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掏出鑰匙推開門,撲麵而來的是他的空屋子。桌上站著兩聽啤酒,還躺著一袋榨菜。他拉開啤酒,撕開榨菜,忽然想到自己新買的那輛舊自行車還扔在步行街上。[就讓它呆在哪兒吧。]
啤酒落進胃裏,變成涓涓細流都匯到頭上來,身外的一切又開始離自己遠去,身體也是。
可是又有什麽地方格外清醒,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這個世界的位置,或者不如說沒有位置。
{“~~哼啊~~~哼啊,哼啊哼哈, love, love~~哼啊~~哼哈……第一次見你是那個鍾點~~哼哈……第一次love you是在那個鍾點……哼啊~~~。”}
{“#¥%¥&*@()*¥&¥)@*&%&@*#&……¥Q()$&Q@&$#&@*%$&#&!$@(*&!……¥……¥!@##¥¥%%……%………………&&¥¥##@#@%&&**(*())——)@#@!¥%%……&******&……%¥#¥%%……%…………&&&&*****(*(((%…………&&***(())))%……&&**(*(((()%…………&&&**((%……&****((&&*(*(())……**……*…………%¥%……&&**()!@#%%*%#!@##@!@!@#%%*%#!@##@@!”}
{行車的丟失率居高不下,出租車總是衝向人群,竊賊在三至四點偷走了誰家的數碼相機。居委會的楊大媽被選下來了,情緒低靡。鄰家孩子想要個呼啦圈——“我要呼啦圈,呼啦圈,呼啦圈,要呼啦圈。”“這孩子越來越不懂事了。”她此時一定在夢裏套上了那隻呼啦圈,轉轉轉轉轉轉轉轉轉轉。要是老掉下來說明自信心不夠。天知道隻有天知道隻有天知道隻有天知道。夏蟬也該出來了為什麽它們還沒有出來,要是出來肯定很煩人不是?要是不出來就有什麽地方不對了。非典差不多要結束了不知道明年會不會來,百貨商場前的保安拿著紅外線槍朝進門的人挨個兒點射,假如那裏頭射出一束激光該怎麽辦。媽媽一輩子都害怕細菌害怕病毒害怕得罪人害怕考試不能通過害怕孩子夭折害怕老公外遇害怕過馬路撞汽車害怕過年說話不夠吉利害怕衣服穿少了害怕衣服穿多了害怕營養不夠了害怕營養過剩了害怕膽固醇高了害怕血小板低了害怕白血球少了害怕他變壞了害怕煤氣爆炸了害怕插座漏電了害怕水庫決堤了害怕大米漲價了害怕工資發錯了害怕單位精簡了。怪誰呢怪誰呢怪誰呢怪誰呢怪誰呢怪誰呢怪誰呢怪誰呢怪誰呢怪誰呢怪誰呢怪誰呢怪誰呢。]
[怪誰呢怪誰呢怪誰呢怪誰呢怪誰呢怪誰呢怪誰呢怪誰呢怪誰呢怪誰呢怪誰呢怪誰呢怪誰呢。]
21
勝子設計的發電機,核心部件是一個O形的裝滿水的玻璃管。管道裏有一隻特殊材料做的球,它沿著管道順時針方向轉動,帶動管道裏的水不停地順時針流動。流動的水,推動一個渦輪發電機——動能就這樣轉化成電能了。可這個球怎會不停運動呢?因為當球到達O形館的上方,讓球的密度會變大,變得比水還大,球就掉下去,直球掉到O形管的最下端,然後密度減小,減到比水還小,球就浮上去。這樣周而複始。
但是球的密度怎會變大變小呢,那是因為O形管的上麵和下麵分別安了兩塊磁鐵。上麵的兩塊磁鐵,在球經過的時候,把球向球心壓縮(球裏也有一雙磁鐵),球的密度就減小了。下麵的兩塊磁鐵正好相反,在球經過的時候,把球往四周拉伸,就減少了球密度。
