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懸浮於風(小說)第一章(12-13節)

(2013-10-23 12:12:02) 下一個

 作者:訾非

12 

      {大雪厚厚地覆住山村。萬籟俱寂的時辰,灰色的牆從耀眼的白霧裏升起來;更高處,有黑峻峻的巍峨的煙囪。籬笆攏住的院子和雪,溫潤而光潔。從外麵打開籬笆的矮門,踏上厚厚一層酥軟的雪,就是走在雲彩上。

{他在雪裏打個滾,雪就把他舔白了。他聽到了雪與雪磨擦時的竊竊私語,也聽到了自己脈搏的跳動。

{雪的甜味。雪的泡沫。雪的鬆垮的皺紋。

{晶瑩、溜尖的冰柱從草屋的簷上垂下來。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井然有序,就像是被刻意安排的。一天又一天,它們在寒冷的天氣裏不動聲色地茁壯著自己,渾厚著自己,屋子也就一天天肅穆起來了。

{他喜歡用手攫住它們——那種光滑的觸摸,乍暖還寒的。冰在手裏潤濕,融化,水一粒粒滴落,熱氣嫋嫋升空,心底就有一片湖水滿溢,一陣琴聲悠揚。

{躲在樹椏間的雪。堆積在牆頭的雪。平鋪池塘的雪。塗白了窗台的雪。依附窗欞的雪。飄入灶屋、散落在柴禾上的麵粉似的雪。

{下雪之後,一切都失掉棱角,色彩也單純了。

    {大風揚起雪粉,越過疏朗的籬笆,又把它們撒在院子外頭的池塘裏。

    {一行白鵝斜斜走過院前,蹣跚下到水塘裏,在冰麵上散開。

    {雪霽後的清晨,太陽是一束碧青的麥芒,新鮮、甜蜜、無辜,簌簌顫動。

    {從籬門到家門,有一串腳印,把院子一分為二,半邊豁亮,半邊昏暗。草屋把影子薄薄地塗在雪上。

    {他想要把那薄薄的一層影子揭起來,卷成一束麥秸,靠牆豎立,把豁亮還給整個院子。

    {他想要拆掉籬笆,這樣他的院子就很大了,一直通向遠處的田野。柔軟的田野,純白一片,高起低伏,那是大地的呼吸,凹下處並不陡然,隆起處也並不突兀——那下麵一定孕育著什麽,或許有一匹小馬,會從那裏一躍而出?

    {有時他也喜歡那籬笆,它在雪地上編織了影子,再把影子拉長,弄歪,水一般流淌。}

   

他躺在床上不能入睡,浮想聯翩的都是過去的記憶。

他起身泡一杯濃茶,坐在桌邊且睡且醒,等著燙手的茶水涼下來。

是誰的手感覺到燙?這個醉人詫異於雙手的陌生——手裏的茶杯反倒更熟識些。

在芙蓉裏餐館,自己一定喝多了,說了不少不著邊際的話。他有點討厭柴柯的鎮定:這人盯著你,眼裏流露出一種洞察別人的好奇,讓人惶惶不安。“你真的離婚了嗎?”“將來打算幹什麽?”就好像他對他負有責任。一種居高臨下的態度被掩飾得很好。不過,還有誰能和他一起喝杯酒呢。可是柴柯這家夥沒喝幾口。

窗子外麵站著黯淡的路燈掛著漆黑的天空,偶爾可以聽到路過的汽車按響的喇叭。窗子是敞開的,開到不能再開的地步,屋內依舊酷悶難當,空氣凝固成一塊剛出鍋的豆腐,熱得綿裏藏針。他真希望來一場大雨,電閃雷鳴,風聲大作,水流如柱,窗戶被扇得東倒西歪,玻璃一聲聲犀利破碎。

對麵誰家還亮著燈,合上的窗簾把燈光過濾成淡綠色。[咫尺之間,永遠遙不可及。你或許更了解一個古羅馬皇帝的生活,可是十步之外就有一個你這輩子都不會知道的人。還好大家都熟悉這幾盞黯淡的路燈、幾座簇新的垃圾筒,這些共同的記憶說不定就是一張通行證。“你也在那裏住過?那個臭烘烘的垃圾場?對對!哈哈!”陌生感渙然冰釋,手握到一起,心也莫名其妙地糾結到一起。]

