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懸浮於風(小說)第一章(1-2)

(2013-10-05 18:26:31) 下一個
懸浮於風

作者:訾非

而世界對我隻是天空。我是鳥

置身天空,卻感不到天空的存在

巨大的夕陽一望無盡

我渴望抵達果實的核心,家園的深處

飛行之中,羽毛突然失去重量

 

懸浮於風

倍感透明無依的孤獨

 

――野渡《不可觸及》

 


第一章 斷章

 

1 

 

黎在將近中午的時候回到住處,掏出鑰匙開門進門。他穿過客廳,走進臥室,馬上坐到電腦桌前,伸手去啟動電腦。

 

他想寫點什麽,當他點開word軟件,麵對空白的頁麵,腦子裏也立刻一片空白,手指徒然停在鍵盤上。

窗外,太陽明晃晃的,天空被昨夜的一場雨洗得幹幹淨淨。他怔怔地坐著,看著窗口那一大塊無辜的天空。

他這樣坐了足有一個鍾頭,然後驀地站起來,穿過客廳,走到陽台上去了。

烈日一下子就籠罩全身。他打了一個冷顫。在六月的大太陽底下打冷顫,多奇怪。他朝陽台下望去:一個收廢品的小夥子,正坐在道旁的槐蔭裏翻看一本雜誌。那人四周,是一大堆破舊東西:捆好的報紙、生鏽的廢棄的小煤爐、三個齊腰高的口袋(一個黑色,一個灰色,還有一個,竟說不上是什麽顏色)。那個黑色的口袋脹開了口,露出一遝廢報紙。

小夥子手裏捧著一本《女友》,封麵上印著一個身材性感、但並不怎麽可愛的女人——黎看得一清二楚,他是站在二樓的陽台上朝小夥子看過去的,他們之間的距離,應該不會超過十米。小夥子肯定不到二十歲;上身穿了杏黃色的T恤,下身是黑褲子,T恤油跡斑斑,黑褲子因過度的髒而顯出灰色來。他的模樣告訴黎:他來自外省的某個農村,而且很可能是從南方來的。

小夥子站起來,朝一隻巨大的紙盒踢了一腳(那是一款名牌兒童床墊的包裝),然後茫然地朝四處瞅了瞅,旋又坐下,繼續看《女友》。他的三輪車就停在口袋和紙盒之間,一根麻繩鬆鬆垮垮地搭在車把手上。他在這些舊物的圍城裏讀雜誌,似乎抱定了無所事事的決心。

    上星期的這一天他也駐紮在同樣的位置。黎看到他時,他正背對他,蹲在馬路牙子上,把一大堆灰灰黃黃的舊報紙一張張折好,碼成一摞,再用繩子狠狠地捆紮起來。

    這一次,小夥子是麵朝著他的。他不時從雜誌上移開目光,朝陽台上的黎看過來;黎移開視線,假裝看樓下人家養的幾株月季——那些月季全是瘦骨伶丁的,奄奄一息的模樣,卻都頂著火紅的花朵,一株一朵,像被挨個兒施了洗。

那人抬了好幾次頭,讓黎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了——自己站在高處觀察人家的舉動,未免有窺視的嫌疑。[你真夠無聊的。]

黎返回屋裏。

興許那人並不殫於被人窺看,他興許隻是想問:你有廢品要賣不?但因為靦腆,才沒有說出來。或者他覺得黎一個人無端地站在陽台上很異樣?或者,他不過習慣性地抬了幾下頭,其實什麽都沒看到。

黎認為自己永遠都不可能知道那人在想什麽。即便剛才站在那裏直截了當地問他:嗨,你在想什麽?那人也未必能說上來——除非那人當時真是有什麽要脫口而出:“你有什麽要賣掉?”這是願望、目的,清清楚楚,總不會被弄錯。可是也不能排除另一種可能:小夥子抬頭,看到一個人望著自己,心頭正升起隱隱的不快,但是突然,職業的習慣也湧上了心頭,完完全全地抓住了他:你有什麽要賣掉嗎?這就複雜了。在任何瞬間,每個人的內心都有無數的謎在生根發芽抽穗開花,同時又消逝在茫茫的時間的深淵,就算那個自己都根本不會有機會去弄明白。

