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上海和在上海的小學生活(1940-1945)
我是八歲(1940)那年秋天由大舅店裏的一位職員將我帶去上海的。要我去上海,看來主要是大舅的意見,母親是絕對不會提出這樣的要求的。大舅要接我去隨後又接母親去上海的原因,首先當然是姐弟情深,其次也不排除與當時父親在上海的銀行工作,對大舅的業務有一定幫助這一因素有關。因為後來大舅派店裏的另外一位職員到常州接母親去上海時,他對母親說:“光沈先生在店裏賬上的錢,就足夠你用多少年了”。這說明父親在這個時期內的光景還可以。其實接我去上海時,大舅家住得也十分擁擠,石庫門房子的一間廂房,住著舅婆、大舅夫妻和兩個孩子,兩個傭人則晚上在公用的客堂搭臨時鋪,所以我去,對他們家實在是很大的不便,這隻有在重視親情的年代才會如此,在人情淡薄的今天是不可能有這樣的事的。雖然用現在的水平來看,那時大舅家的居住條件太可憐了,然而大舅的事業卻正蒸蒸日上,經濟上比較寬裕,常常在節假日帶著表弟妹和我一起到附近南京路的大三元、冠生園等去吃早茶,品嚐叉燒包、雞球包等廣式早點的美味,有時晚上帶我們去看京劇(小孩不要票),我們感興趣的當然是武打場麵,但是大舅他們從來沒有是在戲院開場時就去的,而總是要等戲演到一半的時候才去,因為名角兒演的是壓軸戲,都是在最後的。而這些壓軸戲往往是大段的唱腔,對我們小孩來說實在沒味兒,隻是覺得戲院的氣氛熱鬧好玩罷了。不過憑著看“閑書”得來的知識,再根據台上的表演,胡猜帶摸地也能對劇情的梗概說出一二來,這會使看了半天仍在“五裏霧”中的大舅母等人驚訝不已,給於“真聰明”的讚許。有時散戲時碰上下雨,也會坐祥生汽車(祥生40000是當時上海最大的出租汽車公司)回家,大人小孩擠坐在車內,透過布滿雨滴的車窗看著兩邊閃過的五光十色的街景,聽著車輪從潮濕的路麵上駛過時發出的噝噝聲,有一種說不出的安全感,隻希望路程越長越好。
我獨自寄居在大舅家大概一年左右的時間,這一段時間內,好像沒有進學校。41年秋母親帶著隆弟也來了上海,恒弟則隨著祖父回到焦溪。大舅一家搬到天津路比較大的房子裏去了,原來北京路的房子就讓給母親住。那一年正好是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進入租界。國民黨的地下工作者在一些日方單位製造了爆炸,我們住的北京路宋家弄口的一家日本株式會社也被炸,日軍當即分區進行封鎖,我們被鐵絲網圍在由北京路、浙江路、廈門路和石路(福建路)為四邊的方塊內。幸好看守鐵絲網的是類似於農村村公所之類的偽組織,塞幾個錢,很容易地跳出了這個封鎖圈,臨時住到天津路大舅家。
那一年秋,我進入石路(福建路)上的一間叫景海中小學的學校,唸四年級。這是一所典型的上海的弄堂學校,小小的一棟弄堂房子,居然能夠容納得了中學和小學,而且連校長的一家也住在裏麵。至於教學質量也就可想而知了,盡管我從常州轉過來,中間又停學了一段時間,仍然能夠在這個學校混得下去,照樣可以順順當當地升級,不能不說是這所學校的差勁了吧。第二年,恒弟也從鄉下上來,我們一起轉入了錢江小學(解放後改名為寧波路小學)。顧名思義,這所學校是和錢(塘)江有關,它是由杭州同鄉會創辦的,校址就是原來的杭州會館。這個會館占地很大,弄堂的一側從弄口一直到弄底全部都是它的範圍。我們入學時學校在會館的前半部,可能是原來會館的主要活動場所,後來因為該處改建商業樓,學校遷到會館的後半部。