這樣的發明雖說源於無知,你不能不佩服,勝子這人有一股子聰明勁兒,若是有機會去學電機工程,成個發明家也未可知。可惜他沒考上大學,物理知識隻有高中那一點兒。當下混在老奕這裏,他覺得他前途渺茫。
[這世上什麽時候缺少過聰明人?千千萬萬的聰明人,不都被埋到土裏去了。人們的聰明勁兒,都用到什麽地方去了呢?連個幹淨一點的廁所,也得花好幾千年才能搞出來。]
{“雅典的黃金時代,自由民也就十多萬人,就奠定了我們的文明的基礎。後來的羅馬帝國如何?一座羅馬城就有百萬人,幅員更是空前遼闊,出了幾個亞裏士多德?嚴格地講一個都沒有。”} Dr.Gray,沒錯,是Dr.Gray,從這個姓氏就知道祖先來自英國——那個把五顏六色作為姓氏的地方。他研究羅馬史,對奧列留如數家珍。在他眼裏,中世紀不是一個已經過去的世紀,而是站在一個新的一千年的起點。{“未來的曆史學家會這麽寫:第一個中世紀在15世紀結束,之後是大約500多年的複興時期,接著又是一個千年的中世紀。”}
22
那隻被扣在瓷碗底下的蟬,在他腦子裏活了三十年了。
倒扣的瓷碗,一座墳的形狀。
那種沉默的小蟲在地下等了好幾年,到那一天,它們爬到離地麵隻有薄薄的一層浮土的位置,給自己挖開一個綠豆大小的孔,透過它們朝外麵的世界張望。
夜晚來臨,就紛紛鑽出來,順著樹幹不急不慢地爬上去。當它們覺得該停下來了,就抓住樹皮,按部就班地脫下殼來,就像做完手術的外科醫生淡定地脫去帽子和大褂。它們知道該怎麽做,了如指掌,好像已經活過了很多回。
他們把手指伸進那些小孔,它們就抓住不放。
把它們從土裏提出來,泡進水裏,它們就不能蛻變了,保持著童子之身。他們把它們稱作“爬猴。”有時他們把爬猴扣在碗底下,它們就在黑黢黢的小空間裏,抓著光溜溜的桌子蛻它們的殼。這勉為其難,有時侯翅膀已經伸了出來,而腦袋卻卡在殼裏出不來,就成了怪物。
每回喝到最後,老奕都變成怒氣衝衝的人,言詞挑釁,憤世嫉俗,整個世界都對不起他。可清醒的時候,他處心積慮地要跟每個人打成一片。
{夏天,他把煮熟的青蠶豆用線繩串起來,掛在脖子上去上學,然後把這串灰色念珠一顆顆吃掉,最後隻剩了空空的線繩。
{蠶豆花有雪白的花瓣,花瓣上點綴黑紫色的神秘斑點。這妖豔的蠶豆花結出的果實樸實無華,翠綠的顏色,柔軟的殼,憨態可掬。他又想起自己二十六歲的時候,玫的胸前有時掛一串木頭珠子,用粗橡皮繩穿著,像一串念珠……。他聞到了幹草親切的氣味,牛糞的氣味,烤馬鈴薯和煮馬鈴薯兩種不一樣的氣味,還有農藥的氣味……。
{那年春天白奶奶突然從哪兒弄來一隻小狗,黑色的,背上有白色花朵。他整天抱著它,帶著它到處跑。它搖著它可憐的短尾巴熱烈地跟著他。
{轉眼它就長成了大狗,被他們冷落了。它整日落落寡歡,獨自來去。這條狗不叫不嚷,眼神憂鬱,擔當不了看門護院的重任。它似乎也覺得自己的存在無足輕重,日日出門溜達,晚上也遲遲不歸。
{但是這麽多年後他還是記著這條狗,記得它像一條蛇一樣悄無聲息地溜過庭院的模樣。關於它的其它記憶再也無法找回,隻有這個記憶印在他腦子裏:白奶奶抱著一個剛斷奶的小花狗朝他走過來。}
他知道再過二十分鍾,那隻布穀鳥就會在窗外叫喚,它會持續叫上四五分鍾才停下來,然後知了會緊接著發出顫顫的嘶鳴。它們都比鬧鍾還準時。
