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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王之王 第九十二回 心路淒迷唯血淚

(2007-03-23 15:46:50) 下一個

萬王之王  第九十二回 心路淒迷唯血淚

  第九十二回 心路淒迷唯血淚

  昭元一下下回溯,卻終於還是回溯不下去,隻能苦苦歎了口氣。他知道希臘人的刺激,不過是一個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其真正的原因,還是在於自己從小到大的苦難經曆被望帝利用了。無論如何,望帝在自己成長最關鍵的時期,已經給自己的靈魂加上了永遠無法擺脫的枷鎖。

  如果沒有望帝,自己本該隻是恨中土的,因為中土完全沒有給自己快樂。那些人是死是活、過得好不好,與自己又有何幹?可是為什麽偏偏望帝要待自己好?他又為什麽偏偏要給自己安上這幅枷鎖?

  昭元簡直覺得自己越來越恨望帝,可是他也知道,真正最該恨的,永遠還是自己。沒有人能夠教會一頭牛說人話,無論望帝怎樣教過自己,真正是否願意犯賤,還是在於自己。望帝早早就去世了,自己與他相處其實並不太長,可是為什麽自己從他那裏得到的,比從誰那裏都多?這是不是因為自己本來就希望得到這些,所以才狼狽為奸、一拍即和、天衣無縫?

  昭元終於還是恨不起望帝來,也更加恨不起宮雲兮和瑤姑娘,所能恨的隻能是自己。明明自己才是真正的萬惡之源,自己有什麽資格去怪宮雲兮的絲巾?望帝如果得到絲巾,他會象自己一樣嗎?燃燈如果得到絲巾,他會象自己一樣嗎?荷馬得到絲巾,他會象自己一樣嗎?明明就是自己天生犯賤,怎麽還好意思怪別人?

  自己曾經是很驕傲的,自己曾經眼光很高的,甚至在這該死的“她”和“她”兩個人麵前,自己也曾經想要維護過尊嚴。自己並不是沒有輸過,可是在這上麵輸得這樣無可奈何、輸得這樣全無自尊,那還真是有史以來的第一次。難道自己真的是天生就欠了她什麽,命裏就該今生今世受她折磨,為她痛苦,被她戲耍,卻依然對她傾心?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昭元還依然傻傻地站著,傻傻地想著,周圍的一切似乎都與他完全無關。忽然,他似乎覺得有什麽不對,猛然一回頭,卻見一個少女幽靈般地出現在自己身後,而且還正望著自己,正是琴兒。

  昭元急忙定了定神,正要說話,卻忽見她手中似乎拿著幾幅卷軸,正自邊看邊輕輕歎氣。昭元急忙一伸手就要搶過,口中急道:“給我!”琴兒並沒有跟他爭奪,很順很順地就還給了他,輕輕歎息道:“你就是為這位姑娘而如此失常麽?”

  昭元咬了咬牙,慢慢道:“你什麽都知道了?”琴兒道:“樊姐姐已經什麽都告訴過我了。我先還不相信,可是看見你這個樣子,才真的不得不相信了。”昭元深深吸了一口氣,道:“那是以前。現在的我,已經不是以前的我了。”

  琴兒道:“你看看你這個樣子,誰會相信你的這句話?你以為你畫上幾幅畫,畫上大墨叉,你就能放下她了?你的確不是以前的你了,因為你看到她要真的嫁人了,而且還是你自己親手促成的,你已經變成了一個比以前更加傷心的人了。我說的對不對?”

  昭元在她的凝視和逼問下無可回答,隻得轉過了身體,想要躲避。可是琴兒不容他如此,也跟著轉了過來,還是正正地望著他的眼睛,道:“我還從來不知道,你的畫功居然也能登峰造極。你畫的的確沒有誇張麽?”

  昭元心道:“我的畫功?怕是隻能畫她。”口中卻道:“沒有誇張。這些隻怕還畫得遠遠不夠。”琴兒皺眉道:“真有這麽漂亮麽?能比靈妹妹還漂亮?我真的不相信。”昭元歎道:“她不是比靈兒漂亮,而是因為……因為她迷住了我。”琴兒懷疑道:“你身為望帝傳人,也會被迷?”

  昭元答不出話來,隻是道:“我曾經以為她沒能得逞,可是現在才知道,我是真的是被她給迷住了。”琴兒點頭道:“人要被迷,必先自迷。你隻怕是天生就在這個上麵有可怕的弱點,乃是剛好被她抓住了。她迷你,是為了什麽?”她正要再說,昭元道:“她迷我,就跟你迷魏頡一樣。你還記得魏頡的樣子麽?我這樣子,已經算是好許多了。”琴兒臉一紅,輕輕歎了口氣,道:“我不想再提此事。”

  昭元苦苦一笑,道:“我也累了,你也累了,明天還要上船,你我都早些休息罷。”說著也不待琴兒回答,急忙奔回臥房,似乎覺得隻有看見冰靈,自己的心才能真正獲得一絲清明和平和。案上零亂的卷幅已經被琴兒擺放得整整齊齊,整齊得令他都感到自己是一個巨大的不和諧。

  琴兒是怎麽進來的?她為什麽總是能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出現?

  昭元總以為琴兒武功不高,加上又幹脆被自己廢了武功,怎麽也不會脫出自己控製。可實際上,她卻總是在自己控製之外。她總能莫名其妙地讓自己昏睡,她總能給自己全身用藥而自己都不知道,她更總能突如其來地在自己身邊出現。她究竟是誰?

  自己為什麽如此無條件地信任她,如此地尊重她、親近她?難道她也迷住了自己,而且迷得還更深、更隱蔽?難道自己不知道她是多麽危險麽?難道自己不知道,如果盲目相信她,那將是多麽大的一個漏洞,可能導致多麽嚴酷的後果?

  昭元苦苦一笑,不再多想,因為他知道自己根本就想不出來。可是他卻不知為什麽,總是願意去莫名其妙地堅信,琴兒是絕不會害自己的。

  昭元輕輕歎了口氣,把臉輕輕貼近冰靈的小臉。一股平靜安寧、沒有任何凡俗鄙陋的清新聖靈之氣,悄悄度了過來,慢慢融化掉了他那無數的庸人自擾。他居然真的就睡著了。

  次日船行一日,已到了三峽之內。這天宿在岸邊的一處小小行宮,自然依舊是宮雲兮一行人歇息過的一座。接著,船又逆水揚帆“之”字而行,終於在八月十五這一天,來到了宋文昌恭侯著的巫山花月行宮。

  昭元這幾日日日平靜,今天終於到了這裏,心情已比先前幾日更加平靜。從船頭舉目望去,太陽已是隱沒不見。山間薄霧諧同天際微雲,襯托著那久負盛名的神女峰、九女峰,實在是讓人感歎美不勝收。眾人驚歎之餘,自然也聯想起那深深隱沒在群山,以及傳說中的陽台和高唐等名勝的神韻,不時有人吟詩成賦,放歌為文。

  冰靈從來沒有見過這等美景,不住地歡喜吵鬧著。歡笑之中,昭元也似乎心曠神怡起來,不住地給她講解這些傳說。船行靠岸,宋文昌身著大紅新郎服,和那些早些出發的文武之臣都上來迎接。冰靈不願多見生人,自行和琴兒藏在轎中偷看。

  昭元揮手道:“今日乃是宋愛卿大喜之日,我楚國佳話流傳之始,不用敘此朝堂繁瑣之禮。所有見寡人之禮都一律改為揖禮,不遵者便是不遵寡人之令。”眾臣知他本來就不喜繁文縟節,加上也說的極是明白,也就都欣然從命。

  昭元自領琴兒之轎和一群臣子,入了花月神宮。宋文昌等男方之人暫居左邊的月神祠,右邊的花神祠自然是由宮雲兮一方暫時休息。宋文昌父子喜氣洋洋,四處應酬,還特地來拜謝虞丘等年望尊隆之人,極其尊禮,明顯是要對這婚禮務求精益求精,不出差錯。到了下午,那些先後出發的賀喜之臣基本上都已經陸續到齊。這時便有司禮之臣出來,命將那艘特意製作了好幾個月的巨大花船開出來,依禮靠岸治席,以備不一會的晚宴和洞房之禮。

  昭元冷眼看著,心頭出奇的平靜。一切都是那麽的順利,那麽自己自然也應該維護這種祥和,驅除自己心頭那些垂死掙紮的雜念。宮雲兮也算是略有武功,但宋文昌雖然是以文名著稱,卻也不是手無縛雞之力。即使宮雲兮真的還有些猶疑不定,想要繼續折磨自己,隻要她一入洞房,那麽就一定能成就佳偶。

  當然,更重要的是,隻要今夜一過,明天的自己一定會是真正全新的一個人。那個時候,名節禮法將幫自己穩住心靈,她的影子再也不能頑固地占據自己的心了。她成婚之後,一切都不同了,自然謠言止歇。而且即使她還想勾引自己,自己也決計能讓她無法得逞。

  昭元心中冷笑著,似乎知道這實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唯一辦法,可也偏偏就是最令自己心痛的辦法。他在周都時,之所以想先自行擺脫宮雲兮,想那個時候就從此事中完全脫身,根本就是因為害怕這種擺脫法。可是現在,他發現自己根本無可抽身之後,卻終於還是不得不麵臨此法。難道自己就真的命中注定,要在所有人的歡樂中體驗這一晚的無比痛苦麽?