    黎沒什麽要賣的,他搬到這個小區住下,才不過兩個月,家什都尚未買齊。不過,他也不需要什麽,隻要有一台電腦,一些書,一些食物,也就可以工作了。然而他隻是在電腦硬盤的吱吱聲中,在雜七雜八的一堆書籍和手稿中間茫然坐著。

    現在正是初夏,窗外的寬敞明亮是名副其實的,可這寬敞並不屬於他。他看了看日曆:20036月,這一年已過了一半。真夠快的。

    驟然的電話鈴聲讓他感到解脫,他抓起話筒,聽出是柴柯:

    “最近還好?”

    “還好。”

    “忙啥呢?”

“沒忙啥。”

“你該買個手機了,找你可不容易。”

“我天天在家。”

“在家好——有空上我這邊兒來坐坐?”

    “當然,你啥時候有空?”

“天天都有。”

    然後他們在電話裏聊了半小時,漫無邊際,誰誰結婚了,誰誰有了一個兒子,誰誰找到了一份工作--也在這個城市,還有這場非典,似乎已是強弩之末,人們正在湧向大街,麥當勞漲價了......

    “去弄戶口了?”

    “沒有,你弄了?”

“辦了個臨時的,集體戶。你辦暫住證沒有?”

“沒有。”

    “我就知道——你可得小心,被抓走了......。”轉而柴又說,“你沒事,你看起來不像。”

    柴的意思是說他看起來不像農民工。

    “不過也不一定。”柴把剛才的結論又做了一次否定。  

“我要是被抓住一定不負予頑抗。”他指的是孫誌剛。

“你也有點不知天高地厚――你跑回來,不找工作,想幹啥?”

“寫幾本書。”

“哦,社會學家!”

    他能從柴的語氣裏聽得出嘲諷的意思,柴把“社會”兩個字發得重重的,就像是把兩粒石子兒扔出去的樣子。

“我也是拾人牙慧。”他說。

    “得了吧,社會學家!”

    還是嘲諷的味道。

 

柴比他早幾個月回國,黎租的房子還是柴幫著聯係的。兩個月前,黎下了飛機才意識到自己回國了。柴總問他:你突然回來想幹什麽?問多了他覺得煩,一定要有個目的?他想說:回來了,這不就夠了?但凡接到他電話的人都大惑不解,為什麽回來,為什麽回來,好像這是個火坑,一個爬出坑去的人居然又跳回來。

2 

他放下電話,出門走上小區外的小街。這是一條東西走向的僻靜的街,被擠在兩道圍牆之間,窄得像一條縫,也很短,隻容得下一家小旅店和兩家小酒吧,一家酒吧叫“藍月亮,”另一家叫“迪爾凱姆”――天知道為什麽叫這麽個名字。小街盡頭,是一條南北走向的水泥深溝,溝底淤了淺淺一層散著臭氣的水,溝兩側佩了隻能容一輛汽車通過的水泥路。這條溝有個響當當的名字:萬泉河。河上橫著一座小鐵橋,幾步即可跨過,最簡易不過的鐵板橋,卻也有個好到令人發指的名字:掛甲屯橋。

在小街與散發著沼氣的萬泉河的交界處向南一折,他就走到兩家小餐館的麵前。最近的那個,它叫“芙蓉裏餐館”。這個名字有獨此一家的霸氣。芙蓉裏,這附近當然有個叫“芙蓉裏”的小區,可是這裏並不是芙蓉裏,這是在承澤園小區門口,去芙蓉裏,至少還要走一裏地。舍近求遠地取了這麽一個名字,那霸道又平添了一層。

