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安

夜深聞私語,月落如金盆。
正文

克瑞斯的河流

(2016-03-03 20:34:46) 下一個

克瑞斯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對我說這句話的人:“在學術界生存,幽默感很重要”。 

我剛開始聽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並沒有什麽感觸,隻覺得因為他是一個快樂的人,所以當然覺得幽默感是至關重要的品質。他已經離開這個世界幾年了,而我卻開始漸漸理解他的話的含義。尤其是這一年來,很不開心。我會常常想到他說的這句話,覺得克瑞斯用他的方式教給我一個簡單的方法,用幽默的態度來化解一些自己無力解決的矛盾,誤解或困難。

那年的冬天,我來這所大學做校園麵試,克瑞斯是招聘委員會的主席,他去機場接我。他一見我的麵,就問我冷不冷,我說不冷,我現在住的地方比這裏冷多了。後來,別人問我同樣問題的時候,他都搶著替我回答了,還說我是唯一一個不抱怨這裏冷的候選人。一個早晨,他從酒店接我去校園,在一個路口等著左拐的時候,左拐的綠箭頭亮了,可是對麵一輛直行的車卻開過來了。我們隻能停下來,讓那輛車先走。他抱怨了一句,那個司機不守規矩。我當時剛會開車不久,就沒頭腦地很認真地說了一句:我還以為你們這裏開車的規矩不一樣呢。這可把克瑞斯樂壞了,放聲大笑,說:你太幽默了!在麵試的那兩天裏,我們聊天的時候,我常常聽到他的大笑。離開的前一晚,他和我告別的時候,說了感謝我來校園麵試,然後又強調說,“你很有幽默感”。祝我接下來去其它大學的麵試順利。其實,那一年,我隻有這唯一的一個校園麵試。而且我一直是一個沉悶的人,從來沒有人說過我有幽默感。我想,大概因為克瑞斯本身是一個幽默快樂的人,所以他很輕易地就從別人身上發現了幽默感。

後來,我得到了這份工作。一天在係裏的走廊碰到他,他說:我真高興你接受了這份工作。我說謝謝。他大概以為我隻是禮貌性地回應,就有些著急地說:“我是認真的。我真地很高興你成為我的同事。你很有幽默感。在學術界生存,幽默感很重要”。

克瑞斯的太太,也在係裏工作,雖然她也有博士學位,可是隻是講師。因為當初跟著克瑞斯來這裏教書,她自己就放棄了找教授位置的機會,甘心做一名講師。她梳著齊劉海的短發,冬天總是穿著粗尼的短西裝和筒裙,一口英國口音。我剛來的時候,請他們夫婦倆來我的簡陋的公寓吃飯,記得事先克瑞斯就很直率地告訴我,他一點辣椒也不可以吃。我都忘記了那天做了什麽飯,隻記得我做的甜品是酒釀湯圓。這對他們來說實在是太陌生的甜品了。隻記得他們一邊吃一邊說:“有趣,有趣”。其實應該是吃不習慣吧。他們倆大笑著給我講他們是怎麽認識的:當年,她的太太是從英國到布朗大學來的交換生。克瑞斯在圖書館裏看到了她,就主動打招呼,教她怎麽用圖書館的電腦查資料。然後,她的太太回英國念完了學位,又回到美國和他在一起。幾十年過去了,他們的一雙兒女都已成年。

一次係裏開會,討論下學年的一門幾個教授合教的課。當時他在會上低聲,但很認真地跟我說,你應該參與。我 想他是關心我這樣一個新人,鼓勵我參與合教的課,盡快與其他的同事熟悉起來。後來的幾年,每年的春季,我都參與這門合教的課,也的確從中受益。

我來了一年後,克瑞斯就退休了,她的太太也同時退休了,其實他們都不到退休的年齡,隻是說是身體的原因。我因為是新人,忙著適應教書和做研究,再加上個人生活的變故,根本無暇和克瑞斯夫婦交往,隻是想著他們提前退休,一定在享受著生活。

他們退休後,我隻見過克瑞斯兩次。他退休前,是一個他研究領域內的一份很有名的學術期刊的主編,他退休後,為了表彰他的貢獻,大學特別給他舉行了一個儀式。當時他真高興呀。因為人多,我沒有機會與他交談。第二次,是春季學期的期末,在一個聚會上,我看到他。他瘦了很多。聚會完了以後,我陪他走到停車場。我們邊走邊聊。他告訴我幾個月前他去西雅圖做了一個切除腦部腫瘤的手術,恢複得很好。他說真感謝他的太太,貼心照顧他。手術後的一段時間,外出都是她開車。然後,他說聽說了我生活的變故,又大笑著說“誰會不喜歡這麽美麗的女孩子”?我當然知道他是逗我開心,但還是很高興。臨別的時候,他說我們以後找時間一起喝咖啡。

然後就是夏天,我都不記得那個夏天我做了什麽。秋季開學了,整天忙。十月的一個早晨,一到係裏,就聽到一個悲哀的消息:克瑞斯去世了,還是腦瘤。過兩天,收到了係裏秘書的郵件,是代表克瑞斯的太太發的。說克瑞斯的最後一周是在家裏度過的,臨終關懷的人一直在他家裏照顧他到最後。葬禮隻有親友參加,不邀請同事。如果同事想表示心意,就捐給癌症基金。

克瑞斯從退休,到病逝,隻有一年多的時間。我怎麽都無法把他和一個腦瘤患者聯係起來。記住的隻是他的大笑聲。後來,我工作時間長了,才漸漸了解克瑞斯也許不象表麵那麽快樂。早些年,係裏的派係鬥爭是很厲害的,隻是我去的時候,那些老一輩的教授都已經退休了,克瑞斯是最後一個。據說當年他是很受排擠的。後來一個比我年長的同事告訴我,她曾經誤解了克瑞斯很多年,因為當年她終生教授評審的事。克瑞斯從來也沒有解釋過任何事。 多年來,她都很少和克瑞斯說話。她說她可以感到克瑞斯的失望。一直到十幾年後,也就是克瑞斯退休前的一年,這位同事才偶然得知事情的真相。她也沒有道歉,隻是她開始主動和克瑞斯打招呼,說笑。她說,我至今記得克瑞斯臉上驚喜的表情。

我想我開始慢慢理解了克瑞斯說的幽默感在學術生活中的重要性。學術界不是象牙塔,不是世外桃源。除了做研究,教書以外,有時還有一些世俗的紛爭我們要去麵對。如何麵對誤解,如何對待不公,如何讓這些事不帶給我們太多負麵的影響?如何不對這個世界失望?我想,克瑞斯用他一生的經驗告訴我:幽默和善良可以幫助我們。

克瑞斯去世後,我隻見過他的太太一次。在一個購物中心,她推著一個兒童車,裏麵坐著她的小孫子。她問了我新買的房子在哪裏?然後要了我的地址,說離她的房子很近,隻隔了幾條街。她說,也許哪天散步路過,她就去敲我的門。當然,她從來沒有來敲過我的門。我也很多次散步,遠遠地看到她住的淡黃色的房子,可是都沒有去敲門拜訪。不管長到多少歲,我都是一個靦腆的人。後來,聽說克瑞斯的太太出版了一部詩集,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她在小鎮中心的書店舉行了朗誦會。再過了幾天,我在本地的一份雜誌上看到了節選的她的一首詩。寫的是一條本地的河。我記得那是她和克瑞斯常去釣魚的一條河。

寫於2016年3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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