{他曾送給她一小塊石頭,顏色翠綠,扁圓的,比一枚五分硬幣略大一點,上麵有幾條紅褐色的弧線,是在山村後麵山角下的小溪裏撿到的。他原本在溪水裏找螃蟹,它們從剛剛暖起來的春水裏孵化出來,伏在石塊下麵,比拇指蓋還要小一些,樣子更像蜘蛛。他掀開石頭,它們在被他弄渾了的水裏倉皇奔逃。他捉了滿滿一墨水瓶的小螃蟹,若不是發現了那塊綠色的石頭,他一定會一直捉下去,直到把整整一條溪的螃蟹都捉光。他拿著那塊石頭,想著可以把這個東西送給玫。}
呱呱呱咕,呱呱呱咕,呱呱呱咕,呱呱呱咕。布穀鳥真的叫起來了。這神秘的鳥,他幾十年來無數次聽到它們在頭頂上叫喚,但從來不曾親眼看到它們。世上或許根本就沒有布穀鳥這種動物,隻有這神秘的聲音,一到夏天就從某個虛無的地方發出來,或者,從自己的腦子裏發出來。
鳥兒們都是神秘的。黃鸝不過是一抹顏色,夜鶯不過是一種聲音,天鵝不過是一些姿態。沒有幾人了解它們的生活。
但是鳥兒們的生活裏一定不會有多少詩意。要是它們隻是一抹顏色、一種聲音或者一些姿態就好了。它們自己恐怕也未必願意承載人類那麽多的幻想。
他記得,在一個科教片裏,一隻花枝招展的雄鴕鳥在雌鴕鳥麵前煞費苦心地推銷自己,跟在雌鴕鳥後麵窮追不舍,做完那件事後就遠遠跑開了。這就是它們的詩意,有點淫蕩,又有點像最悲哀不過的悲劇。但這無非是兩隻鴕鳥的一段生活。雌鴕鳥站起身,甩甩尾巴,這段情事就算過去了。
{後來玫告訴他,那是一塊玉,可惜不能再長大了,一個姐姐說女孩摸了玉玉就不長了。他感到惋惜:要是這玉長的像桃子那麽大多好。他看了看玫的手,原來這手是有魔力的。}
現在想來,那石頭既不能長,而且恐怕也不是玉。他見過許多翠綠的石頭,大塊大塊的,好不漂亮,但都不是玉。而那個關於玉和手的道聽途說,也是個失真的版本。應該是:有了月經的女子,她們觸摸過的玉才不再生長;或者更確切一些,經期的女子。那時候的玫還沒有被賦予那份魔力。
{他並不總待在山鎮白奶奶那裏,有那麽幾天,他會回到塗門,回到母親身邊。這幾天母親就會拿一把尺子在他身上比比劃劃,用一塊扁平的白色物體在布料上劃了複雜的線條。布料隻有兩種顏色,軍綠色或深藍色,做出的衣服上有四個口袋,上麵兩個,下麵兩個,那麽多口袋本是畫蛇添足,因為沒什麽可裝的。但是必須有口袋,“沒有口袋就不像衣服了”,母親這麽說。
母親劃線用的白色扁平之物可以當粉筆用,可以在水泥地麵上畫畫,但是母親禁止他這樣做。她還有一把木尺,堅硬筆直,有精細的刻度。那是一把棕色的完美的尺子。她用它量裁布料,也用它打他的手心,那些挨打的事,他已不記得許多了,能記得的,是手心麻酥酥的疼痛。母親不好惹,最好是離她遠點兒,那時候他就這麽想了。那白色扁平之物,後來有人告訴他叫“粉餅”——雖是和“粉筆”一樣恰到好處的名字,他卻總是要聯想到食物,看到它,不免要流口水。}
23
窗外喜鵲的一聲聲吱喳聲把他從夢裏揪出來,他睜開眼,看到鬧鍾上時針已指到十點。這不是個晴天,一隻知了使勁扯開沉悶的空氣,喊得撕心裂肺的。他走到窗口,那個夢境就一下子清晰地映在窗玻璃上:幾個人在一個巨大的平地上宿營,地麵又平又硬,他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帳篷支起來。是個夏天,天很熱。到後半夜,大山朝他們隆隆地壓過來。他一骨碌爬起來,朝其它幾個人喊,大山來了!大山來了!可是他們根本聽不到。他從帳篷裏跑出來,回頭看到帳篷裏有人陸續跑出來。有人跑出來又折身去拉帳篷裏的人,瞬時大山已經推到麵前,一下子就把帳篷和人淹沒了。
