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安

夜深聞私語,月落如金盆。
正文

被侮辱與被損害的

(2016-03-05 16:07:39) 下一個

我曾經在北京西南郊區盧溝橋邊的一個古鎮住過八年,那是八十年代,我們隻把二環以內叫城裏。今天寫這篇文章,查了一下,這個古鎮距天安門也不過十九公裏。可是在八十年代,就算郊區了。每次坐公共汽車去前門,菜市口等地,就叫進城。

古鎮呈船型,隻有一條東西走向的主街,兩旁是店鋪,民宅,以及一條條胡同的入口。古鎮通過悠長的胡同向外延伸。出了主街,在古鎮的東北部,是一個大型的國有火車製造廠。能在那裏工作,就真的是端上了金飯碗,是讓人羨慕的事情。住在主街兩邊胡同裏的人,主要是世代在這裏居住的普通小鎮百姓,四九年以前很多人做些小買賣,有著自己的小生意,或者在這些家庭式的小店鋪裏當個夥計什麽的。四九年以後,公私合營,很多人就進了民營的小集體企業。主街的南邊,和它平行的是一條通往城裏的公路。我們每次就在這條公路上等著紅色的公共汽車把我們帶到北京城裏。公路再往南,就是一片山坡,山坡往南,是一個大水庫。山坡上有耕地,也有一個生產隊,所以大部分的農戶就住在公路南邊的村子裏。可是也有少數的農戶散落在胡同裏。

我和大姨就住在一個叫大院口的胡同裏。胡同的北口通向主街,出了南口就是公路。在胡同的南口,就住著這樣的一家劉姓農戶。大夥提起他們家,就直接用男主人的職業來稱呼:掏大糞的。胡同裏的公共廁所或四合院裏的茅房是定期有生產隊的人來掏糞的,是很好的農家肥。每到掏糞的日子,胡同裏都是臭氣熏天。劉家的男主人就是生產隊的掏糞工之一。

我十歲的時候,來到這個古鎮,開始和我的大姨一起生活。上的是鎮子裏的第二小學,四年級。住在同一個胡同裏的孩子自然都上這個學校。劉家的小女兒,蘭子,和我同班。蘭子梳著童花頭,大大的黑眼睛,白皙的皮膚,冬天的時候,總是有清鼻涕流出來,她也不擦,就總是一下一下地抽著鼻子。八十年代,城市戶口和農村戶口差別還是非常大的。有些小孩子的殘忍也是駭人的。蘭子常常是有著城鎮戶口的同學的捉弄和嘲笑對象。再加上她的爸爸是掏糞工,境況就可想而知了。可是我在蘭子身上並看不出什麽怨恨,或受欺負以後的委屈。她總是笑嗬嗬的樣子。也許是潛意識裏為了尋求保護,蘭子和一個叫文莉的女孩子很要好,基本上是文莉的小跟班。文莉住在另一條胡同裏,父母都在鎮子裏有一份工作。文莉聰明,功課好,也講義氣,常常保護蘭子。我新轉學來,和蘭子住在一個胡同,自然也和她們一起玩兒。

蘭子帶我去過她的家,很大的院子。院子的入口很窄,可是進去以後,就豁然開朗了。院子的一角有個豬圈,邊上有茅房。院子的盡頭是三間東房。門口有一個大柴火堆。北方的平房布局基本都是一樣的。中間的房間是客廳,兼作飯廳,有時還兼作臥室,中間的房間左右各通向兩個房間,都是臥室。蘭子家人口多,父母,兩個姐姐和一個哥哥。所以她家的客廳自然也兼作臥室。所以一進門,就看見一個大土炕。北方農村的土炕和灶火連著,冬天燒飯時的熱量也把炕燒熱了。記憶中,每次都看見蘭子的媽媽坐在土炕上,她的兩個姐姐圍在邊上,嘰嘰喳喳的說著話,都是快人快語的樣子。蘭子的爸爸和哥哥總是沉默著從屋子裏進進出出的,大部分時間在院子裏忙活著。我總覺得蘭子和她的兩個姐姐不太一樣,也許是年齡還小,她顯得很天真,總是張著無辜的大眼睛,笑著聽人們說話。我喜歡她的家,讓我覺得溫暖,也許是因為人多,也許是因為那熱熱的土炕。多年以後,當我讀到蕭紅寫的《家族以外的人》,我常常想到蘭子的家。

