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訾非
1
他做了一夜的夢,直到淩晨,方從紛亂複雜的意象裏掙脫出來。
晨起的恍懵中,他聽到窗外傳來幾聲高亢的鵝鳴:剛!剛!--剛剛!
一定是那些大鵝,裝在籠子裏,被拖拉機載著,送來料峭的縣城。
那是縣委食堂的拖拉機,突突突突,這背景下,鵝的叫聲分外嘹亮興奮。它們是從鄉下來的,不會意識到,自己已抵達生命的終點;而他床頭那隻鍾,也就要喧鬧起來,催他晨讀、上學,迫他做個勤奮的人。
他下床,迷惚著套上衣褲,呆坐桌前,等著頭腦逐然醒來。
然後他驀然意識到,這是在美國、一個叫佐治亞的地方。那幾聲斷續的鳴叫,來自掠過屋頂的一群大雁。
又到了鴻雁北歸、萬物複蘇的時節,窗外,是愈來愈濃釅的春天。
他透過窗子,瞧見一叢連翹吐露黃燦燦的花瓣——家鄉大片大片的油菜花,都是這樣的顏色。
油菜花有熱烈腥醇的氣息,總讓他聯想到死亡、麥地和性。
他憶起小時候,和鄰居的女孩在油菜花盛開的田壟邊捉迷藏,天空一碧千裏,無數蜜蜂在半空遊弋往複——這是快三十年前的事了。
2
二十年前,他還是個少年;那時,那些鵝——縣委食堂的肉禽——日複一日,在黎明前後被載進城來。
剛!剛!--剛剛!淩晨凜冽朦朧的小城,於它們而言,想必怪異神奇。
那時他不免嘲笑它們對命運的無知。
而今他卻想:一隻鵝,無論做何努力,怕也逃脫不了命運的捉弄。
3
從半掩的窗簾投進來的光,塗染桌上一溜兒排開的書籍,他又看到那本厚厚的《莊子》;它靠在一本字典背後,青色的,如一塊石頭。
不用翻開它,就能回憶那個故事。莊子,在山中行走,見一棵大樹。樹,枝繁葉茂,伐木人站樹下卻不動手,而說:此樹無用。莊子對弟子們感慨:瞧,此樹正因為不成材,方得以保全。
多溫暖的一番話。
然而人生的難題,沒能一攬子解決。莊子領著弟子從山上下來,順道拜訪朋友。朋友殷勤備至,催兒子去殺鵝待客。孩子說:有兩隻鵝,一隻會叫,一隻不會,殺哪隻呢?
當然殺不會的那個。
弟子們麵麵相覷:師傅,您方才不是說山上之樹,因不成材而保全麽,可這鵝,可這鵝。
那就把自己放在材於不材之間,他說。
仍然不是個令人信服的答案,有用也罷,無用也罷,有用無用之間走鋼絲也罷,那無形的尺度如何拿捏?叵測的分寸如何把握?
莊子也知道自己未能自圓其說,他又說:
材與不材之間,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
乘道德而浮遊則不然,無譽無訾,一龍一蛇,與
時俱化,而無肯專為。一上一下,以和為量,浮
遊乎萬物之祖。物物而不物於物,則胡可得而累
邪!
他把視線離開那書,閉上眼,感到自己飄著、懸著,心頭惴惴的是空虛和眩暈。
“浮遊乎萬物之祖,”於一隻鵝而言,是多麽可望而不可及,誰能逆著馴化之路折返,變回一隻雁?
4
他走出門外,看到又一群雁打頭頂飛過,剛、剛、剛剛!
它們亦不過受著本能的驅使,寒來暑往,循規蹈矩,怎談得上不物於物。
一群大鳥匆忙而刻板的飛翔,如何在莊子心內的湖泊投出自由的虛象?
然而能飛總是好的。
他來到坡上、走到一片紅鬆樹林的邊緣,被明媚的陽光包圍了。佐治亞的春天,百鳥爭鳴,萬花競放,不能說不美。久居於此,昏昏然就有了家的感覺——但他還是決定離開,並被這個想法激動不已。
當年,他遠離小城,去南方的S城念大學,不也是滿懷興奮,希望走得越遠越好?