  漸漸地,天色已接近傍晚,所有的客人也都到齊了。昭元知道無論自己是恐懼、抵觸還是盼望,那一刻終於還是不可阻擋地越來越近了。他憑欄而眺,隻見左右花神祠、月神祠都已被貼上了金邊“花好月圓”的字樣,人人都是洋溢著喜氣,絲毫沒有被那隱隱約約的雨意打擾興致。那靠在岸邊的裝飾得花團錦簇一般的大喜船,也是上上下下人來人往。喜盒喜布、冷盤糕點等可以預先而備的東西,都是穿梭般的往上上著。

  這一次宋文昌婚禮格調甚是高雅,加上又是大勝之餘,大王還特地關照要盡量流傳佳話,司禮諸臣也都盡心竭力。光這大船一隻,除了容下洞房之外,隻怕還能容下至少五十桌賓客。而附近的大大小小的喜船喜宴,自然也能容下所有幫忙之人。可以說,從上到下,從自己到雜役之人,個個都有足夠的地方、足夠的準備去從容分享喜悅。縱使夜間雨意成真,也隻能增添喜慶之意,反還多了賞雨之雅,又怎麽能奈何得了眾人的興致?

  終於,宋文昌之父宋德昌已來恭請昭元登船主宴了。按照習慣,這等有君王赴臣之婚宴的,通常是要比普通婚宴早開始,請君王先行飲宴一番,以示榮寵。然後,君王便可起駕離席,接下來便是一場普通的大戶婚禮。這是因為婚禮之上,按傳統來說,自然是該以新郎新娘為中心。可是若是有君王來此,自然是人人都要以君王為中心,造成婚禮氣氛難以展開。因此,君王示恩之後早些離開,也是放手讓臣子們循傳統、體會歡喜的一個安排。

  昭元自然有所準備,早已換上了準備好的喜慶王服,在左右帶領下,從神宮到洞房花船的路上緩步行了過去。冰靈和琴兒還是不肯下轎,但好在她們乃是深宮女眷,這花船的上船口也甚大,肯定能通過,也就由得她們。兩邊船上船下之人都是喜樂喧天。

  這個時候,花神祠和月神祠的轎馬也各自開行。按照預先排好的禮節,在昭元上船之後,他們便當緊隨著上船。然而快要到那花船時,花神祠裏出來的那幾乘花轎卻忽然快了起來,跟昭元幾乎同時到達花船,而且毫無避讓之意,竟似大有搶先通過之勢。司禮卿唱道:“請新人暫時停後,奉大王先登喜船。”然而那中間一頂新娘轎中,卻傳出宮雲兮的輕柔聲音:“既是婚禮,便當以新人為先。聞大王曾有絕纓之量,不知大王可還有這個胸懷?”

  這話一出,周圍人人都是麵色大變,深恐這喜事轉眼間就要變成喪事。要知新人當為先的禮儀雖然人人也是認同,但君王先到先走,本身就已是考慮了這個禮節的了。現在新娘一方忽然又提此要求,豈不是太也過分?

  那邊宋德昌正要說話,昭元卻已微笑道:“也好。婚禮之上,怎能與新人相爭?因此一小事而使群臣俱不歡,豈是為君者之量?”宮雲兮笑道:“大王之胸懷果然是世人難及,於此等違禮之事亦能相容,我陳家佩服。”

  昭元一笑道:“稍縱小禮,以尊大防,乃是智者所為。寡人雖然不敢說是智者,卻也不敢為世人所笑。”宮雲兮笑道:“好一個稍縱小禮,以尊大防。我陳家與楚結下此親,實是萬代佳話,畢生無悔。起轎。”那些下人果然都將那幾頂轎抬起,慢慢上去走向新娘最後的暫歇之房。這暫歇之室,乃是讓新娘等待被請去拜天地時的休息之所。同時,新娘的伴娘、好友、貼身嬤嬤們,也將為新娘做最後的補妝。更重要的是,在這裏的時候,老人們還需要告訴新娘一些新婚之夜所需注意的難以啟齒之事,這些自然不好過早而說。

  昭元望著那花轎上船,回想著自己和宮雲兮對答時彼此話中的含義,心頭實如刀割針刺。她為什麽要這樣?是想激怒自己,讓這婚事辦不成麽?嘿嘿,自己可不但沒有上了她的當,還從根本上就斷了她的念頭和自己的念頭,真可謂是一言即定乾坤。可是自己為什麽更加難過、更加失落了呢?難道自己並沒有定下自己的心中乾坤?

  新娘一方之人上船之後,昭元前導之人正要前行,昭元卻忽然揮手道:“婚禮之上,寡人亦是賀喜之人,當以新人為先。宋文昌,你們先走。”宋文昌正要推辭,昭元笑道:“這是寡人的旨意,你還不快謝恩?”宋文昌不敢違背,謝恩之後,一行人也是陸續上船。前導之臣卻還望著昭元。昭元嘿嘿一笑,微一揮手,前導之臣才緩緩上船。

萬王之王  第九十二回 心路淒迷唯血淚(二)

  
  眾人擁簇之下,昭元已步入那宴廳正中而坐。群臣得到訓示,都是大行揖禮,而後陸續就坐,隻待開席。昭元命大家不必拘束,隨意攀談,氣氛自然漸漸輕鬆起來。

  但這女眷之席都是習慣上開在內堂,冰靈和琴兒之轎,自然也是本來要被抬往另外一側的內堂的。冰靈很有些不願意,非要跟昭元坐在一起,琴兒勸了幾句,卻幾乎把她給弄哭了。昭元見那轎被抬得來來回回,隱隱覺得不對,便近前詢問。冰靈委屈的聲音先傳了出來:“哥哥,我想在你旁邊,可是琴姐姐說沒有這個先例。”昭元見她一幅楚楚可憐的樣子,心下一軟,柔聲道:“在我旁邊就在我旁邊罷。哥哥開的先例難道還少麽?”

  琴兒微微掀起轎簾朝昭元一笑,卻又對冰靈道:“你都告狀成這樣了,那也隻好明說了。正堂裏麵全是男人,你又不喜歡被那麽多人盯著看,我這可是為你好。你要是自己喜歡被人那樣看,姐姐自然不攔你了。”冰靈小臉一紅,知道她說的也是事實,可是卻還是有些舍不得。昭元想了想,歎道:“說的也是。小妹聽姐姐的話,哥哥一會就來看你的。”

  冰靈撅起小嘴道:“可是……”琴兒忽然刮了刮她臉,笑道:“靈兒聽話的話呢,姐姐就帶你去看新娘子。”冰靈終是小孩心性,一聽這話立刻歡喜起來:“真的?”琴兒道:“當然是真的了。你不是一直想看新娘子好不好看麽?新娘子呀,也是靠近我們女眷那一邊的。”昭元心下一痛,鑽入轎中低聲道:“這新娘即將行禮之際,應該是不見外人的,是以才叫‘新’。便跟外人說話都已算是略有失禮了,你們怎麽還要去打擾人家?”

  冰靈一聽,滿腔興奮之意立刻消了個幹淨,小嘴更是撅得老高。琴兒道:“你呀,真是不開竅。這新娘子不見外人是指不見男人,她自己的嬤麻伴娘不也還是見麽?你當然不能去看了,可是我們卻可以去看。再說,靈妹妹還是個小孩子,當然更加可以去得。”冰靈一聽,立刻又是歡喜起來,道:“哥哥,是真的麽?”