和原來唸的景海小學相比,不論在校舍、教學設施,尤其是師資質量方麵都是不可同日而語的了。學校還有以校長席公石為名的“公石圖書館”。我進這所學校後馬上就暴露出基礎差(當然更主要的是自己不好好學習)的原形來了。結果是五年級上學期留了一級,五年級下學期又留了一級。六年級雖然沒有留級,但是也差一點小學畢不了業。因為我當時有兩門課即算術和外語(英語和日語)不及格,按照規定,如果補考後仍舊有一門課在45分以下,就不能畢業。我補考的成績是算術60分,英語60分,日語30分,平均的外語成績為45分,剛好達到過關的最低分數線。這樣巧,我想恐怕多半是哪位老師故意放我一馬的吧。我這樣不爭氣,使母親在親戚麵前丟了臉 。
在錢江小學這三年時間,有些人和事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從學校總體方麵來講,一是教學水平高,以語文課為例,同時有兩本教材,一本是白話文的,一本是古文的,兩本並行教學。白話文教材的內容除了一首劉半農寫農家生活的詩還依稀記得“…天上星多月不明,地下人多心不平……”幾句。其他的課文就沒有什麽印象了。但是古文教材中很多名篇如歐陽修的“醉翁亭記”,柳宗元的“小石潭記”,以及戴**的“愛蓮說”,甚至還有苦澀難懂的“陳情表”,至今還能斷斷續續地背誦,這對打好古文基礎不無幫助。音樂課的教學水平也較高,學校有一間配有鋼琴的教室,各個班級都在這間教室上音樂課。音樂老師也有很高的音樂素養,所教的歌,除了一般的兒童歌曲如描寫春遊的“風和日暖天氣好,旅行到春郊……”,勸惜光陰的“……時光不久留,努力趁年少……”,李叔同的“憶兒時”等等一類之外,還有古詩詞的如“古從軍行”,也有世界名曲改編的如“我和你是少年,精神好身體健……”、“雙雙蝶,對對飛……”、“平安夜”等等,都是健康向上的歌曲,這和當時一些學校的音樂課隻是唱一些流行歌曲相比,其差異是巨大的。學校的另一個特點是具有愛國主義的精神。當時日偽當局為了加深奴化教育,從小學五年級起就加設日語課。我們的日語老師是曆史老師袁老師的哥哥,是一個日本株式會社的職員,被派來兼課,他對學生不願意學習日語完全采取同情的態度,從不惡語相向,以至於學了二年日語的我,還隻會說最簡單的“你好”。還有一個更可以說明有愛國思想的例子是在一次畢業典禮上,音樂老師公然上台高歌抗日歌曲“嘉陵江上”。
錢江小學的老師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有兩位,一位是我剛進該校唸五年級時的語文老師,也是級任老師(相當於今日的班主任老師),是位男老師,叫楊仲通,年約四五十歲,揚州江都一帶人。為人和藹可親,雖然因為我成績不好,也常常被他“關夜學”,但此時他也是和顏悅色的,甚至有時英語老師對我的態度太凶狠時,他會像維護自己孩子那樣出來為我解脫,所以,他給我留下了慈父般的印象,可惜後來他因為身體不好,回到老家去了,此後就再也沒有看見過他。另一位是我六年級的語文老師和級任老師,是一位年約三十多歲的女老師,本來叫葛華子,抗戰勝利後改名為林慈子。和楊仲通老師相反,她留給我的印象是凶狠無情。其實因為我愛看閑書,除了“蜀山劍俠傳”、“江湖奇俠傳’等半文不白的武俠小說之外,也半懂不懂地生吞活剝“聊齋誌異”、“子不語”、“閱微草堂筆記”等文言文的神怪小說,所以我的文言文基礎相對較好,我用文言文寫的作文,常常被張貼出來作為範本。但就是這樣,這位老師還總是視我為仇敵。曾有一段時間要我下課後去跪在她辦公室的桌子邊上,其唯一的效果隻是最大程度打擊我的自尊心罷了。從此人在抗日戰爭勝利後改名的事實來看,我總覺得似乎有一些政治背景。或者是她原來和日本人有關係,日本人投降後,為了逃避追查。不得不改名換姓;或者她是化名的國民黨地下工作者, 勝利後恢複真名。但是從她的所作所為來看,似乎更符合日本軍國主義者的本性。除了上述正反截然不同的老師外,還有一位翁老師是,是一位年約四十多歲的中年女老師,是學校的教務主任,也是一位比較慈祥的老師。