{“默罕默德衝大山喊,‘山啊,我命令你過來!’可是山並不過來。”}
{“默罕默德衝大山喊,‘山啊,我命令你過來!’可是山並不過來。”}
{“默罕默德衝大山喊,‘山啊,我命令你過來!’可是山並不過來。”}
{“大山曰:‘吾欲臨盆!’大地聞之顫抖,河川聞之崩潰,烏雲為之滾滾。三日後,天崩地裂,一隻小耗子就從裂縫裏生出來了。”}
那本在海澱步行街買的書就放在手邊,封麵上還有排骨麵湯汁的汙跡。他拿起它,翻開來,蟬的尖利的叫喊就刻骨銘心地劃在紙頁上。
“‘自我’不過是個假設。身體每時每刻都在改變,細胞死而又生,血脈流動變換,今天的我絕非昨天的我。可我們居然相信今日之我是昨日之我。我們為昨天的成功自豪,為昨天的錯誤後悔,都因為這個假設……。”
窗外幾隻喜鵲在一株國槐上吵鬧,把樹枝踩踏得劈啪作響。它們嗓音粗啞,同烏鴉一模一樣。
一個老太太拎著個塑料袋朝小區深處走去,袋口露出碧綠的菜葉。
一個孩子在窗外的馬路邊專注地玩石子,他把一個石子投出去,讓它落在數米開外,又用另一個石子朝它砸去。後一個石子並沒有射中先前那個,他去找別的石子繼續射擊。後來他把所有的石子湊到一塊兒,壘成個小石堆,再找石子朝它射擊。石頭打在了石堆上,啪!孩子為這奇跡又叫又嚷。
一隻燕子穿過視線,翅膀忽開忽合,像一把剪刀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揮著一路剪過去。[可啥也沒被剪開!]
他打開電腦,撥號上了網,打開電子信箱。裏麵除了垃圾郵件,沒有任何熟人的來信。他忽然意識到,這信箱才開通不到一個月,跟他認識的人還沒一個知道它。原來的那個信箱他打不開了,他試過多次,密碼都不對。密碼他記不起來了,他點擊信箱網站的“找回密碼”鍵,彈出來的問題是:“你最愛的人是誰?”
他放棄找回密碼的希望,去各家網站上漫無目的地遊走。最熱鬧的話題依然是非典,但是隨著酷暑不由分說地到來,非典病毒也招架不住了,新增病例難得出現,眼看著就支撐不起人們的好奇心了。他點開一家門戶網站的新聞頁,立刻有 “專題推薦”閃爍著跳出來:
北京動物園老虎一口咬傷本田
沈陽“情人俱樂部”的性遊戲
女郎一絲不掛“表演”被擒獲
組圖:野外人體攝影引人矚目
圖文:綠色怪蜘蛛肚子像人臉
中學生性知識超前令家長頭疼
女兒紅杏出牆竟當街氣昏老母
變態男竟穿戴前妻的胸罩裙子
他非常好奇老虎如何竟能一口咬傷本田,但這股好奇心立刻就被“一絲不掛”幾個字推搡到角落裏去了。他點了標題,出現在眼前的卻是“404 not found”。
他記得在美國的時候,有個美國同學跟他學中文,問他怎麽把一本小說裏的“一絲不掛”翻譯成英文。這把他難倒了。他上網去請教網友,他們給出的答案五花八門:“dress herself nothing”“completely nude”“in one’s birthday suit”“without a piece of silk on her body”“Yi-Si-Bu-Gua”。這些譯法碰到“一絲不掛”都輸得體無完膚。“一絲不掛”就是一句詩,無法翻譯。
