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家(三)
買汽車是在買房子以後,大約是48年吧。其實,聽說在此之前大舅也曾買過一次汽車,是在天津進口的,但是被當時派駐天津辦事的夥計朱耀堂因填補其在當地吃喝嫖賭所造成的虧空而自作主張賣掉了,大舅也拿他沒有辦法。第二次買的隻是一輛老式福特,和當時已經流行的頭尾形狀相似的車型相比,顯得沒有氣派,尤其和這豪華的房子實在不十分相配。住在隔壁2號的(康樂村全弄以臨街的兩棟最大,一排兩戶,其他都是一排三戶)是美國大通銀行的華經理,家裏是兩輛最新式的汽車。以大舅愛麵子的性格,買這樣的車恐非本意。估計隻有兩種可能,一是因為在房子上花費太多,財力上有些緊張;二是考慮到當時的局勢,不想在上海作更多的固定資產的投資。汽車司機叫“蘭生”,是一個年齡比較大的人,反應不很靈敏,技術也不怎麽樣,記得有一次還把車開到人行道上,差一點出事。此車一般都是隨大舅去上班,其他人很少乘坐。大舅去香港後不久,這輛汽車就處理賣掉了。
至於大舅何時娶的小老婆,就搞不大清楚了,推算起來大概也就是在47年以後的事吧。小老婆姓陸,也是常州人,本來是妓女。妓女也有高低檔之分,她大概算是比較高檔的。那時商人之間的交際,有時就約在“堂子”(比較高級的妓院)裏。所謂吃“花酒”。可能就是這樣,日久生情,大舅花錢為她贖身,從了良。此人我沒有見過,聽說長得並不是很漂亮,但待人接物總使人非常願意接近她。大舅將“金屋”設在威海衛路人民廣場附近的“馬律師”公寓的一套很小的住房內,解放後,我曾隨母親去過那裏,一室一廳,前麵帶一個臨街的陽台,衛生間在門外的半樓梯處。電話則由大舅的一個叫彭德順的朋友的家中分接過來,所以盡管明明大舅是在小老婆處,卻總是能夠在彭德順家裏接電話,由此可見,彭德順這個小醜在此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了。大舅娶小老婆的事,除了舅婆和大舅母之外,其他的人逐漸都知道了。大舅每天早上從家中出去,總是先到小老婆處,每天下班後也是先到小老婆處,然後到深夜才回家。那時,我工作的國信銀行正好和大舅上班的地方很近,外婆不知就裏,非要大舅汽車每天順便帶我,大舅沒有辦法,隻能每次到小老婆住處附近,就說有事在這裏下車,叫蘭生送我到銀行,使我十分尷尬,不得不每天趁外婆不發覺就先偷偷地溜走,免得大舅為難。
隨著政治形勢的發展,大舅也考慮重心的轉移。第一步是在廣州設立了一個點,並派原來在江蘇省農民銀行工作的朱永潤和失業在家的父親去那邊。江蘇省農民銀行在上海是一家數得上的大銀行,朱為什麽會離開而到大舅店裏來,我也說不清楚。在形勢進一步對國民黨不利時,大舅曾找母親商量,準備全家(包括我們)遷往香港,母親以不能丟下年老的祖父母為由,表示不能走。母親的表態,加上也許大舅也考慮到這樣一大幫子人去香港後的生計,所以最後沒有實行這個全家搬遷香港的計劃,而是他帶著大兒子澤民和大女兒美霞先去,大舅母則是到五十年代中期去的(我學校畢業,56年初分配去蕪湖時,她還到碼頭送我),而表弟壽民和榮民兩兄弟則一直到六十年代初才去那邊。大舅去香港後,這邊就由二舅負責,當時,光是存布就有一萬多匹,但是臨解放前,商家都急於將手中的貨物脫手,換取現金,所以這些並非果腹之物,反而價格大跌。我記得曾隨著店中的店員一起到西藏路人民廣場(當時叫跑馬廳)邊上擺過地攤,每匹布隻賣一塊銀元,買者仍然很少。