有時候下午沒有課的時候,我們也去文莉的家玩兒。文莉的爸爸媽媽白天都去上班了,家裏隻有她的姥爺。一個很有趣的老人:非常喜歡看電影,鎮上電影院裏演的每部電影他都看過,然後密密麻麻地記在一個小本子上。每次我們去文莉家玩兒,都要被他攔住,給我們滔滔不絕地講他看過的那些電影。我以後在現實生活裏再也沒見過對電影這麽癡迷的人。過了文莉爺爺這關後,我們就在院子裏圍著桌子寫作業。但過不了多久,就開始了女孩子的遊戲。文莉總是拿出她媽媽的口紅和其它化妝品擺弄。而蘭子就成為了文莉的模特。有時候蘭子的童花頭會被文莉紮出好幾個小辮子。我們常常就這樣在那個四合院裏消磨掉一下午的時光。蘭子總是快樂的樣子,笑著,不斷地抽著流出的清鼻涕。

小學畢業後,我們就去了不同的中學。而蘭子就沒有繼續讀書了。這在當時也沒有什麽奇怪的,農村的女孩子,讀完小學,認個字,就開始幫家裏下田幹農活,再過幾年就嫁人了。我不記得從那以後見過蘭子。

我上大學後的第一個寒假,回到北京。大姨問我,你還記得蘭子嗎?掏糞的老劉的女兒,你的小學同學?她死了!我聽到冷風吹過的聲音。

大姨又問我還記得我上的初中對麵有一個大院嗎?我記得,那是一個建築設計院的大院。蘭子不知道怎麽認識了住在那個大院裏的一個男孩子。我想她一定是真的非常愛那個男孩吧。然後,就懷孕了。這在八十年代末期,對一個老北京的農家來講,是一個大醜聞吧。蘭子的哥哥找到男孩的家裏去理論,要求男孩子負責任,和蘭子結婚。其實結果可想而知,一個掏糞工的兒子怎麽可能理論過一個住在大院裏的所謂知識分子的子弟。說了沒幾句,雙方就動了手。那個男孩子還拿刀砍傷了蘭子哥哥的耳朵。聽大姨說,很長一段時間都看到蘭子的哥哥頭上綁著繃帶。

家裏人徹底對蘭子失望了。家裏唯一的兒子為了保護妹妹反而被別人砍傷了,可是蘭子卻不肯和那個男孩子斷。家裏人不管她了。她還住在家裏,可是已經被當成了空氣。男孩子家可是不許她住的。臨產了,蘭子自己走去了醫院。小鎮,哪裏都離得近。我們胡同南口的對麵,過了馬路,就走上一個長長的山坡,山坡頂上就是醫院。所以從蘭子家到醫院,就是一條山坡的距離。蘭子生了,是一個大胖小子。大姨補充說,小孩子長得白白胖胖的。自始至終,沒有一個人在醫院裏陪她,那個她愛的男孩子早就消失了。蘭子的家人也沒有在醫院裏出現過。可是蘭子餓呀。我不知道為什麽醫院裏沒有飯,或許有,可是她沒有錢買。饑餓的蘭子生產完後,能下地走路了,就走下長長的山坡,回到娘家吃飯。然後,又走回醫院。“她得了產後風,三天以後就死了”。其實所謂得產後風,應該是她的傷口感染,然後血液感染,得了敗血症。“蘭子死後,他那個男朋友的父親來到醫院,把那個嬰兒抱走,後來賣了”。大姨和街坊鄰裏用“賣了”這個詞,大概是為了凸顯男方家的不仁不義。事實應該是男方的家人找人領養了那個出生才幾天的男嬰。這樣,他們自己的兒子還可以從新來過,當作什麽也沒有發生過,找一個門當戶對的對象戀愛,結婚,生子。而對蘭子的家人,大家好像沒有過多的譴責。

後來,大姨搬離了那個小鎮,住到了城裏,我就再也沒有聽到過任何關於蘭子家的後續故事。隻是知道蘭子的兩個姐姐都是找了村子裏的小夥子結了婚。

蘭子的兒子現在應該二十六七歲了吧。他應該沒有機會知道他親生母親的故事。他一出生就被抱養了,他的養父母應該對他視如己出吧。

蘭子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也就隻有十八九歲。我無從知道那幾年蘭子的心路曆程,我記得的隻是她的白淨的笑臉,使勁地抽著鼻子。她大概曾真心地愛那個男孩子,受了欺負,搭上了命,也許心裏都不曾怨恨過。

很多懷念老北京的文章,都描繪著“天棚魚缸石榴樹,肥狗白貓胖丫頭”的場景,溫暖,悠閑,平靜。我們的胡同裏的院落就是這樣的,可是在天棚和石榴樹下,在肥狗白貓進進出出的院落裏,我看到的是蘭子短暫的一生。我看到了溫暖平靜的畫麵下的苦難和冷酷,一個年輕的無助的女孩子的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命運。

這麽多年來,想到那個古鎮,就想到蘭子。 

兩張圖片都來自網絡。

寫於2016年3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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