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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記憶口述實錄(二)

(2014-04-18 13:17:17) 下一個

1966年,我18歲,家住XX縣城裏。當時正在準備高考。618號晚上,廣播裏發布了中共中央的五一六通知。 文革開始,學校停課了。高考製度被廢除了,這一廢除就廢除了11年,直到1977年才恢複。運動剛剛開始的時候,是在黨政機關和工作組領導下,一開始是破四舊,破除習慣,舊風俗,舊文化,傳統節日,書籍,字畫通通燒掉,除革命書籍,馬恩列斯毛外。剛開始的時候劉少奇還在,運動是在工作組的領導下,工作組依靠紅五類,批判一切反黨反社會主義言論,也揪鬥學生,關押學生。然後是互相抄家,抄家後回單位。學校裏學生開始揭發老師,我的學校一名老師在被學生批鬥一個星期後自殺。在工作組的支持下,對揭帽右派也進行批判。後來,上麵突然宣布工作組是錯誤的,運動的領導由中央文革替代,批判劉少奇。文革這時候才算正式開始。運動的方向從破四舊變成奪權,主要針對黨政幹部,紅衛兵也就是這個時候開始的。縣長,書記都被奪權。工作組的開始檢討,他們根本沒有料到毛澤東的方法和態度。 

當時我這樣的學生,對毛澤東的態度就是相信毛澤東是不會錯的,根本不可能懷疑他。對他說的一切,做的一切都深信不疑,從小受的教育就是這樣。一切聽黨中央,毛主席。我的家庭成分是中等的勞動人民,屬於不紅不黑。我參與了破四舊,後來成為紅衛兵,那時是害怕參加不了。在鬥爭走資派開始後,階級成分的限製放鬆了,所有人都可以參加鬥走資派,目標很明確。這時候,整個社會開始形成派性,學生發表宣言,綱領,觀念接近的結成學生組織,成立戰鬥隊。1966年底通過大串聯擴展到全社會。成立學生組織的都可以申請國家經費,組織成立後,滿街到處是大字報,天天辯論,演出特別發達,整天象過節一樣。我們就向縣領導進行奪權鬥爭,認為他們是走資派,支持他們的人是保皇派。然後,軍隊的介入起了關鍵作用,在一個縣城,主要是指武裝部。群眾往往分裂成為兩派,等待軍代表裁決。後來革命群眾,革命幹部,軍隊人員組成革命委員會。軍隊一旦介入,就采取一邊倒的方式,我所在的派別成為在野派,於是就不斷反對,通過大字報,辯論等等方式,說對方是偽政權,當時的心理是等待中央裁決,所以故意通過武鬥流血引起中央注意,這段時間根本沒有法製。派別之間由辯論發展到自製武器,搶軍隊武器。生產幾乎停頓下來。 

在革命委員會成立後,據北京傳來的消息,毛澤東開始貶斥紅衛兵,北京的紅衛兵領袖蒯大富受到批評。工宣隊進駐各單位,工人階級領導一切,紅衛兵不吃香了。這時候感覺到紅衛兵時代結束了,接下來就是到農村接受再教育。我70年下鄉當知青,不再參加文革了。在農村,看到毛澤東與斯諾的對話,斯諾說,幾百萬的紅衛兵喊您萬歲, 毛說,紅衛兵中喊萬歲的人裏,有人真心,有人是不得不喊,有人是受逼迫。毛澤東還對斯諾說,現在是真刀真槍地打起來了。我沒有懷疑過毛澤東,但看到這句話,心裏閃過一句,主席您說得輕鬆,我們可是懸著腦袋在幹哪。在農村參加勞動,掙的還不夠吃,農民愛惜耕牛,所以我們勞動隻能靠自己。因為對立麵掌權,我不可能回城,就到省城找工作。林彪事件發生的時候,有人開始傳這件事,有人從幾十裏外來,專門告訴我消息,當時的感覺?就是很震驚,但仍然不會懷疑毛澤東。上麵的解釋很快下來了,也能自圓其說,我也接受了當時的解釋。 