他曾得意於自己的堅持和主見,得意於自己意誌的自由。而今他不是很肯定了。
5
他還記得他的祖母,她的村莊。當她因他的頑劣而生氣,她就會說:“再鬧,就送你回家!”他聞之驚惶,怕它變成現實。
那時他六歲,寄養在祖母家,他的父母,在南方的縣城。父母之於他,已是傳說了。
他記得那天祖母說起她的兒子、他父親的時候,他望著梧桐樹投在地上的彎曲暗影,胸頭驀然升起一層困惑和惆悵。他說他沒有娘,奶奶便是娘,他抱緊她的腿,怕自己被她送走。
更小的時候,每當他聽到鎮上傳來隆隆的火車聲,就會飛奔出門,說:“爸爸來接我了,爸爸來接我了!”--這是祖母告訴他的,他自己卻不記得。他的記憶裏,總是怕被她送走。
他就這樣長成一個憂鬱成性的人。
不知誰說過:憂愁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一生都擁有盼望。
他不覺得這是一種福。
6
他在樹林裏走了一段,迎麵是一條舊鐵軌。每到夏天,它周圍,野草莓、葛藤、牛蒡,就一叢叢熱切蓊鬱地生長,把鐵軌掩埋進它們綠色的軀體。而現在,它們都還沒有萌發。
兩年前,他常常拉著兒子在生鏽的鐵軌和皴裂的枕木上行走。那時孩子剛會走路,不停地跌倒爬起,連走帶爬的,卻是異常開心。他們都喜歡沿著鐵軌一直走下去,越走越遠,一走就是半個下午。
有時走得太遠,孩子累了,他就抱著他回家。歸路上,孩子每每在他懷中睡去。
7
來佐治亞前,他在德克薩斯的X城待了幾年。X是一個再小不過的城市,坐落在半沙漠地帶。秋天,成群的大雁從北方,從加拿大飛來過冬。公園的淺湖四周,盡是它們碩大的身影。
X城有四個公園,都有湖、有寬闊的草地和樹林。飼喂大雁,是居民賞心悅目的消遣。當他們湖邊散步,或者野餐,總樂於向這些翩翩的大鳥施舍。它們的生活,可謂無憂無慮。
冬天偶爾會下一場小雪,把X城打扮成銀裝素裹。一隻隻雁,立在一派銀白的中央,巋然不動,宛若一座座孤島。
那是蘇東坡《卜算子》的意境:“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到春天它們就結隊成群,辭歸北去。
也有留下來的,此間樂,不思蜀。久之,也就失去了遷徙的記憶。
留鳥生息繁衍,積少成多,終於為數甚眾。它們占據池塘和草地,排斥其他鳥類,在繁殖季節,攻擊接近湖邊的人——在它們的眼中,那一片湖水和林地,當然是它們的。
人們為此大傷腦筋,於是有人建議:殺掉一些?
當然遭到反對。
8
他五歲那年秋天,祖母在村外撿到一隻受傷的灰鵝。他至今還記得它掙紮的模樣和惶恐的眼神。是翅膀受了傷,到冬天它已然痊愈。清明節前,它生了一隻碩大的蛋。
清明節當天早上,孩子們總要帶煮熟了的雞蛋去上學。奶奶在桌子一邊放了四隻雞蛋,另一邊放了那隻碩大的鵝卵,問:挑哪一邊?
他委決不下,很有些苦惱。
最後,他還是選了鵝蛋。
那隻鵝不久就飛走了,它其實是一隻灰雁。
9
舊鐵軌上鏽跡斑斑——很久都沒有火車經過了,況且,這裏的春天是多雨的。
沒有草木的遮蓋,順著這一雙鐵軌,可看到很遠。
高大的橡樹、瘦削的山毛櫸,都還是一身去年的枯葉,樺樹也在沉睡。這一片喬木叢林,仍是一派冬天的情緒。然而幾聲鳥鳴、幾朵野花,又要從這情緒裏掙脫出來。
異鄉的草木,不會讓你快樂。你胸中的春天,無處安放。
10
在X城最後半年,他的鄰居老李和老黃,來自中國北方。
老李,有一支極好的獵槍,帶消音器。
那年秋天某日,老李和老黃,驅車往來於四個公園之間。老李開車,老黃趴在後座上,腳邊擱著那支獵槍。
不是周末,公園裏四顧無人。老黃打開車窗,舉槍瞄向一隻雁,開火,手槍。老李踩下油門速速撤離,去另一個公園幹同樣的事。
於是每個公園都有一隻在雁湖邊掙紮。老李老黃驅車回家,藏好槍,又開車折返公園。
四望無人,他們就把死去的大鳥扔進車裏,駛回住所。每次一隻,往複於公園與公寓之間,一屋子的死鳥和血腥的氣味。
那天晚上,他們請他吃肉。那滋味,與二十年前的鵝肉自然不同。無論他放入什麽調料,死亡的氣息都揮之不去。他不敢再吃。
11
他讀過一篇短小說:一個孤僻少年,厭倦了周圍的人、周圍的事,一心想離開。有一日,來了個航天工程師,要他駕駛他新設計的飛船,做一次漫長的宇宙飛行。他欣然接受這個機會。
飛船點火,搖晃,振翅欲飛,他突然驚慌失措、歇斯底裏了:“讓我出去!放我出去!”
發動機戛然而止,四下裏也不再搖晃,艙門洞開,他重又暴露在熟悉的陽光下——那“飛船”,其實根本就不曾起飛。
12
“在夢裏我們曾是陌生人,夢醒時,我們原本相親相愛。”
13
“何處秋風至?蕭蕭送雁群。朝來入庭樹,孤客最先聞。”
14
他來美國那年秋天,有一部電影正好首映。那是Fly Away Home。
那個女孩叫Amy,跟著單親媽媽生活,車禍又讓她失去了她。
她是有父親的,她被送到他在加拿大的農場,跟這個古怪的男人生活。
他熱衷於離奇的藝術和發明,不是任何一個女人理想的丈夫,也不是一個女兒理想的父親。這個女兒,不知該如何與他相處。她在孤獨的農場裏四處漫遊。
在一片被墾伐後的樹林裏,她撿到一堆被遺棄的鳥蛋。
怎麽辦?