小學的同學中,能夠記得姓名的隻有三位。其中兩位是兄弟倆,哥哥叫倪光耀,弟弟叫倪光炯,兩人同在一個班。倪光炯曾和我是同桌,加上那時我們午飯都是送飯(大舅家送表弟的飯時,一起送了我和二弟的),飯後有較多的時間一起活動。記得有一次倪光炯教我看手相,神秘地告訴我其中一條是婚姻線。他非常聰明,盡管也有時在上課時在課桌下偷偷看小說,然而他的成績卻總是名列前茅。我曾經到他家裏去玩過,就在學校附近的直棣路上,家裏開了一家家具店,下麵是店,上麵是家。對麵也是一家家具店,是他的舅舅張中原開的,張是當時上海市的偽參議員。我和倪在小學畢業後未有過聯係,不知道他在何處,直到改革開放後,偶然在報上看到他和楊振寧合作的報道,才知道他是複旦大學物理學的教授。盡管那時我的女兒也正好在複旦念書,因為地位懸殊,也就沒有去高攀。另一位記得姓名的是我當時的班長,叫方朝華,是位瘦小的女同學,家住在山西路上的絲業會館裏。其他同學就沒有什麽印象了。其實還有一位同學就住在福建路上,家裏是開煤球店的,我也去他家玩過,但是再也記不起他叫什麽名字了。
上海唸小學的三四年時間,是我童年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因為進入中學之後,便是住校,不再有和二弟嬉戲爭吵以及和鄰居小朋友一起玩耍的機會了。那時和二弟最容易引起爭執的是“鬥田雞”的輸贏,所謂“田雞”,實際上隻是用紙折疊而成的玩意兒。玩時兩人相對而吹,務必使自己的田雞鑽入對方的肚下,然後將其挑翻身,便算勝利。兩人常常因此而爭吵,但是因為這種“鬥田雞”的活動是被母親認為“不務正業”而堅決禁止的,所以即使爭吵也不敢高聲。不過就是這樣,還是常常被母親發現,除了被痛斥一頓以外,心愛的“田雞”也全部被銷毀。
那時同玩的鄰居僅限於春壽裏範圍內,春壽裏是宋家弄的支弄,相對宋家弄其他房子,這裏顯得比較正規一些,是典型的二層樓石庫門建築,與主弄用大鐵門隔開,鐵門平時都是鎖著的,住戶則由各棟直通主弄的後門進出。這樣,春壽裏弄堂便成為我們的天堂,踢小橡皮球,玩官兵捉強盜,尤其是夏日的晚上,各家聚集在弄中乘涼,講著各種新聞和趣事,天南地北,無所不談,一塊小小的空間,給了我們無窮的樂趣。春壽裏一共隻有五棟房子,右側為20號和22號,左側為24、26、28號。其中26和28號為大房東自住,基本上是空著的,24號姓葉,隻有大兒子的年齡和二弟相同,其下的兩個都是女孩,而且年齡太小,玩不到一起。22號樓下隻有我和二弟兩人,三弟還隻有四五歲,不入夥。22號樓上也姓葉,是二房東,因為二房東存在剝削三房客的行為,當時上海普遍流行著仇視二房東的情緒,所以也玩不到一起。不過二房東的二兒子, 獨自住在亭子間裏,雖然年齡比我們大得多,但是因為聽我常常大聲吟誦唐詩,給他有一個好印象,所以常常要我們到他的亭子間裏去玩。他是個愛國青年,常用礦石機收聽短波,幢憬著抗日的後方,加上他對腐敗家庭的不滿,終於出走投奔抗日。臨走前還要我在他的紀念冊上題字留念。此人自此以後便沒有了消息,再也沒有回來過,隻能用“不知所終”來歸結他了。