當時還有一個感覺,就是應該考慮生存,不能再無休止的革命,政治熱情開始消退。開始考慮吃飽飯,成家,立業,不再激動,生存取代了理想主義,因為我們也從曾經不可一世的角色變成改造對象。開始想找個工作,生存,應付現實問題,這是自然而然的。七十年代初的一年,哪一年忘了,毛澤東接見埃塞俄比亞皇帝海爾塞拉西,我在報上看到照片,覺得不妙,毛澤東的頭靠在沙發上,他的健康已經成問題了。(訪問者注:應為1974年)我感覺他所反對的人有一天會政變,複辟,真的產生赫魯曉夫式的政變,而我們這些跟著他鬧的人會倒黴。我感到一種恐懼,然後鬧回城,搞經濟鬥爭。有恐懼感。毛澤東死的時候,還是極度悲痛的,很悲痛,空前的場麵,可以說是極盡哀榮吧。我是搞藝術的人,當時覺得恐懼,覺得會倒黴,但還不是根本懷疑。後來我準備寫小說,從側麵觀察社會,在鄧小平時代,對文革的認識才完整起來,真正認識文革是政治上的敗招,對社會是災難性的,認識到文革的荒謬和對正常人的扭曲,但此時政治冷淡已經根深蒂固了。鄧小平上台後,搞清查,還好,他隻要求說清楚就行了,但我因為擔心,把文革期間記錄的筆記,包括很多數據在1979年左右全部燒毀了,如果能夠留到今天,對研究也許會很有價值吧。這樣反反複複,前後完全相反,但所使用的符號,方式又非常相像,這對我的精神刺激很大,我也從此離開政治,終身對政治不再感興趣,甚至完全厭惡,冷漠,覺得不真實,不可認真看待。我曾經見過一個出身不好的人躲進大涼山躲了十年,因為彝族人不管政治。總之是走向另一個極端,對所有政治都徹底冷淡了。 

我慢慢地理解了中國曆代為什麽會有這麽多的隱士,理解了隱士為什麽會隱,其實是保持一種完善自我的尊嚴。我對佛感到親切,說來也怪,我在文革中就想讀佛經,但馬列主義認為宗教是精神鴉片,在當時是不可能,受到禁止的。近幾年,我已經進入晚年的時候,加上文革刺激,開始用因果的道理思考世界,對自己的世界觀和看法也產生很大改變,解釋了精神上很多痛苦。另一方麵是用藝術作為寄托。我對儒道釋的興趣的確和文革的刺激有關。佛和道,或明或暗地在影響中國人,影響中國人的精神生活,包括毛澤東本人。我總覺得毛寫出來的東西是應世的,他的內在,有些東西我們不明白,是道家的。而當年是依靠馬列,我曾經每天研讀馬列經典原著,以做職業革命家為責任,我讀曆史唯物主義,反複地讀毛選四卷,當時的感覺是,他分析得頭頭是道,覺得自己如果在當時,會毫不猶豫地跟他走,當時的我們真是毫無防範的,他一說什麽,毫不懷疑,後來才知道是一場騙局,後來的感覺呢,就是一種上當受騙的感覺。你問到懺悔,我們這一代人應該懺悔,這對曆史是有價值的,是重溫曆史的方式,有助於積累人類經驗。作為個體,對文革是無法回避的,當時的傷害並沒有消除,重溫,回味,懺悔是有必要的。過去的同學朋友見麵,開玩笑問,再來一次文革,還會不會再參加?這個問題回答不了。當時的氣候就是那樣,你知道麽,有一個現象,紅衛兵中年齡越輕的越英勇,對毛越崇拜,願意為他犧牲,這是忠誠的恐怖力量。他的巨大權力,強大理念力量指揮下產生的運動,其實就象希特勒的黨衛軍···太厲害了···

(根據錄音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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