他看著“擒獲”二字,突然就茅塞頓開。
“一絲不掛”這個詞就該翻成“404 not found”。
他關掉“404 not found”,回到搜索引擎的第一頁,孫誌剛的照片赫然印在版麵上。他蹲在一個很老的房子前,手裏拿著他的眼鏡,眯著眼睛。他能猜到在照相機“哢嚓”一聲前的那幾十秒鍾孫誌剛在做什麽:把眼鏡摘下來。他一定覺得一副眼鏡讓他不那麽英俊了。然而習慣於眼鏡的眼睛,失去了它的屏障之後就把上下眼皮緊緊拽住。死亡有時就是一道懸崖,在那之前,也許是綠野田園,風輕雲淡,沒有一丁點兒跡象。
案件審理結果,判刑的判刑,槍斃的槍斃,這一次,寫在書本上的正義算是得到了伸張。
成千上萬的帖子跟在下麵。
“農民工可以被打死,但是大學生不可以。”這是一個網友的評論。
“一個大學生死了我們才憤怒,說明我們的憤怒仍然是病態的。”他看到另一個評論。
然後他看到一個被轉帖的長貼:
孫誌剛案已經法院審理有關責任人此前也受到黨紀政紀處理此事似可畫上句號但是法律的追究不能挽回孫誌剛年輕的生命當一個人的生命被無故剝奪以後對責任者再嚴厲的懲罰也難以彌補犧牲者的損失和他們家庭 的慘痛在一場戰爭中一位戰士不幸犧牲他的妻子在他的墓碑上寫上了這樣兩句話‘對全世界來說你是一名普通的戰士對我來說你就是整個世界’是的每一個人對於他的家人來說就是整個世界他的健康他的安全他的幸福他的痛苦對其家庭來說都至關重要而家庭又是社會的組成部分社會的穩定離不開各個家庭的穩定在我們國家製度法律都在起著承擔保護人民群眾的責任都在為人民群眾的安全幸福富裕等等服務而這一切的落腳點就是保護每一個人的生命和財產安全保證每一個公民的合法權益不受侵犯正因為如此當孫誌剛這位年輕人竟因隨身沒帶身份證而被收容接著被打死的消息傳出後輿論是這樣的憤怒一個人的生命竟是這樣輕易地被剝奪那麽還有什麽不可以被剝奪呢……
他帶著一種複雜的心情關掉了網頁,走到廚房的水龍頭前去衝涼。水冰涼冰涼的,顯然是地下水。他用雙手舀了一捧喝了一口,把剩下的水扔進水池。
{“正義是滔滔江河,能不能流到你家水溝裏,那可是個問題。”}
黎來到小街上,走在悶熱的空氣裏。灰白的雲擋住了太陽,風也沒了。夏蟬叫得格外淒切,抗議似的。[當然不是在抗議,這種天氣,正是它們的良宵春景。]
{“你最愛的人是誰?”}
龍爪槐瑣碎的花瓣落得遍地都是,暢春園公園裏噴水機亢奮地搖擺著,突突突噴灑扇麵形水霧。
芙蓉裏餐館的莊老板,正招呼送紮啤來的小王吃飯,看到黎,就請他坐下來一道抽煙喝酒。他也從兜裏掏出香煙,跟他們交換了。
不是繁忙的鍾點,看不到幾個食客,隻有一個服務生應付著冷落的場麵。音響裏放著老歌:“年輕的心/為將來的日子寫下/一句對白/年輕的你/為無盡的生命/歎聲喝彩/年輕的心/為美好的歲月譜出/一曲樂章/年輕的你/為無盡的青春喊一聲/歡呼/將年輕飛揚雲端/讓陽光譜出色彩/讓年輕航向海洋/讓海浪射出虹彩……來吧年輕的/迎向茁壯的時代……。”他們居然有這麽老的歌。
他看著玻璃紮杯上的一道亮亮的裂紋,奇怪這杯子為什麽沒有碎掉——他第一次來吃飯的時候,就是用這隻杯子喝的啤酒。
他們頭頂上的白楊樹葉子焦騷不安地翻動著,像是聽到了什麽令人振奮的消息。
他又走到街上,酒精輕飄飄地托著他像托在水上。過馬路,再過馬路。平時緊張躲閃的念頭已被酒精稀釋殆盡,以至於聽到一輛出租車嘹亮的喇叭聲——你找死啊。他連半身冷汗也沒有嚇出來。“酒是一種抑製劑”,沒錯。