  昭元看了看她那神態,心頭苦笑:“她其實也不太小了,怎麽還是個小孩子?隻是人見人愛,陳家肯定不會生氣而已。”他正要說話,琴兒已一把將他推了開去,自對冰靈道:“靈妹妹別理他,今天姐姐帶你去看。他要敢凶我們,我們回去告訴樊姐姐,好不好?”說著那轎已被抬了過去。昭元無奈,隻好悶悶地回到堂中。

  眾人見大王怏怏而去,悶悶而歸,一時間氣氛也平靜了不少。昭元已自驚覺,急忙堆起歡笑道:“今日大喜的日子,你們怎麽這麽拘束?莫非定要寡人現在就走,你們才肯歡顏麽?”眾臣見他如此說,臉上也是滿臉堆歡,也就漸漸重新放開胸懷。

  過了一會,該上此船的賓客已全數就座。宋文昌請示過昭元後,宣布宴會正式開始。眾人全都起身先敬昭元,以謝光降之恩;複又敬花神、月神,祈其保佑新人白頭諧老。在這以後,真正的放鬆才開始。眾人有許多都是武將,這才幾杯酒下肚,自然有些故態複萌起來,粗話俗話漸多,也熱鬧了許多。

  這次盛大婚宴,大約是應該昭元在吉時之前走,然後吉時新人交拜天地成禮,然後雙雙入於洞房。到那個時候,新娘尚由貼身嬤嬤及兩名小丫環陪同,在洞房先等候一會,應一應最後的準備,新郎卻需再行出來跟眾位賓客喝一會酒。當然,主要隻是一些特別注重上古之禮的家族才這樣,很多婚禮其實也並不嚴格遵循此隙,如昭元和樊舜華第一次洞房時。但如果確實遵循該禮的話,大約要再過約莫一個時辰,眾位賓客才散席。這時花船將駛離岸邊而至江心,取四麵都是溫情如水之意。然後嬤嬤應該已經全部安排好了,便出來請新郎再次入內,這一次伴娘、自己等和小丫環們就不再進去了。這時,裏麵就應該是先飲合歡酒,而後才真正共效於飛。

  眾官員和親友都知道,這時離真正吉時還有一個多時辰,自然也無甚麽禁忌。同時,宋德昌親自來陪酒,彼此許多都是老相識,宴會之聲自然喧囂異常。

  昭元本來以為自己可以和以前一樣,暫時融入這氣氛中,能少一刻煩惱是一刻。可他強顏歡笑了許久,酒越喝越多,心頭卻還是越來越痛。他眼看著那些賓客的笑臉,雖然明明知道自己臉上也和他們完全一樣,可心頭卻是截然不同的兩樣心情。

  昭元望著他們,想象著暫時避席的宋文昌臉上必定更是喜笑顏開,而且到了真正洞房之時一定更加神魂顛倒,快樂無限,心頭忽然起了無比的恨意。他恨不得將所有這些人統統趕開,恨不得自己的眼睛立刻完全瞎掉,讓自己完全看不見他們,從此來個眼不見為淨。

  可是光自己的眼睛瞎掉有什麽用?她的影子已經深深的映在了自己的心頭,自己又怎麽可能回避得了?自己曾經想抹黑她,想蔑視她,想隔絕她,想鄙視她,想逃避她,可是所有的這一切都徹底地失敗了。今天真正能幫助自己戒絕她的,反而正是自己所最恨、最不願意見到的她的洞房之夜。這難道不是天底下最大的諷刺麽?

  昭元臉上笑得越來越開心,心頭也越來越是刺痛。他真正地體會到了什麽叫如坐針氈的感覺,身下的椅子就如同是無數根鋼針,正在一叢叢紮刺著自己的身心。外麵的天已經越來越黑了,時間似乎過的並不慢。可是對自己能否有勇氣去呆滿這原先打算的小半個時辰,他卻越來越失去信心。他忽然不想遵循這本來準備好的半個時辰了,直恨不得現在就逃開他們,逃離這裏,逃得越遠越好,永遠也不再見到他們不再想到他們。

  可是他卻又沒有辦法走,因為冰靈和琴兒去看新娘子去了。她們還沒有回來,自己怎麽能扔她們在這裏?她們為什麽還沒有回來?她們究竟在看什麽?自己該怎麽辦?去拉她們出來麽?可是那樣大話,就意味著自己也要去看宮雲兮。去派人叫她們出來?可是這樣一來,人人就都知道自己的舉動,定然會對自己千辛萬苦想要培植的氣氛有巨大打擊。

  那麽自己該怎麽辦?自己能怎麽辦?他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膚都在被刺著,不論是從哪裏裏刺來,每一下的傷痛盡頭,都永遠是自己心房最深處和靈魂最深處。自己究竟為什麽要來這裏?自己為什麽不幹脆稱病,不幹脆殺了宋文昌,或是幹脆自己去死了算了?

  時間從來沒有過得如此緩慢,如此艱難,如此讓他痛苦萬分,卻又無處躲藏。昭元一杯杯地喝著,酒到杯幹,喝至酣處,竟然根本就不需要侍人奉酒,自己就舉起酒壺,一杯一杯又一杯。眾賓客被他的豪爽所感,那先還勉強有點收斂的粗豪之意也是盡情表露出來,說話也更加言行無忌。

  直到象是過了幾年那樣長久,昭元才終於聽到廳堂外麵似傳來了冰靈和琴兒的聲音。他簡直就如同聽到了曠世仙樂一般,幾乎立刻就要扔下酒壺竄將出去。但他終於還是忍住了這一極其失禮的衝動,慢慢放下酒壺,卻聽到咣鐺一聲,乃是此壺與另外一個酒壺輕碰了一下。原來,一向並不擅飲的自己,竟然不知不覺間已喝空了好幾壺的美酒。

  這一聲輕響自然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昭元慢慢站起身來,忽然朗聲道:“寡人還有要事,這裏便交由諸卿代為恭喜了。”眾臣聽他忽然要提前告辭,先是略略一驚,但見也還算是基本上時間還對,也就都如預先準備的一樣起來,恭送他離開。昭元堅定地走出廳堂,見琴兒和冰靈都正掛著笑意竊竊私語,當下也是一笑,道:“我們走罷。”

  冰靈一見他迎向自己,立刻也帶著琴兒的手要向他跑過來,口中也興奮地叫了起來:“哥哥,琴姐姐沒有騙我。新娘子真的很漂亮很漂亮的,還有新娘子的衣服也很好看很好看。”昭元一笑,道:“嗯。我們回去吧。”

  冰靈似乎還想要說什麽,琴兒卻連忙攔住她道:“我們回去再慢慢說,好不好?”冰靈很是奇怪,正要再說話,琴兒卻悄悄道:“小妹,你看看他身後那些人的樣子。”冰靈一掃眼過去,立刻便是滿臉通紅,立刻就跟著琴兒鑽入了轎中。

  昭元不用說也知道後麵那些人的樣子,但還是免不住回了回頭。果然,許多人都已是眼睛發直地瞪著那晃動的轎簾,見昭元忽然回望,才慌忙又站直了身軀,目不斜視起來。昭元皺了皺眉,沒有說什麽,隻是轉身下船。要知冰靈和琴兒本來就極是美麗,但深居簡出,這些賀客見過的並沒幾個,自然有所震驚。再加上冰靈胸前掛了兩件神奇光芒的至寶,自然更是先聲奪人震人心魄了。他們現在已酒意三分,還能站直不趴下,已經算是很不容易了。

  越來越濃的夜色中,昭元慢慢地下了船,朝花月神宮回去。忽然琴兒從轎中微微探出頭來,向他招手,要他到轎旁說悄悄話。昭元心頭苦惱無限,但還是依言走到了她轎旁。琴兒羞著冰靈的小臉道:“早就跟你說叫你不要亂跑亂嚷,你還不聽,你看看那些家夥看你看成什麽樣子了。”冰靈秀臉通紅,卻是嘟起嘴道:“明明他們是在看你嘛,又不是看我。”琴兒嘻嘻笑道:“對呀對呀,你自然是隻有一個人能看了,對不對?”

  冰靈抵擋不住,臉兒紅得如初熟的蘋果一般,急忙就紮進琴兒懷裏要胳肢她。昭元見她們叫自己過來,卻又不理自己,不免自覺沒趣;加上心頭難過,便想走開。忽聽琴兒道:“大哥,小妹有話跟你說。”說著便對冰靈道:“小妹啊,新娘子好不好看啊?”冰靈一聽說起新娘子,小孩脾氣上來,立刻沒了羞意,鑽出頭道:“好看啊,很好看很漂亮的。”琴兒嘻嘻笑道:“新娘子的衣服好看不好看啊?”冰靈連連點頭,道:“好看,真好看!”

  琴兒故作正經地道:“當新娘子就可以穿新娘子的衣服,因此呢,當新娘子是女孩子最漂亮的時候,好多人都搶著想當呢。你想不想當啊?”冰靈悠然神往,嘻嘻笑道:“當然想!”琴兒一笑,刮了刮她臉蛋,笑道:“真的?”冰靈立覺不對,小臉羞得通紅,急忙深深鑽入琴兒懷裏,生怕被他們看見自己的窘樣。琴兒微微一笑,轉過頭來對昭元道:“聽見沒有,你的寶貝妹妹想當新娘子,你還不快點想辦法?”

  昭元雖然神思恍惚,但一聽這一言,還是本能地心頭劇震:“她……這是什麽意思?”他不知道為什麽,竟然如畏洪水猛獸一般地從轎旁逃開。一眾侍衛見大王突然如此張惶,莫不大驚而呼。昭元咬了咬牙,慢慢道:“沒有什麽事。繼續回宮。”

  夏尾秋初的夜色本來黑得應該不是很快,可是在這微微雲情雨意之下,卻竟然早已是漆黑如墨,跟他的心中一樣深沉幽遠。這遠離花船的路不過幾百步,昭元卻簡直覺它實是有史以來人生最漫長、最痛苦的征程,因為在這區區幾百步中,他必須戰勝宮雲兮、冰靈、琴兒、望帝、自己那一群兄弟,以及自己所曾遇見過的所有的人,當然也包括了自己。

  前麵是喜氣洋洋的花月神宮,後麵是花團錦簇的洞房花船,一切都暗示著他正從一個輝煌走向著另外一個輝煌。可是現在,卻偏偏就是其中的穀底和深淵。然而也正是因為有了低地,世上才能有高山,沒有現在是深淵,這兩邊又如何能成其為輝煌?