這時,父親的古怪派上了用場,他居然造出一隻孵化箱。一群濕漉漉的小雁,就這樣被孵了出來。
小雁們,把它們第一眼看到的Amy當作了母親。
Printing,就是這個專業術語,帶有一種天經地義的味道。
幼雁茁茁日壯,官僚聞風而至:養雁違法——除非你剪去它們的翅膀,或者讓它們飛走。
怎麽辦?
還是讓它們走吧。秋天來了,可它們不知道什麽是遷徙。本能並不是本來就能。
父親的古怪又派上用場,他做了兩架飛行器。在天上飛,父親領著女兒,女兒領著她的雁,長長的一大群。向南,飛越山川,偷越國境,終於抵達一塊即將被取消的鳥類保留地,在北卡羅萊納州。
15
雪雁,白色的素食鳥,站在北美極地苔原凍土上悵然遙望。
這是他在一本地理雜誌封麵看到的景象。在另一張照片裏,它們起身飛翔,露出灰黑色翅尖,脖子伸得長長的,看上去有點吃力。
在過去幾十年裏,這種好看的鳥數量激增,從50萬變成300萬。它們大量消耗草類,把濕地弄成荒漠,北極圈裏的苔原也遭到破壞。
“至少要除掉一半。”科學家們得出這樣的結論。
政府於是鼓勵獵雁。住在加拿大北方的愛斯基摩人,一下子湧現許多獵雁英雄。每日打下十幾隻,分送給親戚朋友,光榮,正確,且實惠。
“如果民間捕獵不能有效裁減數量,不如考慮軍隊介入,或者,引入某種病毒?”報上如是說。
16
那是在夏天,天蒙蒙亮,他坐在小叔拉著的木板車上,奶奶走在旁邊,四下田野裏螢火閃爍。他七歲了。他們去鎮上趕早晨的火車,送他回城裏上學。
火車,如此漫長的一排灰綠色的盒子,喘著粗氣,大聲吼叫,一點兒也不親切,但它的搖晃讓他放心。
彼時的火車,形狀甚偉,卻速度緩慢,由早至晚,一整天隻在地圖上爬行幾厘米。當火車顫顫地靠在T縣車站,已是半夜。
他父母的家,燈光把四壁照得雪白,陡然進門,他像盲人一樣啥都看不見了。
他再也聽不到油燈燃燒時劈啪的聲響,也不能在睡覺時,用手指去摳黃泥和麻杆的牆。他還牽掛著他的狗,他養的羊和魚;它們的下落,被留在了往日的混沌中。
他的父親,那個陌生男人,高興的時候給他念“忽如一夜東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失望時,也能把他踹出門外。他上學了。
縣委大院食堂的紅燒鵝肉,香氣誘人,放進嘴裏,卻堅韌難食——火候總也不夠。
父親做的紅燒鵝肉,倒比食堂的好些,可惜作料太多,有中藥的味道。
他記得,父親喜歡養花,隻是他的花難得開放。種子一旦發了芽,他都不忍除去,於是它們摩肩接踵,擠滿整個院子。棵棵羸弱不良,花事奄奄。
他的母親,他始終疏遠著,她不能讓他感到親切。
17
他忘了這個故事出自何處了。列子送老子一隻雁,家人欲屠雁而烹之,老子說:放了吧,它已經老得跟我相似了。
古文裏,雁鵝不分,列子送的,大約是一隻鵝?
老子是個幽默的人嗎?從《道德經》裏他沒有讀出一丁點兒幽默味道。
而關於雁與鵝的幽默也委實不多。
雁與鵝的命運,在人類想象的世界裏,別若雲泥。“鴻雁在雲魚在水”“長風萬裏送秋雁”“相望始登高,心隨雁飛滅”……我們癡望著天空飛翔的大鳥,羨慕,神往,哪會一瞥腿邊啄草含沙的鵝?
總是把最熱切的文字寄給遠方的人,雁帛,雁尺,雁素,雁箋。就算是雁逝魚沉,遺憾也成了一種美好。
18
他沿著舊鐵軌走了長長的一段,就到了鐵軌與高速路的交匯處。
他站在鐵路橋上,看橋下眾車子彈一般呼嘯而過。
他不厭其煩地看它們匆匆來了又走,來了又走。
頭上又有雁陣飛過。
19
“何處高樓雁一聲。”
“謾道行人雁後歸。”
20
他的兒子已上幼兒園,說英語,見到蝴蝶,脫口便是“butterfly”,看到櫻桃,是“cherry”,饅頭是“bread,”煎餅是“pizza”。
他試圖教他幾句中文,教他幾首簡單的詩。孩子學得很勉強。這幾日,他好歹記住了一首:
別路雲初起,
離亭葉正稀;
所嗟人異雁,
不作一行飛。
據說這是唐朝的一個七歲女孩寫給她哥哥的。
2003年4月寫於美國佐治亞雅典城
2003-2010年刪改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