路燈是圓球形的,它們吃驚地盯著整個小區,纖細的目光寸步難行:才從那些個圓球裏擠出來,就湮沒到粘綢的空氣裏了。

從哪兒飄進來一絲涼爽的空氣?直接滲到頭腦裏。

{母親那仿佛被驚嚇的眼神偶然綻開笑顏;嚴肅的父親沒理由地突然高興起來,給他講關於猴子的故事。那肯定是在一個夏天的夜晚,在塗門,一家人在院子裏乘涼,都坐在那張竹編的床上,比白奶奶家的玉米秸涼床要平整舒服多了。一隻猴子坐在樹上哈哈大笑,忘乎所以,結果從樹上掉下來,把屁股摔紅了。從此猴子的屁股便是紅色的了。在這樣的故事裏,動物們的一個閃失,就變成整個種群的標誌性特征。比如那頭被猴子嘲笑的熊,尾巴斷在冰封的河裏(它把尾巴伸進河水裏釣魚),從此……。那年夏天下了一場暴雨,整個城市都浸泡在半尺厚的水裏。扯天扯地的水,他和其它的孩子都在院子裏趟水,被一種莫名的興奮支配著。他們都以為從這樣的水裏能夠撈出魚蝦,各種傳言不脛而走:誰誰家釣上了一條一尺長的魚,誰誰家撈上來一整盆的蝦……。無稽之談流布既快且廣。當然更多的傳說是關於水的:哪一年哪一年,城裏的水漲到一米深,人們都坐在家裏的木盆裏。必須有戲劇性,事實寸步難行,流言乘上翅膀翱翔。}

為什麽總回憶那個院子,為什麽不走進家門看一看?

走進去過,但看不見什麽。院子裏的磚塊和青苔更親切一些。父親在院子的角落裏種了菊花,大約還有蘿卜。菊花長得瘦骨伶仃,但到秋天總能可憐巴巴地開上幾朵黃花。有一次父親種的一株植物竟然開出極其嬌豔(也許過於嬌豔了)的絳紅的花。父親說:“這就是虞美人!”他的意思是:看,這就是著名的虞美人。可他那時對這種花一無所知,還不知道李煜這個人。

單薄而美麗的虞美人,是父親種植經曆的最高成就。除此之外,他種下的每一粒種子都發育不良,勉強開出的花朵都嬌弱寒磣。因為父親對他的種子發出的每一棵苗都不肯舍棄,從不間苗,任它們在各個角落裏擠擠挨挨爭奪不休。父親當然不是一個好園丁,但這個弱點卻讓他感到溫暖。畢竟父親的世界是由無數文件和表格組成,當父親擺弄他的植物的時候他才能感到他切實的存在,他最柔軟的部分那時也暴露無疑。父親的植物接二連三夭折,抵擋不了這個世界的殘酷。他忙著澆水、施肥,把花盆搬來搬去,仿佛在東躲西藏。這也不能改變它們在劫難逃的命運。

夏夜衝澡後躺倒在竹床上,皮膚一觸到竹床,涼爽的感覺就一下子傳至全身,那一瞬間便是快樂的極至了。那一定是八月份,蟋蟀們四下裏唧啾不已(但總隻有一隻在近處叫得格外響亮,一聲聲情真意切、有板有眼的,從嘈雜不清的背景裏脫穎而出。)最好是在暴雨過後的夜晚,涼風打窗外飄進來,蟋蟀們的叫喚一聲聲安慰著惆悵的心。他永遠無法回憶在他家裏,他睡在什麽地方,什麽樣的姿勢,枕頭是什麽顏色的。所有這些一概忘掉,是記憶的黑洞。甚至他平日裏用來複習功課的桌子,伴隨了他許多年的,他也不記得是什麽形狀、什麽顏色、什麽質地的了。

但他卻能真切地記起窗上蒙著的紗:塑料的綠色紗布,網眼是極細小的正方形,被父親用圖釘規規矩矩地釘在窗框上。夏夜或初秋的雨後,涼意和蟲鳴就是透過這些小方格子滲透進屋子裏來的。

 

13

    又一個亮朗的早晨,窗外的景物撲麵而來,但夢的碎片依然占領著他:一大群鳥在飛。大大小小的鳥,有一隻最大,像是一隻海鷗,巨大無比的海鷗。這些鳥在天穹下回旋往複,猶疑不去。