[未來,發著藍色的光芒,像一群鳥兒在天上飛來飛去。]
25
火鍋店裏,他坐在兩個人陌生人中間,左邊的這個瘦得皮包骨頭,右邊的矮矮的胖胖的。體型最能欺騙人,他對胖子油然而生好感,覺得瘦子一臉愁苦,不怎麽好接近。柴坐在他對麵,很鄭重地向他介紹這對陌生人。瘦子是心理谘詢師,也是大學講師,胖子搞心理學理論研究,是副教授。
“都是高人!”柴拋出第一個感歎號。
“這個也是高人!”柴向他們介紹他,拋出第二個感歎號。
大家都成了高人。
柴愛給別人貼金,這種評價出自他的嘴裏是很廉價的,但沒有人不喜歡這種讚美。
服務生端上餐具,端上油碟,端上蔬菜、豆腐、羊肉片、土豆片、金針菇……。他盯著它們,又看看油碟裏的色拉油,胃裏就被堵得滿滿的。鮮紅的羊肉片落進翻滾著的湯鍋,轉瞬就一片死灰。湯裏的紅棗、生薑、蔥段沉沉浮浮不得片刻安寧。他本想建議大家用公筷,但見三雙筷子伸進湯裏熱烈地攪和,也就沒吭聲。
(本處有刪節)
27
這頓飯一直吃到兩點多。當服務員開始收拾狼藉一片的杯盤碗盅、關掉熊熊燃燒的煤氣的時候,他就在考慮如何打發即將到來的寂寞的下午了。
上星期他聯係了一家翻譯公司,想去打點零工。公司要他這周去麵談。今天都星期四了,他還遲遲沒有行動。他想著將要麵對的那些文字,就有些倒胃口。
他們四人在火鍋店門口道了別。他沿著萬泉河路往南遛達,一直走到萬泉河橋。經過公交車站牌,一輛公交車嗤地一聲停在他麵前,他不假思索就上了車。
“去哪兒?”售票員冷不丁地一問。他吃了一驚。
“終點。”他搪塞過去,其實並不知道這趟車朝哪開。
他掏錢買票時,很想問問車往哪開,但又怕看到售票員大驚小怪的目光。他抬眼在車廂內壁上搜尋,看到一個標牌上寫著無數陌生而又霸道的地名:高碑店、呼家樓、亮馬橋、半壁店、白家莊、觀音堂……仿佛這輛車要帶著他周遊列國。終點是南花園,這最後的地點倒算收斂,將一路奔放的地名安頓到了實處。
在這個城市,地名就是地名,它們絲毫不能透露給你那個地點的真相。
女售票員在跟司機交談。“……你給他盛好了,讓他吃,他說,不吃!新鮮!不吃拉倒!慣著你臭脾氣……他一個人吃的精光。我說,你怎麽不給我留點啊!他不言語,倒頭接著睡……”司機不住地點頭,表示他在聽著。
“……話,該說的就說,火,該發的就發,是不是?要不壓著,壓到一定時候非得散嘍。就得打打鬧鬧。”司機顯然是在安慰她。她說:“我老羨慕你們兩口子!”“好什麽啊!”司機抬高了嗓門,在方向盤上拍了一掌,讓車陡地停在了站上,一車人沿著慣性朝車頭傾斜,有人哎呦了一聲。
都是家事私事,隻有在這樣的公交車上才能聽到。
到知春裏他有了一個座位——車在街上東折西拐,搖得他昏昏欲睡,他早就想趴在椅背上打個盹了。
{在飯桌上,胖子除了那個夢,還講了一個故事,說,怎樣讓一隻鴿子患上強迫症?就在它抖動羽毛的時候撒一把麥子給它。有那麽幾次就好,它就以為抖一抖就能抖出麥子來,它就會不停地抖,即便沒有麥子,也會拚命地抖。柴說這不叫強迫症,其實原始人就是這麽幹的。胖子說叫。瘦子說這不好說。三個人爭論了一陣子,也沒有達成一致意見。後來柴也講了個故事,柴信誓旦旦地對黎說是真事。他說有個多事的神經生理學家養了一群猴子,有一次突發奇想,把猴王腦子裏那個叫“杏仁核”的小東西切掉了。結果這隻猴子性格大變,成了個活菩薩,它馬上從猴群社會的頂層掉下來,一直掉到最底層。而以前它統治下的每隻猴子都沿著社會階梯升了一級。它的前副手順理成章晉升為領袖。這個該下地獄的科學家又把那個幸運的新科領袖的杏仁核也切掉了,結果這家夥也落到了社會底層,別的猴子又各自晉升了一級。黎對三個心理學家說:“你們要是把它的腦子摘掉它會落到更底層。”}