20號樓上姓陶,有兩個兒子,老大的年齡比我們大得多,不是玩伴,但是他常常做一些化學實驗,例如用牙膏皮和酸製成氫氣,引入紙球中使其升空,使我們驚歎不已。老二和二弟同年,身體比較瘦小,在群體中隻是嘍囉的地位。20號樓下有兩家,一家姓陳,是開“包飯作”(專門為單位提供夥食)的,兒子和我同年,摔跤時常常勝我一籌,所以常有“老大”的味道。另外一家姓包,兒子的年齡比我們大得多,常說一些下流話和做一些下流事,我們很少和他在一起。這一幫少年平時在弄堂裏的活動也隻是踢球、捉人之類,但有時也有出格的時候,有一次從曬台爬上屋頂,在傾斜的屋麵上走來走去,萬一失足,滑下去就沒有命了。隨著升學和搬遷,這幫少年也就各奔東西了。陳家首先遷走,聽說其兒子中學畢業後當了教師;陶家的老大大學畢業後分配去太原工作,57年被打成右派;老二在複旦大學數學係畢業後分配在上海科技大學工作,據說為了春壽裏的房產,兩兄弟關係緊張,鄰居都認為老二理虧。包**好像長期沒有正業,學唱旦角,不男不女,後來才算進了一家工廠。 這些人中,和我們交往最久的是24號的葉家,一則因為後來葉家的兒子和二弟同在哈軍工,二則兩家的關係也比較好,大概是“人以群分”吧,葉家的母親和我母親來往比較密切,七十年代母親來武漢我處時,正好葉家姆媽也正在武漢工作的女兒處,還專門來看望過母親。如今老一代人都已經不在了,下一代的人也因為拆遷而各自東西,不知音訊了。
在我童年時代,也曾闖過不少禍,據說我曾經偷偷地將電熨鬥插頭插上,以致電熨鬥將桌麵燒焦了一大塊,幸被及時發現,才未釀成大禍,估計這是大舅家還在常州時的事。還有一次是我初到上海,那時大舅的店裏為了預防匪情,在店堂和對麵供居住的廂房之間,裝設了電鈴,用以在出現情況時告急之用。曾告訴過我不能去按它,但我在好奇心驅使之下竟偷偷地去按了一下,造成一場虛驚。不過,這些事我自己已經記不起來了,隻是後來從二舅口中知道的。然而,後來的幾件事卻印象極深。一件事是有一次我和二弟兩人一起租了一輛踏板車(一塊木板下麵四個滾輪,再加上一根掌握方向的龍頭,極為簡單)玩,走到老閘橋蘇州河邊,光顧著看野眼,結果車被小偷偷走,最後,出租踏板車店的店主上門索賠,母親隻能賠錢了事。另外一件事是我在錢江小學時,班上一位同學有一支自動鉛筆,給我看了一下,一定說是被我弄壞了,要我賠,這明明是訛詐,我卻毫無辦法。那個小無賴多次到家中吵鬧,母親也隻能賠了錢。這兩件賠錢的事,都是母親處境困難之時,這也就更加重了母親的困境和絕望的心情。現在回想起來,總是有一種愧疚的心情。但就被訛這件事,也說明我的懦弱和無能,這當然和家庭環境有關,注定一輩子謹小慎微,做不成大事。
另外有兩件小事,現在說出來有些可笑,說明了我那時的愛玩和偷懶。一件是為了想做一些肥皂水好吹泡泡,就在一次洗澡時弄了一點肥皂水放到邊上櫥裏的一隻碗內,我沒有看見這碗裏母親已經放了一些熬好的熟油,準備拌涼菜吃的。後來母親每次用這油拌東西吃時,總是覺得有股肥皂味,我也不敢說出事情的真相來。還有一件事是母親叫我掃地時,常常趁母親不看見時,偷偷將垃圾掃到床下或者櫥的下麵去。
小學畢業時,正值抗日戰爭勝利前夕,美國空軍不斷轟炸上海,祖父帶著我和二弟回到焦溪暫避,我並考入了當地的仲明中學。想不到的是日本很快就投降了,得到消息的那天,祖父將放在書箱內幾十年的一個爆竹取出,原以為不一定放得響,誰知道竟然砰然巨聲,響徹四方。
抗日戰爭勝利之後不久,我和二弟又回到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