  昭元一下下地邁著步,心頭回想起了自己曾經在以前說的那些話,以及在心頭暗暗發下的那些誓言。當初他大言不慚,要以身來替世人承受世間痛苦時,那是何等的意氣風發、悲天憫人、慷慨激昂、包容萬物?那個時候,他簡直就象是早已超脫了一切,一切可能的苦難在堅強的自己看來,都隻是小孩哭鬧一般無聊也無懼。可是現在,他才真正知道了自己是多麽的可笑和淺薄,是多麽的脆弱和幼稚。人世間有多少苦難?自己才替別人承受了這麽一點點,才從自己的歡樂中分給了別人一點點,就已經成了這樣,還怎麽侈談那所謂的雄心?

  昭元麵色無比的平靜,可是心頭卻已如瘋了一般的顛狂,盡管他知道這一切的注定結局都是死一般的平靜。隻有死亡才是最平靜的,不是麽?死中沒有歡樂,沒有痛苦,不需自己來承受,也不需要自己來施舍。

  可世人畏懼死亡,是因為什麽?是因為沒有人替死去的人承受痛苦,沒有人施舍他們幸福麽?可是他們根本就不需要承受,不需要施舍,又為什麽需要自己來為他們承受,為他們施舍?

  昭元冷笑著,鄙視著,可是心頭卻又起了另外一種悲哀:是的,世人畏懼死亡,世人愚昧。可是為什麽自己也不肯死亡?是不是自己根本上就比所有世人更加愚昧?

  再漫長的征程也終於有它的盡頭,那彩燈無限的花月神宮,終於已經將昭元包容其中了,似乎在提醒他他已經戰勝了一切。可是這種提醒、這種祝賀,卻是那樣的蒼白無力,也是那樣的虛偽醜惡,因為昭元知道,在自己在戰勝一切的同時,也永遠地失去了一切。

  昭元跟往常一樣平靜地回過頭,凝視著前方,卻根本沒有看見那不遠處的花船,仿佛它從來沒有存在過。不用等待他的吩咐,近侍們已經請琴兒和冰靈出來了。琴兒臉上還帶著那種神秘的取笑,正大膽地望過來,他並沒有逃避;冰靈臉上也是紅暈未褪,根本不敢看過來,他也沒有強行追隨。他的聲音平靜得連自己都覺得吃驚:“夜深了,去睡吧。”

  

萬王之王  第九十二回 心路淒迷唯血淚(三)

  
  近侍們知趣地走開了,情形卻反而更加詭異。琴兒目光閃動,微微一笑,拉著冰靈的不情願的小手,要將她輕輕交在昭元手中。道:“你看,這還是小妹第一次怕跟你在一起呢。那麽她想……穿新娘子的衣服,你是不是應該好好哄哄啊?”昭元木然一笑,道:“那是當然。但是何以想穿的人不急,旁邊的人卻急呢?是不是你想提醒一下,應該由你先試穿?”

  琴兒頓時滿臉通紅,啐道:“你……總是死不悔改,真是天生就該倒黴。”她一把將冰靈的小手塞入他手中,自己已飛也似地回到旁邊她自己的房間去了。昭元苦苦一笑,柔聲道:“小妹,你累了嗎?想跟我一起睡嗎?”冰靈低著頭,臉兒紅得簡直就象是要燃燒起來一樣,答不出話來。昭元慢慢道:“你要是想跟琴姐姐說話,就跟她一起睡罷。”

  冰靈依舊不說話,嬌嬌軟軟的身體卻已慢慢地靠了過來,似乎暗示著回答。昭元笑道:“小妹什麽時候對哥哥也吞吞吐吐的了?是不是不喜歡哥哥了?”冰靈急道:“不,不是的,是琴姐姐……”後麵卻說不出來。昭元接口道:“是琴姐姐說錯話了,對不對?”冰靈更羞,卻還是輕輕道:“嗯。”昭元道:“錯了的,當然就不用理了,對不對?”

  冰靈鬆了口氣,輕輕道:“嗯。”昭元微微一笑,又向往常一樣,將她輕輕摟過,帶入了房門。冰靈臉上的紅暈也慢慢消褪,似乎又恢複了往日的小孩子情懷,頭卻挨得更緊,忽然道:“哥哥,我好困哦,你困了麽?”昭元看了看她樣子,笑道:“我也困了。小妹都困了,我怎麽能不困呢?”冰靈心下歡喜,靦腆了一會,輕輕道:“哥哥,你是不是經常在我睡著後,又起來做別的事?”昭元點了點頭,道:“是啊。有事也要先哄小妹睡著才可以做嘛。”

  冰靈象隻小鳥一樣依維在他胸前,軟軟的柔發溫柔地撫著他的臉,輕輕道:“我……可以多呆一會,看你做事。你今天不要偷偷起來讓我不知道,好不好?”昭元心頭一動,道:“好,好,哥哥今天不偷偷起來。不過今天也沒有什麽別的事,我們現在就睡好不好?”

  冰靈歡喜無限,輕輕道:“嗯。”昭元將她抱起,鑽入涼被中,卻感覺到她身體竟然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怯怯的顫抖,似乎要將自己的心整個帶動起來。昭元撫了撫她秀發,輕輕道:“小妹乖,不要胡思亂想,好好睡覺。”說著在她額際又親了一下。冰靈聽他如此說,臉上又是一熱,但似乎也還是放鬆了許多,不一會就進入了夢鄉。

  昭元默默地望著她熟睡的小臉,自己卻是說什麽也睡不著。他心頭感慨萬千:“古語雲,前三十年睡不醒,後三十年睡不著。她到底還是小孩子,怎麽樣都能睡著,今天睡得早,反而睡得更快。我卻怎麽已象是七老八十的人一樣,死活也睡不著?”

  冰靈微微的呼吸輕輕拂著她額際的秀發,一下下撫摸著昭元的臉,似乎如母親的雙手一樣,在撫慰他入眠。可是,那種輕撫,卻又似一下下地在撩撥著他那本來就已是燥動無比的心。一時間,他和冰靈當真是靜者愈靜,動者愈動。

  昭元心頭越來越是悲哀:“她的童年永遠不會過去,我的童年卻從來沒有到來過。我自出生以來,就過的是大人的生活,日日承受著壓力和痛苦,再加上……加上這些打擊,自然是老得快了。嘿嘿,二十不到的人,有八十歲的心,也真是天下奇聞。” 他一下下呼吸著冰靈那微微的甜香氣息,似乎自己也能從她的呼吸中,體驗一些從來沒有過的童年歡樂。

  這個辦法似乎真的有效,因為他竟然真的有些模糊起來了。昭元心頭越來越是歡喜,不住地希望自己更加迷糊下去。那種迷糊的感覺,也果然就如同他希望的那樣,越來越深了。昭元很歡喜地笑了,因為他知道,隻要自己能睡著,那麽就可以逃避那可怕的刻骨銘心的痛苦關口。隻要能在美夢中過得去今晚,明天醒來,自己必將會真正是一個全新的自我。

  昭元得意地笑了,而且是打心眼裏笑了起來,因為他忽然發覺了宮雲兮力量的薄弱,也更加發現了自己先前那些恐懼的可笑。不錯,她是可以不用迷惑自己的意識,就偷偷迷惑住自己深層的靈魂,可是自己幹脆就睡著,將靈魂暫時寄存於夢中,她又能把自己怎麽樣?

  昭元這樣想了,也果真這樣做了,可是他卻悲哀地發現自己還是失敗了。這是因為,在夢中所唯一能接受自己寄托靈魂的,也依然是她。她不但拒絕了自己的請求,竟還還給了自己一件希望永遠忘記的過去,那就是自己和她在溫泉中用極樂來逃避痛苦的記憶。

  昭元隻覺全身心已經悲哀到了極點。他以為自己忘記了的,可是卻偏偏在這個最不該記起來的時候將它記了起來。她為什麽定要這樣殘忍?從今以後,她將是自己的臣子之妻,可是她卻為什麽一點也不懼怕自己,不留任何餘地,一定要給自己以最大的痛苦才甘心?

  昭元心中充滿了悲哀,也充滿了無奈。他一點也不責怪自己,相反,他出奇地恨宮雲兮,似乎那夢中拒絕靈魂避難的她,就是現實中的她。如果不是因為她,那本該永遠湮滅的記憶,又怎麽會強行逼自己在這個時候麵對?今天是痛苦的終點,可痛苦的終點,是不是也一定要是無法逃避的痛苦極端?

  他的神智真地陷入了模糊,可是卻沒有給他帶來想象中的平靜,反而造成了更大的痛苦和混亂。這是因為,他首先失去的,偏偏就是控製自己神智混亂的那部分神智。他的思緒終於延伸到了一個最令他痛苦、也從來不願意觸及的情景,那就是那花船上洞房之夜的情形。自己曾經有過兩次洞房,可卻都被無情的拒絕,那麽宋文昌會不會也被拒絕?