他趴在椅背上,腦袋被鐵扶手磕來磕去,仍然掉進睡眠的無底洞裏。
他一直不清楚父親在山鎮中學教過什麽課,是語文還是數學,或許是化學?父親後來不教課,去坐辦公室了。父親的辦公室是他記憶中最乏味的地方。那些散發著油墨氣味的紅頭的文件,那種有魔鬼味道的藍墨水,那虎視眈眈的辦公桌,都像災難一樣留在他的記憶裏。
辦公室的牆是用白色石灰塗抹過的、輕輕一碰就往下掉渣,所以牆角下總是堆積著白灰,掃也掃不完。牆裙是用折磨神經的藍綠色油漆塗上去的,是那種在鬼片裏塗在人臉上的顏色。最可怕的當然是開會——平時見了和藹可親的那些人,一坐到會議室裏就嚴肅得好像天要塌下來。一屋子嗆人的煙味。
周末與父親少有的幾次團聚,他也不覺得高興,隻想回到白奶奶那裏。隻有學校食堂的青菜湯是親切的,淡綠的冒著熱氣的液體裏泡了鍋巴,吃一塊滿口都是奇異的香——他這輩子在任何時候,在任何地方都能想起那種香味。
山裏的鬆樹結滿了佛塔一樣的鬆球,棕黑的,幹燥的,秋天的時候鬆球落得漫山遍野都是,卻找不到一個鬆子兒。大人們騙他,說鬆子兒都被鬆鼠吃掉了。鬆子兒可不就是鬆鼠的食物?天經地義。
但是那裏並沒有鬆鼠,全是大群大群的麻雀,忽悠一下飛起,遮住半邊天空,忽悠一下又全落回到鬆林裏,傍晚的時候,每一個枝梢,每一棵草都發出尖銳的叫聲和顫顫的騷動,每一隻鬆塔都在樹上飛。
他跺腳、呼喊——嗚——鬆塔們升起來,在半空中匯集成一群,朝落日的方向遊弋過去,在對麵的山崗上突然折過一個角度,變得棱角分明,逆風飛翔,不一會兒,又還原成渾圓的一團,跌落進另一處黑乎乎的鬆林裏。
那邊的林子背著夕光,鋪陳在一座山丘舒緩的坡上,像一隻黑貓光滑的脊背。
那時他六歲,玫五歲。他拉著她從中學回到山村,就在那漫長的幾裏地裏迷了路。黃昏轉瞬即逝,夜晚如期而至。玫說她害怕。他安慰她,也安慰著自己。這裏不會有狼,也沒有聽說有老虎。
他用鬆針鋪成一個床,躺上去還算軟和,隻是沒什麽可蓋的。
半夜裏,他們聽到嗚咽,聽到偶爾一聲如驚詫一般的叫喚,就嚇得摟緊對方,感到對方胸口嘭嘭的跳動。
四處傳來數不清的蟲鳴,把周圍塞得滿滿的。他在喧囂聲裏漂浮,真像逛著一個熱鬧的集市。
{“有一天,長腿叔半夜起來尿尿。手電筒一照——嗬,好大一條狗!它從二丫家的院子裏跑出來,朝那邊跑過去了。二丫家哪來的狗?!長腿想——不對,二丫家啥時養狗了——它叼了啥東西那麽大?長腿打著手電追上去了。大狗在前麵跑,叔叔在後麵追。跑過了三道山崗子,大狗跑啊跑啊就跑不動了。長腿叔叔的腿還是很長。大狗跑不動了,就丟了東西。長腿上去一看,二丫!二丫還趴在地上睡呢。}
{“二丫醒過來說她夢見在河裏摸魚,屁股被石頭子兒硌得生痛。現在二丫屁股上還有好些牙印子呢。”}
這是白奶奶給他講的故事,他在這個時候講給玫聽,不知是嚇唬還是安慰。玫說她已經聽過這個故事了。她說她還沒有看過二丫的屁股。
“她不讓你看,她就要嫁人了。”
“嫁人怎麽怎麽就不讓看了啊?”