  然後他看到窗外的綠地旁,一個中年男人在收拾一座垃圾箱。他動作遲緩,一聲不吭,腰佝僂著,一身藍灰的衣褲,加上灰蓬蓬的頭發,仿佛剛從腳下的土裏鑽出來。

    說不定真是從土裏鑽出來的,黎每次見到這個人,他都是一聲不吭地在一隻垃圾箱前頭收拾,轉眼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米多高的垃圾箱,被做成房子的形狀,草綠色的“牆”,杏黃色的“頂”。把房頂一推,就露出黑漆漆的洞;手一鬆,房頂就自動合上。設計得倒也用心良苦,大約是想讓這尷尬而又必不可少的物件多少能被周圍的紅花綠柳接納下來。實際效果卻很難說,色彩過於光鮮,太陽又喜歡把刺眼的光線投在它們杏黃色的頂上,於是一種被教唆的格格不入的氣氛就彌漫在它周圍。

    在居委會貼出的告示裏,這種垃圾箱被稱作“綠色環保屋”。居委會也算是盡心竭力了。大娘大嫂們向來鍾愛杏黃啊、粉紅啊。她們還喜歡那種蹲坑式的廁所,不是那種用白陶瓷墊著底,糞便從一個洞裏衝下去的那種中式抽水馬桶。大家蹲在洞上,一字兒排開,下麵是不折不扣的糞坑。見麵都是熟人,談笑間,家長裏短的就散布出去了。在這個小區裏就有兩座。居委會的另一個告示上說,這兩座六十年代的蹲坑式廁所被評上衛生廁所了。

他們肯定不把氣味算作衛生的一部分,隻要腳邊沒有糞便,牆上沒有尿跡,就算衛生了吧。蹲在糞坑上,時光就倒退了二十多年。上小學的時候,他家住在平房裏,他天天去小區的蹲坑式廁所,低頭是巨大的糞坑。一些故事就在這糞坑上茁壯成長。孩子落進糞坑裏淹死,滿嘴塞著糞便,所有故事裏,這個是最恐怖的——地獄的烈火算得了什麽。據說流氓會躲在糞坑裏,舉頭朝蹲著的女人望。天,人的極限在哪裏呢。就算是有地獄,無非多了一個火中取栗的機會。“瘦哥哥”梵高,不是從火裏取出太陽來了嗎?

清潔工仍在慢條斯理地專注地收拾那隻垃圾箱。黎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以免他突然消失。他會突然遁入腳下的地麵?黎想看他推車沿路走動一番的模樣,打消掉盤踞在他腦子裏的遁地的想法。

    一周前,黎曾跟那人打了個照麵。當時那人也在垃圾箱旁邊忙著。他招手示意黎停下來幫忙。他們兩個把滿滿一布口袋垃圾抬起來,扔進垃圾車。黎不明白為什麽他用白色的布口袋裝垃圾,卻也沒問他,那人口齒不清,喉嚨裏發出完全沒有意義的聲音,隻能根據他雙手的比劃來推斷他要他幹什麽。

黎見他又把那個布口袋裝滿了。他的臉是歪曲的,呈S形,五官也模糊著。看到這張臉,他立刻覺得腦中被一種很大的力量擰了一下,突然眩暈。黎仿佛看到他腦袋內部也遭受了變形,使他口齒不清。黎以前隻在繪畫裏看到過這樣的臉。

[蒙克,對,是蒙克的《呼喊》。]

可他從不呼喊,當他含糊地說“謝謝”的時候,眼神裏的溫柔再明顯不過了。

一輛轎車停在了垃圾車前--垃圾車泊在路中間,擋住了轎車的去路。司機熄了火,坐在駕駛室裏抽煙,等著那人用毛巾擦拭“綠色環保屋”。少見的好脾氣,這裏的司機碰到路上的障礙總是罵罵咧咧的:“你有病啊!”“你找死啊!”“你怎麽回事兒!”。這輛轎車的主人大約是住在小區裏的,想必知道這S臉的清潔工不會吃任何人那一套。轎車的出現未影響他分毫。他依然故我慢條斯理地擦垃圾箱。等到他騎上垃圾車走開,司機已恭候多時。

    黎起身去廚房衝一杯茶,就又想起了頭晚做的另一個夢。

    他夢見自己在數學課上,去黑板前和另外三個同學分別演算幾道習題。他們肩並肩,有點競賽的意思。站在一旁的老師,對他的期望最高,題也就最難。眼看旁邊三個同學都計算完畢,紛紛下了台,隻有他一個人還在黑板麵前無望地掙紮。最後老師命他放棄,讓他下去。他辜負了老師的期望,卻委屈地想:我能解出來,要是能再給我一點時間就好了。

    他並不想去發掘這夢的隱喻,夢中的尷尬那麽逼真,根本不像一場夢。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做考試的夢了。在他上中學的時期,這種夢倒是屢見不鮮,上大學以後就少些了。剛出國的頭一、兩年也出現過幾次。後來就幾乎再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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