餐館裏陳設粗糙,是最平常不過的後街小館,彌漫著得過且過的氣氛。大約四十平米的狹小空間,擺放著十幾條直愣愣的土黃色木桌。圍著木桌的硬邦邦的h形高背木椅是同樣的土黃色;吧台也一樣,用幾根倔強的線條把自己圍困在角落裏。木桌和木椅一律泛著油光,摸上去粘乎乎的,仿佛有蝸牛爬過幾遍。他找了一個靠窗子的桌子坐下,就聞到從廚房裏飄來烤焦了的氣味。

他把半開著的窗子推開,才意識到他們沒開空調。服務生,一個年輕的姑娘,拿著一本菜單走過來,一言不發地把它放到他麵前的桌上,又一言不發地去打開另一扇窗子。她看上去應該是進城不久,對於周圍的一切都還有一種茫然戒備的表情。

他點了菜,要了湯,她又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他坐著,腦子裏有什麽在噝噝作響,讓他發暈。他看了看窗子外麵的太陽:到了下午它更耀眼了。樹、行人、車輛、水泥路麵、鐵橋欄杆都被毫不留情地烘烤著。它們都在稀軟、融化,很快就要癱作一處,分不清彼此了。他想起自己給女兒買的那種五顏六色的橡皮泥,她像上帝一樣給自己捏出了一個世界:花草、樹木、汽車、皮球、蘑菇、小魚、天線寶寶、彩虹……。最後她又把它們團在一處,像和麵似地揉啊揉啊。起初還五彩繽紛,慢慢就混作灰乎乎的一團,像一坨不折不扣的糞。

{那時候每當母親走到他麵前,說“我要跟你嚴肅地談談”“我們坐下來好好談談”,他就感到煩。是厭煩和恐懼交織的滋味。他不記得她在這肅殺的開場白之後展開過什麽重要的主題。當然,在她眼裏,那些事情都是重要的。但不是學業成績下降,不是說了謊,更不是“你這麽大了,該自食其力了”。跟所有這些還算嚴肅的主題無關,是從日常瑣碎的事情裏挖掘出的擔憂,你不該沒有洗手就吃東西,不該隨地吐痰,不該不吃雞蛋不喝牛奶……}

他要的湯,被第一個端上來了,用碩大的一隻瓷碗盛著。瓷碗粗厚,要是沒有裏麵的湯,沒有周遭粗糙的桌子、油乎乎桌麵、生了鏽的窗欞、灰朦朦的牆,沒有走來走去的幾個恍兮惚兮的女服務生,這碗一定不可能被當作湯碗。它太厚了,造它的人大概忘了自己在做一隻碗,發現的時候已經太晚,就在一大團泥土當中草草挖了一個小坑。它厚敦敦的樣子更像一個石臼;或者說,它像那些出現在藝術館展位上的東西:某些特征著意誇大,被孤獨地安置在法蘭絨的台布上,向四周散發詭異的藝術光芒。

但現在,它被油乎乎的桌子、缺口的湯勺、一長一短的筷子、生鏽的窗欞、灰朦朦的牆生生圍住,可不就是一隻湯碗。它的怪誕跟四周的草率交相輝映,相得益彰。

這就是一隻得其所哉的碗。

    是這隻碗讓他想到了玫。

    玫如今在什麽地方,在幹什麽?她做的那些怪誕的陶器和瓷皿又在哪兒?

他還記得,他曾對她說:你能不能燒點漂亮的東西出來。

“你是說那種圓圓的、光光的、滑滑的?”她問。

    “嗯。”

    “湯碗?”

    “我是說,那種——”

    “性感的?”她一向善於迎著他的話頭給他一下子。

    “漂亮的。”

    “稱你心意的?”

    他沒再爭辯,卻並不服氣。

她談起了薩特的那個著名的樹根。所謂藝術,她說,是在一陣厭惡之後產生的東西;所謂欣賞,就是在經曆一陣厭惡之後還能咀嚼的東西。

她說這話的時候,模樣可愛,嘴唇的線條桃子一般優柔,聲線有幾分淡淡的沙啞。他是被她迷住了。

 

他不知道她是帶著怎樣的情緒弄那些油畫的,畫布上盡是毛茸茸的、神經質的動物;人物則個個身材比例奇特,臒腴失衡,膚色古怪,五官挪位,目光詭異,寫在麵孔上的欲望一律不懷好意。