  每一個人都知道這一念的可笑,可是昭元卻偏偏不覺得,因為他雖知道這個念頭是那麽的蒼白無力,卻絲毫也不覺它有任何可笑可鄙之處。連自己都被拒絕過,那麽每一個人都應該被拒絕,他宋文昌為什麽就不該被拒絕?他甚至忽然覺得宮雲兮的武功極可能很高,宋文昌的武功很差,而宮雲兮就偏偏在那最後一刻哭著喊著反悔起來,要向自己完全屈服。

  昭元居然一遍遍地想著,而且竟然越想越覺得合理,越想越覺得理所當然,竟然連眼睛都放起光來了。可是忽然間,他卻又完全跌入了冰窖:縱然她真的這樣,自己又能怎麽樣?自己就敢娶她嘛?所有期待自己奪臣之妻的人,那個時候隻會更加目光炯炯瞪起眼睛。自己不但不能娶她,反而要當著所有人的麵,想辦法去勸服她,去乞求她,甚至去羞辱她,去激將她。除了所有人都痛苦、自己的痛苦也更長之外,自己又能從中得到些什麽?

  昭元癡癡地想著,癡癡地念著,忽然恨不得狠狠地大哭一場,以此來逃避這可怕的思緒。不,不會的,宮雲兮不會拒絕宋文昌的,而且她也根本就不會有能力來反悔和拒絕。除了當年麵對著自己的樊舜華,沒有人能夠踏入洞房還能有所自製的,也根本沒有任何理由去讓人自製。

  昭元的腦海中,終於還是出現了宋文昌迫不及待地揭開宮雲兮的蓋頭紅巾,看到紅燭掩映下含羞帶喜的宮雲兮時,驚若天人、滿臉癡迷的情景;出現了宮雲兮看著這樣一位新婚之夜顯得格外英華才俊、氣度不凡的郎君,所有的猶豫都換成了新娘子的羞澀和憧憬,和他情意綿綿地合飲交杯酒的情景;出現了宋文昌在絕世美人和美酒佳期的刺激下血脈賁張,甚至都等不及飲完交杯酒,就想要將宮雲兮擁入羅惟的情景;出現了宮雲兮心頭鹿撞、欲拒還迎、全身無力、嬌羞不勝地被宋文昌摟住,被他手忙腳亂寬衣解帶的情景;甚至還出現了那芙蓉帳前銀鉤亂響、芙蓉帳後被翻紅浪,令人臉紅心跳的欹旎情景。所有的這一切,就是自己將要實現的諾言麽?

  昭元全身的每一寸血脈都如同要被撐爆一般,可自己卻不但沒有絲毫能力去阻止它的發生,反而還要一力促成這一切的發生。自己是不是普天之下古往今來的第一大孬種?

  他的眼睛已經血紅血紅,似乎再過一會,整個眼睛都會突然迸出血來一般。宮雲兮是多麽美麗多麽聖潔啊,就連自己跟她的曾經親呢,也都是那麽樣的不敢放肆,甚至於最後的溫泉之會,也隻敢出現在神智不清之中。可是現在的她,卻要被另外一個男子完全肆無忌憚地親呢和褻瀆,這是情何以堪?也許宋文昌也是神智不清,可是這卻是完全不同的,因為他是快樂地選擇這樣,而且以後還會永遠這樣。而自己,卻隻有在根本不知道、不能記憶的情形下,才敢這樣。這一君一臣,彼一時此一時,為什麽能反差得如此巨大?

  昭元似乎全身充滿了要爆炸出來的氣力,可是靈魂上的禁製,卻又讓他無可奈何的自己泄個一絲不剩。世界上有輸則必有贏,自己已輸了這麽多,可自己贏的,卻又在哪裏?

  昭元癡癡地望著黑黑的四周,那花船的喜慶紅光和吵鬧喧囂,早已隱隱約約透過窗愣掩映而擺在了他麵前,令他完全無可回避。不錯,這大喜的日子裏,除了自己之外,沒有一個人會睡這麽早,因為除了自己之外,沒有一個人會傷心。

  昭元呆呆地望著,忽然狠狠地捶了自己額頭一下,竟然是用上了真正的真力,因為他知道,自己已經沒有任何別的辦法可以起作用了。頭骨幾乎碎裂的痛苦終於使他清醒了少許,可是卻也立刻使他後悔莫及:這個沉悶的聲音,會不會驚醒美夢中的冰靈?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冰靈並沒有被驚醒,依然甜甜地依偎在他懷中睡著。她臉上那童稚般的微笑,似乎暗示著她夢中的美麗並沒有被他驚逝。昭元長長籲了一口氣,再也不敢有任何大的動作:“我寧願自己痛苦,也不願意打斷宋文昌和……和……她的幸福,我怎麽還要打斷我心愛的小妹的幸福?”他愧疚般地輕輕摟緊了冰靈,親吻著她的秀發,她的額頭,心頭升起了無限的憐愛和痛惜,也升起了對“那一對”的深深憎惡。

  昭元情不自禁地將冰靈越摟越緊,也親她親得越來越下,竟然已經親到了她的小臉,眼看就是那嬌俏的櫻唇。昭元忽然驚覺起來,急忙就要放手,可是卻又不知為什麽,卻又不但不舍得放手,反而連自己的整個身體都熱了起來,也顫抖了起來。

  昭元不敢再親吻,可是他卻情不自禁地將臉,又輕輕地貼在冰靈那凝脂白玉般的小臉上,偷偷地、也輕輕地磨蹭了起來。他的心頭越來越熱,琴兒說的“……你的寶貝妹妹想當新娘子……”那一番話終於還是浮了起來,令他越來越是慌亂。他從來都是拚命回避這個自己也知道越來越無法回避的問題,可為什麽偏偏要在這個時候爆發出來?

  昭元想要將摟住冰靈的手慢慢放鬆,可是實際上卻是慢慢地越來越緊。冰靈似乎被他摟得受到了擠迫,連呼吸也慢慢地有了急促起來的跡象,臉上似也已重新起了一層極淡極淡的紅暈。她為什麽今天這麽早就想睡?她為什麽會睡得這麽熟?她現在究竟醒了麽?

  昭元不敢想下去,可是卻偏偏還是不得不繼續滑向新的深淵。所有的人都知道這個妹妹是假的,而且這個妹妹與琴兒有本質的區別,隻是自己不承認,冰靈也是似懂非懂,同時也不願被人提及而已。可是她畢竟在長大,她已經越來越美麗,也越來越難以抗拒了。

  誰能說冰靈的美麗可以被超越?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即使是宮雲兮和伊絲卡也不可能,因為她們根本是不同的美麗。宮雲兮的美麗如同魔咒一般,讓自己迷戀而無法自拔。伊絲卡的美麗如同強溫柔而又強悍的磁石,讓自己不論多久多遠,不論將她藏得多深,都無可割舍對她的思念。而冰靈的美麗,卻是如同初生於冰雪世界的第一個靈魂,純潔得連魔鬼都能感到自慚形穢而不忍心去碰。

  昭元想著想著,全身的欲念前所未有地瘋狂了起來。自從和冰靈在天極聖母的冰宮一遇後,他便發覺,冰靈已經微微顯現出了幼稚與成熟並有的半大不大之氣。而這,正是自己所最懼怕的迷糊界限的根源,令自己既向往又愧疚。

  於是從那以後,昭元總是努力地想不去細看冰靈,生怕注意到了她長大的半點跡象。他總是巴不得自己和冰靈,能永遠停留在那親密而又純潔的兄妹之情中,甚至自己肆無忌憚地思念宮雲兮、伊絲卡,也有因為恐懼冰靈的絲絲原因。可是現在,琴兒提醒自己,冰靈已經有些“想做新娘子”了,自己還能怎麽去回避?

  既然終於無可回避,那麽為什麽不去麵對呢?昭元一遍遍地狂想著,忽然意識到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答案,那就是自己失去了宮雲兮,失去了伊絲卡,可是卻得到了冰靈。世界從來就不許人有完美,自己若是以後能娶到冰靈為自己的妻子,已經實在是對自己的眷顧過分了。自己究竟有哪一點配得上她?她這樣的人居然肯眷顧自己,那實在是上天強加給自己的無比福氣,自己卻怎麽還不知足,不知道珍惜,居然還怨恨起上天來了?

  昭元越來越詳細地審視著冰靈,也越來越被她悄悄成長的美麗所征服。如果說在伊絲卡和宮雲兮的身上,自己是看到了兩種美麗在思維上的極限的話,在冰靈身上,根本就看不到任何極限。她總是那樣的完美,可卻又能不斷地更加完美,令人都無法不懷疑“完美”這個詞的定義的蒼白、無力和愚蠢。可是如此的美麗,居然還曾被自己努力地去加以忽視,去努力地逃避而不是極力去親近,自己是不是比魔鬼還要魔鬼得多?

