小一歲,晚進公司三年。我最初沒有認真地注意過她,其實她五官不錯,隻是因為她的膚色比較深,我對同事開玩笑說她是“black pearl”,她知道後也沒有生氣,僅此而已。
那時我們都年輕,單身,幾個男女同事常常在下班後聚會,吃飯,我們戲稱為“夜夜笙歌”。其中有男Z,我和他從來不算特別親密,但不論分別多久,再見麵都不會生分,有女Z,性格潑辣精明,沒辦法,火鍋城來的。其實她有討厭我的理由,而我討厭她的理由更多。男Z 一度似乎對女Z有意,但從未得逞。一來女Z 完全是因為她的男朋友才在大學畢業後來到我們這座城市,兩人一直分分合合糾纏不清;二來男Z 的那種帶著某種哲學和藝術味道的,既像阿斯博格綜合症,又有點才子加流氓的氣質也不是她喜歡的。
然後就是X 了。有一次X 在吃飯的時候,對同事們說我: “XX是丹鳳眼。”什麽什麽,不會吧,還有人說是朦珠眼呢,對,林憶蓮那種。後來又有一次,她又說我:“XX的想法永遠超越現實,但永遠找不到一個支點。”這句話我倒覺得很到位。還有一次,她又評論了,“你,需要找到一個聽得懂你說話的(女)人。”
很多年後,我結婚了。有一次我狂呼亂叫,要求康太立即原地不動,停下一切工作聽我發表重要講話,一分鍾也不能耽誤,不論她在上網,還是在上廁所。我宣布,“我現在,有一個idea!” 滔滔江水一般講畢,我目光呆滯,喘著粗氣,咽著口水說,“其實,有時候,我覺得,我一天,會有一百個ideas, 真的。”
“……好像精神病都是這樣的”,康太驚魂未定地回答。
“你太懂我了!” 我吐出最後一口氣。
一天有一個idea 的人可能有點讓人唾棄的小聰明,而一天一百個,肯定是個讓人同情的瘋子。
用月光寶盒先穿越回結婚前。
有一天,我把一本川菜菜譜鄭重地放進行囊,要出國求學了!“大江歌罷掉頭東, 邃密群科濟世窮”,既然選擇了遠方,留給世界的隻能是背影。我要繼續在黑暗中蝸行摸索,貪婪地吮吸知識的甘露,抿著剛毅的嘴角奮筆疾書,上下五千年,縱橫八萬裏,苦苦求索救國救民的真理。這,將是我新的支點。人們啊,你們可以把我的投稿扔進垃圾桶,卻絕對扼殺不了我一筆一劃寫在小本子上的理想。
我還要學習左手托右肘,右手托下巴,目光變深邃,表情如便秘。聽說,大師都是這種造型。
我們最後一次在一起“夜夜笙歌”,算是為我舉行一個活體告別儀式。男Z 仍然那樣淡定,雖然他表示我的離去將是一件比較可惜的事。
X的表現似乎最為感性乃至有些衝動,尤其在喝了酒以後。吃完飯,她說,她在假日酒店已經訂了一個房間,要我去玩通宵。男Z說不去了(好兄弟!)女Z卻說她要回去拿點東西再來也不知意欲何為。我就和X先來到假日酒店,進了房間。這不是一個普通的兩個床的標間,而是一個大床房, 房間的正中放著一龐大的,幾乎是正方形的king-size 的床。X 打手機給女Z,想確認她到底要不要來。聽起來,女Z在說, 她要來,現在正在出門。其實她住的宿舍,離酒店一點不近。我有點喪氣,她來幹什麽?隱隱希望她不要來了。但我有什麽理由不許她來呢?
多年後, 我想, 假如女Z 不來了,這對我將是一個完全不同的夜晚,或者完全不同的人生。
但是我相信,女Z 執意午夜狂奔,穿過大半個烏煙瘴氣的城來睡,不是為了睡誰,隻是為了見義勇為,嚴格禁止我和X相互圖謀不軌。
的確,這時候其實已經很晚了,我們也並沒有玩通宵的精力和念頭,很快就決定睡覺。多年以後,我覺得我應該抱拳施禮:“時辰不早了,二位姑娘請歇息吧,後會有期”,然後飄然離去,但是在現實中,我並沒有飄然離去,於是發生了以下的一幕。
我們隻能和衣而臥,我在靠門一側,X 在中間,她的那一側是保鏢女Z。思緒繁雜,心事重重,我根本無心睡眠, 隻能在黑暗中睜著朦珠眼,盯著天花板,想著茫茫的前程。眼角的餘光似乎總覺得看到什麽,好象黑夜裏的一點微弱的閃亮,又仿佛一雙貓眼在探尋。我轉頭向右,吃驚地確認:X 也一直睜著眼睛,現在,這雙又黑又亮的眼睛就這麽定定地瞪著我。我心裏倒抽一口冷氣:我以為隻有我睡不著,原來晶晶姑涼你也......
深夜的客房一片死寂,三個人都沒有睡著,但都想讓其他人覺得自己睡著了。
我和X都側著頭,眼睛像地下黨接頭一樣對視,身體像邱少雲潛伏一樣一動不動。過了一陣,她輕輕拉過我的手,用另一隻手的食指,確切地說是指甲,在我的手心劃過,一筆一劃,三個痣:“我/愛/你”。那觸感,是十分尖銳,而清晰的。
究竟這一夜是不是一直熬過來,我已經忘了,後來大家可能終於都睡著了。但願我沒有又流口水又打鼾,在被三顆痣點暈以後。唯一記得的是,清早她們兩人去洗漱,準備上班,我還賴在床上,因為我再也不用上班了。
意想不到的是,X留在後麵, 在臨出門的時候走到床邊,彎下腰,在我的前額留下了一個吻, 然後翩然離開了房間。真的,我,必須承認這是我得到過的最匪夷所思的一個吻,在我傷痕累累的人生裏。我目送著她的背影,禁不住輕聲吟誦:“昨夜雨疏風驟…”
X送給我一本書,是那時流行的網絡小說《第一次的親密接觸》,她在扉頁上寫的那句話的意思是說,書中有一句話才是她真正想送給我的,並非因為她多麽喜歡這本書。
我在初到美國的那些鬱悶的夜裏,仔細把《第一次的親密接觸》從頭到尾讀了好幾遍,也並非因為我多麽喜歡這本書。慢慢地,我覺得自己似乎找到了這句話, 它的大意是,男女主人公之間注定是不可能的。
……….
當我再次見到X 的時候,已經時隔九年,在這九年間,我沒有回過一次國。她已經有一個小康和愜意的家庭,一個幾歲的兒子,幸福安康。我和康太還見到了他們全家,我給她的孩子送了禮物。男Z 結婚了,沒有孩子。女Z 終究還是沒有和當年的男朋友走到一起,嫁了別人。我們這幾個中年人終於又在一起夜夜笙歌了一次,相互調侃,發泄苦悶,一如當年,就象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