他在她俊俏的臉上看不到這些,從她寧定的神態上也看不到,但她手下的形象走著與她的麵孔相反的路線。

她有時也畫幾筆被她稱作“小資情調”的東西,這些畫裏突然有了布局、有了均衡、有了悅目的色彩、有可人的意境和衝而不突的張力。但她又急於聲明:美隻是杜撰,美並不美。

可她絕對不會把自己打扮成個醜姑娘,她是按她所嘲弄的“小資情調”來修飾自己的,打扮得清新可人,讓他心動。走在大街上,不會有人想到這姑娘天天在弄那麽怪誕的東西。

他對她有時也會覺得厭煩。美,的確會令人心生厭倦。美麗的風景、事事順遂的生活、大團圓的結局,凡此種種,不能不令人生厭。現在他從美國回來,決定留下來,未必不是因為厭倦。

美國,實在是個無聊的地方嗬。

    餐盤裏的木須肉糾纏扭結,油光可鑒;碩大的木耳沒有切開,牽牽連連,窩窩囊囊的,他覺得有什麽東西堵在嗓子眼裏。窗外的白楊樹還在沙沙作響,水泥路麵反射太陽光,如雪地一般白亮。路麵顯然被打掃過了,幹淨到一無所有,竹掃帚耙過的痕跡都一絲絲清晰可辯。

他又想到那個樹根。這兒要是有一塊樹根,也肯定被一隻大掃帚推走了。他不喜歡薩特,覺得這人老是大驚小怪的。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一種人本主義?甚至,是一種社會主義?出國前,他滿腦子這些問題。在那邊待了數年,讀了些書,還是沒搞明白。理論對他來說像一層稀薄的空氣,伸出手抓來的是一場空。

他知道一座城市容不得毫無理由的東西——這倒是個真理,但又像個信仰。每天後半夜,都會有垃圾車沿著小區外的馬路轟響著向城外飛駛,彼時他就想:滿載一車的是再嚴肅不過的使命了,有些東西就是要速速弄走。

    你總不能毫無理由,就是玫,她的古怪和她哪些怪誕的陶皿,不也得以藝術為名?她說藝術是無功用的,可她又想當藝術家,她沒有察覺這中間的自相矛盾。

他注視著窗外翻動不休的白楊樹葉,禁不住想起玫纖細的手指和她掌上亮晶晶的油彩。柔軟的手掌,捏上去,就像是空的。他不知道這雙手現在怎樣了。他知道她結了婚,跟一個軍校教師,有好幾年了。

      那本藍色封麵的書,如今又在什麽地方?玫找他借的這本書,是他們在一起那陣子她拿走的,她說她的教授建議她讀。那會兒,黎其實也隻讀完第一頁,再往後,就讀不大懂了。

她收拾嫁妝的時候,也就該把它扔了吧。也應該是更早的時候。

    去年他新買了一本,隔三岔五讀一頁半頁,其中的意思倒也不難領會,但又不免感到多餘。空氣一樣的真理,輕輕地在紙頁上飄,吹一吹就能吹走。

他要的米飯始終沒能端上來。餐館裏不是隻有他一個客人嗎?那個站在吧台後麵的女人,大約是老板娘,她把頭埋在一堆發票存根裏算帳,沉浸在她的算術世界裏。一個服務生在遊蕩,一會兒走到門口,一會兒又折回屋內,她摸摸櫃台上的塑料花瓶,在一張椅子上坐半分鍾,站起來趴在窗戶上朝外看。他覺得她是在用走動和觸摸證明著什麽,或者對抗著什麽,而她趴在窗戶上朝外看的姿勢又像是在試圖忘掉什麽。

“小姐,米飯好了沒有?”他問她。[叫“小姐”似乎不妥,可叫什麽合適?]

“就好了,就好了。”

他看到她背著手走到吧台前,用手托著腮伏在吧台上,朝門外無所用心地望。老板娘抬了抬頭,目光朝他這邊掃了一下,便又滑回手裏的票據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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