  

萬王之王  第九十二回 心路淒迷唯血淚(四)

  
  昭元忽然發出了一聲低沉得隻有自己才聽得見的怒吼,猛地抽身出來,一下衝開房門就要衝出去。可是他才甩開房門,卻幾乎跟一個人撞了個滿懷。他怒極之下,幾乎就要一掌掃開,卻忽然發覺那人正是琴兒。

  這一掌頓時硬生生地停了下來,可昭元整個人卻收勢不住,一下便滾到了地麵上,額頭已是磕到了那堅硬的石階。他頭骨被磕得疼痛欲裂,目光散亂,但頭上卻終於隻是留下了一道青痕,居然硬是沒有流血。琴兒急忙將他勉強扶了起來,心疼地就要為他抹一抹額角。可他昏亂之下,竟忽然用力一甩,幾乎就要將琴兒甩脫。

  琴兒急忙抓緊他的手,道:“你既然無法拋下她,為什麽不去想辦法得到她?”昭元嘿嘿冷笑一聲,再次一甩琴兒的手,就又要衝出去。琴兒這一下終於還是被他甩開,眼看他就要從自己眼前衝出去,忽然低聲道:“我有辦法使你輕易地得到她!”

  這話一出,昭元整個人都似乎被悶棍重重擊了一下,整個人都完全癱軟在地,癡癡地道:“得到她?得到她?嘿嘿,輕易地得到她?”琴兒輕輕走近他身邊,蹲在他身旁,幽幽道:“我沒有看錯你,可是又看錯了你。你還是很驕傲,這個時候還是不肯對不起自己之外的任何之人。”昭元冷笑道:“你終於試出來了?”琴兒輕輕歎息道:“對不起。我本來想給個機會,讓你永遠兩邊了結的,可是我終於還是低估了你的驕傲。”

  昭元默默地不說話,眼淚卻終於還是不爭氣地悄悄流了出來。琴兒悠悠道:“我真的沒有想到你會陷得這麽深。你知不知道你這個樣子,若是不能平安熬過今夜,隻怕今後終生都隻會是一具行屍走肉,就算對國家也未必是件好事?既然這樣,你為什麽不幹脆冒一下險,去得到她呢?”昭元嘿嘿笑道:“我不能熬過今夜?你也太小看我了吧?嘿嘿,你也跟了望帝許多時日,難道就不知道,我隻是在故意盡情發泄,馬上就將一了百了麽?”

  琴兒搖了搖頭,道:“你不要瞞我了。你我相處這麽久,我跟你既是姐弟又是兄妹,你的心性我還不明白麽?我知道,你根本不是故意在發泄,而是已經完全被痛苦控製住了,隻是在苦苦地掙紮。”昭元再也忍受不住,熱淚已是滾滾而下。

  琴兒看了看遠處不敢過來的侍衛,在他耳邊悄悄道:“我們進去說話吧。”說著便要將他重新推入房間。昭元忽然咬牙道:“我不回去。”琴兒微微一怔,道:“靈妹妹不會醒過來的。”昭元卻還是堅定地搖了搖頭。琴兒歎了口氣,終於將他拉入了自己的房間,道:“你……”

  昭元忽然被電擊一樣地扭過頭去,不住地顫抖道:“拿開它們,拿開它們!”琴兒微微一歎,將桌上的幾幅畫收了起來,慢慢走過來對他道:“你……真的這麽怕見她麽?”昭元默默不語,呆呆立了良久,才慢慢冷靜下來,道:“君不見臣妻,我自然不能見她。謝謝你幫我平靜下來,我現在可以安靜地回去睡了。你放心,我不會偷偷跑出去的。”

  琴兒一把拉住他,道:“不,你不要不相信我有辦法。我比誰都明白,你根本沒法回去睡的。你即使能騙你自己,也騙不了我。”她聲音輕輕軟軟,那拉住他的小手更似什麽力量也沒有,可是昭元卻竟然無法掙脫。琴兒柔聲道:“我知道你長大了,不願意聽我的話了,可是現在你還是小孩子,你實在太不懂得女孩子的心了。你再讓我當一次姐姐好不好?”

  她輕輕地將昭元按在坐椅上,自己也在他對麵坐下,道:“你眼光很高,我是知道的。說實在話,我也沒有想到她在你心中居然有如此重的地位。可是在我今天親眼看過這個女孩子之後,連我也相信了,她的確能完全征服你的眼光。你首先不要自責,因為如果她真要誘惑你,這實在不是你輕易能抗拒的。你能做到這樣,已是世人難望項背了。”

  昭元癡癡道:“這麽樣又有什麽用?注定要輸的戰鬥中,抵抗得越久,越頑強,最後輸得也就越慘痛。抵抗得再久又有什麽用?她馬上就要收獲我的痛苦和她的歡樂了,你看她將是多麽的開心?嘿嘿,嘿嘿!”

  琴兒搖頭道:“你不要把責任都推到她身上,你自己也知道,她並不是真心最想嫁宋文昌的。”昭元冷笑了一聲,正要說話,琴兒已道:“你也要對自己有信心。現在的你,幾乎沒有女孩子能對你棄之如草芥的。”昭元嘿嘿冷笑道:“那可不一定。這世上我配不上的女子多的是,最起碼還有……還有……她……們。”

  琴兒臉上微紅,道:“你不用總是狡辯。先前的你的確沒什麽人喜歡,但是現在的你不同了。隻要女孩子心中還沒有別的人,她實在很難不喜歡你。你被她完全迷惑了,也許真的以為自己配不上她,但你可曾想過,若你都不配她,那麽誰來配她?我去看過她,還曾經跟她說過話。她臉上雖笑意盈盈,口中充滿憧憬,可是我卻還是能看出來,她最喜歡的應該並不是宋文昌,她還在等你回頭向她投降。而且就我來看,她其實在一開始見你的時候,就已經悄悄跟你叫上勁了,拚命隻想用戲耍你的辦法,來欺騙她自己。”

  昭元冷笑了一聲道:“楚王親自賜婚的新娘子已快要入洞房,這麽多賓客彩女看著服侍著,心頭居然還能想著悔婚?你不覺得這實在太也可笑了麽?”琴兒慢慢道:“你不要不相信。我能看出來,這位姑娘決不是普通的人。那些什麽婚約、先隱約見過了眾將、父母之命以及君王之命,都根本約束不住她。所有這一切,她都一定有辦法推托的,而且能絲毫不留痕跡。即使是現在伺候著的一切賓客喜娘丫環仆役,也依然根本約束不住她。要是說起來,真正能將她推入宋文昌懷抱的,隻有你一個人,連她自己都不能。”

  昭元默默無言,臉色卻更是蒼白。琴兒歎道:“其實你甚至根本就不需要做什麽,你隻要不推她,她自己就會回到你身邊的。你又何苦這樣苦了自己?”昭元忽然淚流滿麵,淒然道:“你也跟過望帝,你知道這是為什麽的。”

  琴兒輕輕歎道:“不錯,可是這一次情況實在不同。你這次一回來,樊姐姐就跟我說過你的事,要我勸你不要死心眼。可是我,還一直低估了那個女孩子的美貌。直到今天我看那女孩子之前,我還一直以為你可以支持住,所以我也就從來都不肯勸你。後來我和靈妹妹見過她後,我才知道我低估了她,於是我又想了另外一個辦法。靈妹妹是可以幫助你的,你若是能夠今天把靈妹妹變成新娘子,那麽你兩邊就都了結了。可是我沒有想到,我還是又低估了你的驕傲,還有你對靈妹妹的疼惜。到了現在,我發現你已經完全失控,完全抵擋不住她了,才不得不佩服樊姐姐的高瞻遠矚。”

  昭元看了看琴兒臉色,見她無限惋惜的樣子,心頭更是愧疚莫名,道:“我知道,我終於還是辜負了杜先生的期望,實在沒有臉去見他老人家於地下。”琴兒卻搖了搖頭,道:“不,你沒有辜負杜先生。那個姑娘實在不是人間所能預料的,簡直可以說隻要是個男人,就不可能是她的對手。而且她對你,就象是天生的魔咒相克一樣,那是誰也沒有法子的事。”

  昭元默默無語。琴兒忽然道:“可是你也當記得,杜先生還說過以退為進,退一步海闊天空的話。你想避免有心人宣揚君奪臣妻而成國亂,可是你想過沒有,如果你今晚挺不過去,那還不是一樣的國難?你所受的折磨,已經超出了人的最大心理承受範圍,即使今天晚上能挺過去,也必然會行為變態,心境殘虐。如果在你心境變態的情況下,虐己虐人,那樣豈不是更糟?既然這樣,你為什麽不幹脆就退一步,轉而去想怎樣將這件事掩藏好,不讓那最壞的可能出現?這的確是很困難,你自己可能都還沒信心做到,可是她實在不是一般的人,她卻可能能幫你做到。你既然明知不是她的對手,那麽為什麽不早些投降呢?你要知道,女孩子的心是很脆弱的,有時候甚至於都可能近於自虐。如果你硬要逼她承認她的脆弱,她一定會拚命要顯示她的剛強,甚至不惜自虐而去真嫁給宋文昌。這是因為她知道人人都知她本來就脆弱,如果再顯脆弱,那就完全不剩下什麽了。而你不同,人人都知你很剛強,那麽你脆弱一次,向她低一次頭,也依然沒有多少人會認為你脆弱,你還是有很多自尊的。你為什麽就不肯這樣想想呢?”