解放後布是國家控製物資,帶有投機性質的棉布批發號,當然是沒有生意可做的,而店裏一二十人的場麵,開支卻實在不小,不久便隻能宣布歇業。為了爭取“遣散費”,店員團結起來,宣稱要用繩子把二舅捆起來,最後以每人發三十幾匹布作為遣散費而解決。空出來的店房和所有設備如辦公桌、椅,貨架等,以極低的價格租給以前有業務往來的打包行。當初一個是風雲際會的大商行,一個隻不過是呼之即來的小作坊,真是令人有滄海桑田之感。二舅後來又和隔壁鄰居合夥成立了一個沒有雇員的字號,地點就在原來店的隔壁。工商業改造時,二舅以私方人員的身份進入花紗布公司工作,一直到退休。天津路的房子,在表弟壽民和榮民去香港後,也和“馬律師”公寓的房子一樣,都無償退給了房管處。這些房子當年都是用大把的金條去“頂”來的,結果就這樣一分錢也收不回來白白地交出去了,想來真有些可惜,如果放到現在,這兩處黃金地段房子的價值,應該在幾百萬元這個數目。
大舅到香港初期,過得還可以。開始是住在繁華的英皇德輔道上(好像是這個路名),也多次寄來衣物,據說有一次鄉親徐朗星資金周轉困難時,還曾向他借過錢,這說明那時大舅的經濟情況還是可以的。在此期間,他一定力圖重振旗鼓。在寄給舅婆的照片中,有一張是在日本拍的,當然不會是去旅遊,估計是想向日本方麵發展吧。但是,時運不濟,屢屢受挫,甚至一下子被騙走兩萬美元,這在當時也是一筆不小的數目,終於使他一蹶不振。幸好大兒子澤民在新加坡小有所成,將父母親接去養老。但是過多的打擊,使大舅晚年精神失常,隻能雇傭一個身強力壯的人來照顧。八十年代隆弟出差到香港,大舅母還專門從新加坡趕來會麵,如今恐怕大舅和大舅母都已經不在的了。
大舅生有五子兩女。大兒子澤民,大女兒美霞,老三壽民,老四榮民,老五盤民(幼年夭折),都是解放前在上海出生的,兒時一起嬉戲,情景猶曆曆在目,我至今還保留著隆弟和這幾位表弟妹一起照的相,童趣可掬。如今天各一方,音訊不通,想來總有些傷感。至於小表妹麗霞和小表弟鍾民,都是到香港以後所生,從未見過,就毫無印象了。澤民和美霞受傳統教育比較多,忠厚老實。澤民在香港唸完了大學,在新加坡結婚,嶽父的條件比較好,在其資助下,開了一家玩具廠,大舅老兩口的養老送終,就由這位長子盡責了。美霞是表弟妹中最老實的一個,好像沒有唸大學,一直在香港當小學老師。男方也是從上海去香港的 。壽民和榮民也是生性老實的人,壽民在小時候就有一個外號叫“老法人”,說明其老實程度。但是,解放後在上海十幾年,眼看著家境的衰落,以及以資產階級子女的身份所受到的社會歧視,其心情的壓抑是可想而知的。當六十年代初期他們決定去香港時,盡管當時自己也已經受盡了毛澤東思想光輝的烘烤,但是因為不了解外麵世界的真實情況,還是認為“資本主義一天天爛下去,社會主義一天天好起來”,因而勸他們不要去香港,說:“去那裏沒有前途”。幸虧他們沒有聽我的話留下來,否則憑他們的出身,恐怕是隻有“上山下鄉的”的份,而且隨後的各種政治運動也饒不了他們。據說。他們去香港後,壽民進入一家企業辦的大學,榮民好像去了美國念書,估計如今的境遇都應該不錯的,至少不會遭受到國內像他們這樣年齡的人所遭受的苦難。至於另外兩位麗霞和鍾民,則不知詳情,隻是好像聽說麗霞的情況比美霞要好,其丈夫有時和國內做生意,還曾到過武漢。
謝謝老翁執筆,謝謝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