“結婚就要睡那種床,用繩子編起來的,你在上麵一跳,就能夠到房頂!”
“然後呢?”
“他們就生孩子。生很多很多。”
後來玫做了一個夢,是那個晚上之後很久的一天夜裏做的。在玫的夢裏,二丫正在一張用繩子編起來的神奇的床上跳舞,然後生出一大群孩子。雖然屁上有好幾個牙印子,但不礙事兒。
他在半壁店下了車,站在人行道上不知何去何從。他不知道自己為何在這兒下車。“半壁店到了,請下車!”公交車的揚聲器裏發出的命令不容置疑。他就被這一聲吆喝趕下了車。半壁店到了。半壁店是個什麽鬼地方。他朝四處望去,發現它與一切地方沒兩樣。
他走到一個售貨亭跟前買了一包煙。售貨亭其實是一個免衝式公共廁所,售貨員同時兼任廁所管理員。他站在廁所旁邊抽了一根煙,四處張望粗糙的住宅樓和惱人的擁擠匆忙的車流。可惜了這麽個詩意的名字。他接著又抽了一根,拿著煙沿著馬路往南走了一段,又折回來。南來北往的都是汽車,整個世界都在匆匆向前,唯獨把他拋在了時間之外,像被什麽困住了似的。這讓他有點兒心慌。當他看到另一輛公交車開過來,就逃也似地上了車。
這趟車一直把他送到了郊外。終點位於一大片平房之間。過去這地方一定是個村子,現在也應該是,但車上下來的人群顯然不是村子的原住民,他們有細膩的皮膚和匆忙的表情,都是上班族的模樣。是下班的時候了。
一個碩大的垃圾堆就蹲在路邊,發出腐爛的水果蔬菜的氣味。他朝垃圾堆裏認真地看,一切屬於不同世界的東西都匯聚在一處:爛蘋果、洗發水瓶子、反射金黃的光線的一段銅線、燃過的蜂窩煤、被撕破的衣物、爛西瓜、五顏六色的塑料袋、碎玻璃、內褲、折斷的桌腳、白菜幫子、發卡、破公文包、避孕套、白楊樹枝、一張白得耀眼的A4號紙、腐爛的大蔥、破了的玻璃瓶子、香蕉皮、電池、蛇皮口袋、一隻破鞋、碎磚塊……。
他把目光離開這應有盡有的一堆,胃裏泛起一陣爛蔬菜的氣味。等這一陣腐爛的泡沫慢慢沉澱下來,留在鼻腔裏的腐爛氣味卻揮之不去。它一直伴隨著他,他在一塊菜地旁邊看青椒的時候那氣味朝他飄過來,他走到一家工廠的大門口的時候氣味又朝他飄來,他走了十多分鍾,站在另一個公交車站牌下的時候氣味還是朝他飄過來。大卡車開過時帶起塵土和紙屑,塵土的氣味也是那種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