  昭元牙齒咬得格格想,因為琴兒的話實在是句句鑽心,令他完全沒有任何角落可以逃避。先前他總是用自己的私情來比國家大利,可是今天琴兒幹脆直截了當地以國家大利來勸他投降,這卻如何能夠抵禦?

  要知樊舜華眼力高超,知道琴兒於昭元的關係非常奇特,實是無人能及。在他們身上,敬畏和親密這二種情感竟然能不但不互相損害,甚至反而能互相促進。因此,由琴兒出馬,那實是一個頂好幾大群都不止。若是連她都不行,那也就沒人能行了。

  昭元額頭上冒出了一滴滴豆大的汗珠,顯然是內心極為激動。他明明知道,琴兒真正的最大原因,還是看不得自己這樣,舍不得自己太受苦。可是她的那些歪理,確實也實在是令自己無法反駁,甚至根本就不願意反駁。

  昭元癡癡想著,忽然抬起頭來,傻傻地問琴兒:“這……真能捂住麽?這真的沒有可能泄露麽?”盡管他一切都有決斷,甚至還要為琴兒決斷,可是在這最令自己痛苦和彷徨的大計上,他竟然就象是個三歲的小孩子,需要她來為自己決斷,也無比相信她為自己的決斷。

  琴兒輕輕道:“我知道你心裏怕什麽,你還是怕萬一,對不對?傳謠是比辟謠容易得多,何況還不知有多少君萬壽、天極聖母在等著這件事?光靠你自己,肯定捂不住。可是有了她幫忙,那就不一樣了。你要知道,她是完全不同的,因為連你都抵擋不住她,那麽她的手段能力,又豈是人間之人所能想象的?隻要你真能娶到她,那麽她肯定會有辦法幫你的。隻要她能夠幫你,你又怕些什麽?”

  昭元的心被一陣陣無情地地絞著,琴兒的溫言軟語就象是一把把旋轉著的鋼刃,將他的心片成了極薄極薄的薄片,薄得令他的任何一絲自尊都無法藏住。琴兒的話輕輕傳了過來:“她是不一樣的,因此隻要你投降,把自己交到她手上,也許會有意想不到的美好結果。她是愛你的,她喜歡你把自己交到她手上的感覺。當你真正把自己交給她的時候,她會盡她的一切來愛護你,根本舍不得傷害你的。你相信我的話,好不好?”

  昭元隻覺頭上的汗珠越來越大,也越來越重,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來。他心頭一個可怕的念頭在不住顫抖:“把自己交到她手上?把命運交到她手上?把國家交到她手上?”

  琴兒見他已經無法承受自己話的重壓,蒼白的玉臉上微微升起了一絲放鬆,卻慢慢轉為了憂歎:“我知道你很害怕把命運交給別人,尤其是交給一個女孩子。可是你交給她,她將成為你的妻子,夫妻一體,不還是你自己麽?置之死地而後生,是古今大賢大智者都推崇備至的高明。我也知道,我先前如果勸你,根本就會勸不動,因為你還沒有真正體驗到死地的可怕。可現在你都已經置身於死地了,還去怕失去什麽?你看靈妹妹,在她沒有把命交給你的時候,她過的是多麽的苦惱?可是當她全心全意地把一切交給你以後,她過的是多麽的快樂?”

  昭元腦中情不自禁地浮起了冰靈無憂無慮的快樂景象,心下陣陣自問:“她真是把命運交給了我麽?我寧願自己去死,也決不願讓她受到痛苦和侮辱,究竟是誰把命運交給了誰?”

  琴兒的聲音就如同天際幽幽傳來,是那樣的輕柔模糊,可卻又是那樣的包容一切和震撼人心。她就象無處不在,把自己所有的退路都片片剖析,麵麵封死,根本就不給自己的驕傲留任何一條活路。置之死地而後生?難道自己真的就已經完全處於了死地了嗎?死了之後,自己還可能後生嗎?難道自己,乃至整個楚國,就隻能在一個女孩子的垂憐下活著嗎?

  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昭元的心卻依然無法做最後的決定,因為他的一種莫名其妙的本能,還有那與生俱來的驕傲,還依然在苦苦地做最後的支撐。琴兒的話是那麽的幽遠,可是卻又是那麽的清晰,似乎在漫不經意中,就要驅除他那最後的恐懼和尊嚴:

  “我也是女孩子,我很明白女孩子是怎樣想的。她也許現在並不是最喜歡宋文昌,可是宋文昌畢竟也是翩翩濁世佳公子。而且正如你所說的,她若真的喜歡上宋文昌,反而一生更可能名副其實的無憂無慮。不要小看女孩子的自虐心態,一但你堅決不肯認錯,她會在明明有好辦法的情形下,堅決不告訴你,而就自己去嫁人。你現在這樣逼她,她會強迫自己真去喜歡他的。而一旦今夜過後,在肌膚相親、靈肉交融的幫助下,她更可能會真的愛上宋文昌的,那樣你就連後悔的機會都沒有了。你難道真的能夠看著宋文昌明天起來,春風得意地向你謝恩而不殺他?你難道真的很想一輩子都一麵心碎,一麵偷看她跟宋文昌唧唧我我?你知不知道,今天,現在,就是你一生最後的機會?”

  

萬王之王  第九十二回 心路淒迷唯血淚(五)

  
  昭元的頭已經完全被熱血熔成了一鍋鐵水,所有的思緒都變成了一個個劇烈沸騰著的可怕旋渦,在恐嚇著他裏麵的危險,但也在慫恿著他,提醒裏麵的熱情和甜蜜。琴兒的話他聽得分分明明:“她還在等待著你。你隻要在太晚之前,親身前去向她認個錯,聽她罵你幾句,那麽今天將真正是名副其實的國婚。她有很多驚人美麗的侍女,宋文昌肯定不會失去洞房之夜的。而身為楚王的你,將得到一個更加完美、更加欹旎的洞房之夜。你還不知道該怎樣做麽?”

  昭元滿頭的青筋一根根地暴跳出來,似乎即使昭元不能去,它們也要奮然脫離他那可惡的身體,去自行前去親近那無比的美人,去成就那真正的花好月圓。昭元的頭就象要爆炸一般,所有的念頭都似乎知道這已經是到了最後時刻,都在拿出所有的能力做最後一搏。

  痛苦的對決中,昭元全身都漸漸被扭曲成了弓形,越來越如一支弦上之箭。忽然外麵傳來了兩聲極輕微的更聲,卻立刻令他全身如入冰窟:二更了!正是宋文昌被一大群男方嬤嬤最後送入洞房、揭開宮雲兮麵紗的時候!

  琴兒花容失色,急忙就要說話,昭元卻已癡癡笑道:“在太晚之前?在太晚之前?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琴兒急道:“你聽我說,現在去還來得及,也許這更聲太早,也許宋文昌醉了,也許宮雲兮還沒化好妝……”

  昭元忽然一指點住了她的啞穴,嘿嘿笑道:“也許我該回去睡個好覺,也許我該好好地在明天為他賜賞,也許我該從今以後,一邊心碎,一邊偷看他們唧唧我我。這是多麽空前絕後的壯舉?我還有什麽不滿足的?”他嘿嘿笑著,整個人忽然疾如閃電般衝出了房間。他不敢聽更不敢看花船冉冉離岸的喧囂,甚至都還沒有聽到身後窗戶關上的咣噹之聲,就已經躍出了那紅紅火火的花月神宮,沒入了那被歡喜燈籠襯托得漆暗得可怕的黑暗。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他隻知道拚命地衝向黑暗。哪裏更加黑暗,那裏更加死寂,哪裏更加淒涼,哪裏就是他的歸宿。前麵的黑暗象魔咒一樣召喚著他,似乎正在尖銳地嘲笑著他那“置身死地而後生”的話:什麽是死地?現在才是真正的死地!不絕望怎麽能叫死地?她和你都還能抱著希望的時候,那又怎麽可能是死地?

  昭元腦中已經完全沒有任何意念,因為尖銳的痛苦已經驅使了他的一切。他瘋狂地要逃離這種痛苦,他不願意聽見任何那裏的聲響,不願意見到任何那裏的紅光景象,更加不願意接觸任何那裏的歡喜氣氛。他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要逃離自己所有的一切感知。

  深深的峽山,在漆黑的夜幕中,顯得是那麽地蒼茫幽遠,就連那雲縫間本來還有的幾顆微星,也已隱沒不見。黑暗的巨口無情地吞噬著這一個新鮮的裂物,那從來隻能隱藏在暗夜中的妖靈魔怪,正肆無忌憚瓜分著這個自己送上門來的獵物的身體、希望和一切靈魂。

  昭元隻知道瘋狂地向前,無論是山峰還是飛澗,無論是艱難還是險阻,都絲毫不能阻擋於他。他隻覺得後麵似有一種可怕的魔靈在追逐著自己,將要將自己的靈魂撕裂成一塊塊的腐肉碎片。可是前方是什麽?是更黑的黑暗,還是更凶惡的魔靈在等待,在召喚?

  身體的熱血已經令他全身沸騰,將他所有的心靈重負都融得點滴不剩,使他的身體從未有過的輕靈。他拚命地向前跑著,向高處奔著,越過一座又一座山峰,因為那塵世間的痛苦令他瘋狂,令他窒息,令他死亡。

  雨,終於極細極細地下了下來。它們是那麽的輕柔,那麽地和緩,也是那麽的曖昧,可昭元卻似乎完全沒有感覺到。但他也根本就不願意去感覺,因為他隻要微一回神,那曾經的極輕極微的更聲,就會如雷霆萬鈞一般壓頂,壓得他甚至都無力奔逃。

  所有的這一切美好都是屬於別人的,是自己信誓旦旦要將這些推給別人的,那麽今天在該自己來兌現的時候,又為什麽要如此恐懼,如此逃避?周圍的一切似乎都在嘲笑著他,無情地揭露著他內心的怯懦、虛偽和醜惡。可是他根本就沒有感覺到,因為他的內心中已經被那爆炸般的痛苦撐爆了,撐得再也接受不了任何外麵的責備。他隻知道,自己要到一個最為幽深、最為死寂的地方,去靜靜地聽這顆心慢慢破碎的聲音。

  昭元不知道自己已經跌倒了多少次,也不知哪裏才是那傾聽心靈破碎的盡頭。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還是不是一具活著的軀體。冥冥中的宿命,似乎在用一個永遠也無法令他達到的地方,來引誘他走向更深的黑暗。他對前方的路就象是無比的確信,確信到他每探一步都是路。可前方的路卻又是那樣的模糊和淒迷,淒迷到他每行一步都是錯。

  他眼中的血液,似乎已經不再流動了。那血液正在一絲絲地凝固,其中的鮮活成分正在迅速地死亡,以致他眼中已經不再是紅絲,而是一條條可怕的黑絲。他眼前一片黑暗,心頭也是一片黑暗:可是自己為什麽偏偏還能知道這是黑暗?

  那極細極細的雨絲帶著若有若無的雲氣,令他呼吸更加窒悶,也似乎在提醒他,再往前麵將會是永遠的不歸之路。可是他卻絲毫也不管這些,因為後麵的心魔正在更加瘋狂地舞動著它的魔爪。還有什麽能比心魔更可怕的?除了可怕的黑暗,還有誰能幫自己對抗心魔?

  也不知道奔了多久,昭元終於漸漸地奔不動了。前麵是不是一片純黑的黑暗?前麵是不是他夢寐以求,要向心魔徹底投降的地方?他不知道,因為前麵那淡淡而又蒼茫的雲氣和霧氣,已經籠罩了一切,不但籠罩了前麵的路,也籠罩了後麵的路。乳白色的雲霧貼著他的臉,擁著他的身軀,給他以溫柔,給他以撫慰。可是他卻更加恐懼,更加憎恨,也更加想要逃避,因為他深深地恐懼一切跟“雲”有關的東西。然而逃避這一切的路,卻又能在哪裏?

  昭元神智已經完全混亂,隻是慢慢地向前行著。是什麽在指引他?他不知道,也不關心。即使是心魔在指引,那又能怎麽樣?即使是心魔,那也是自己的心魔,自己不還是終於沒有向她投降麽?自己不還是終於維護了男子漢的自尊麽?

  淡淡的雲氣中似乎有一種神奇的魔力,吸引著迷失中的昭元向前行去。他不再抗拒,事實上也完全無法抗拒,因為他已經完全意識到了自己的可笑。既然要投降,那麽什麽地方不能投降?還非要找什麽最為黑暗的地方來當借口?隻要自己投降了,那個地方就是真正最黑暗的地方。這從來就是最顯然的道理,自己為什麽就是不肯承認呢?

  他癡癡地走著走著,忽然發現前麵已經沒有路了,因為他已經置身於一處斜伸出來的山岩成就的台上。放眼望去,前麵一片蒼茫,夜色和雲氣已經遮擋了岩前的一切。自己不是要找最遠離塵世的地方麽?現在所有的一切都已經在自己的身下,自己還有什麽理由?

  終於沒有任何路了,終於沒有任何可以延遲的借口了。這個美麗無比的地方,也許就是自己苦苦尋覓的那最為黑暗、最為死寂的地方。

  他癡癡地望著前麵,似乎心靈的曆程也已經到達了終點。他靜靜地等待著心靈破碎的聲音,可是卻什麽也聽不見,因為該碎的早已經破碎幹淨了。

  昭元的眼淚終於嘩嘩地流了下來,越來越大,越來越快,越來越是洶湧澎湃。不知道從何時起,他已經坐倒在地,瘋狂地哭了起來,沒有任何顧忌,沒有任何掩飾,也沒有任何保留。在這遠離塵世的地方,不會有人看見,也不會有人聽見,對不對?

  仿佛之中,似乎有一樣秀美絕倫的東西,總是在輕輕地隨著他的淚水抖顫著,甚至就象是在隨著他的淚意和哭聲翩翩起舞。昭元憤怒地要撥開它,可是一碰到它的身體,他的手就根本就使不出力。

  昭元忽然吃驚地發現,在這傲然突起的懸崖上,竟然還能生長起這樣一煮美麗的花草。它似乎是花,可是花根本比不上她的嬌美;它似乎是草,可是草根本比不上它的清高。它靜靜地立在那裏,是那樣的高傲;可是它在自己淚水親呢下,卻又輕輕地低頭,又是那樣的嬌羞。它就象是一顆根本不可能生長於塵世的仙株,連青洌的山泉都不敢來褻瀆它。澆灌它,嗬護它的,隻能是凝結於天的仙露之意,和那凝結於心的淚水。微微雲氣是它的麵紗,高高的山崖是她的神衛,一切明白無誤地暗示著,它那神秘的美麗,天生就不該在人類麵前出現。

  昭元癡癡地望著它,似乎在它那無比的美麗之下,發現了自己那曾經消散得無影無蹤的靈魂。是的,一定是自己那所有失去的一切,最終都歸於了它,一定就是它在冥冥中召喚著自己和自己的靈魂。它為什麽要召喚自己?自己又為什麽會被它召喚?昭元癡癡地想著,癡癡地問著,可是這些問題卻是既無力又可笑,因為它本身就是一切的答案。

  昭元想要伸手去撫摸它,可卻又感受到它無比的芳華,竟然都舍不得伸出手去。他心頭忽然升起來一個美麗的傳說:它是不是就是那隻存在於傳說中的神秘瑤草?

  昭元的思緒慢慢升起,升向那遙遠的神秘。上古傳說中,西王母是一切美麗的起源,她的女兒們都是人鬼神各界的美神。尤其是她最小的第二十三個女兒,是宇宙間所有美麗的綜合,是當之無愧的美神中的美神,但同時又是最為幽怨的一個女兒,因為根本沒有人敢愛她。天地鬼神無法承受她的美麗,使得她根本不能出現在生靈麵前,能親近她的,隻有雲華和雨意。於是她被母親封為巫山之神,命令天地各界最美的雲華雨意來嗬護她,陪伴她。

  可是她還是孤獨,還是寂寞。她思念愛郎的眼淚滴在雪蓮之上,化成了傳說中的瑤草,也成為她唯一能被自卑的世界接受下來的美好。她成了傳說中的愛神和美神,相傳無論是誰,隻要能夠有緣看到瑤草,許下相愛之願,那麽不論前麵多麽艱難險阻,愛情都將成真。

  那神秘的瑤草隨著昭元的思緒輕輕而舞,似乎在提醒他向自己許下相愛之意。昭元的心徹底迷醉了,那瑤草似乎重新凝聚了他的靈魂,溫柔地去掉了痛苦,更溫柔地揉入了希望。它真的是傳說中的瑤草嗎?許願真的有用麽?真的有傳說中的愛靈嗎?

  昭元忽覺自己實是說不出的愚蠢,因為這種懷疑本身就是對它的無上褻瀆。那瑤草輕輕地舞著,似乎是在責備他,也似乎是在鼓勵他。昭元顫抖著想要合起雙手貼心,可是卻又無比的恐懼,因為他終於還是想起來了一個他無法回避的事實,那就是她的名字叫瑤姬。

  昭元隻覺那似乎早已平息下去了的熱血又是一陣湧起,眼前頓時又是一片黑暗。瑤姑娘不就是宮雲兮的影子麽?這明明就是自己心底借把它想象成瑤姑娘的辦法,來偷偷想象宮雲兮的。既然它能讓自己想到邪惡的宮雲兮,那麽它還是瑤草嗎?瑤草是它嗎?無限美好的瑤草,又怎麽可能是它?

  昭元忽然覺得它才是萬惡之源,因為它根本就是和自己心頭的心魔同流合汙,要將自己,乃至千千萬萬的人,帶入那本已拚命擺脫了的不歸之路。那象征著無限美好、無限祥和的瑤草,怎麽可能是它?

  昭元的臉色忽然變得無比蒼白,心頭一個瘋狂的念頭已如野火一般熊熊燃燒起來:鏟除它!鏟除它!鏟除這萬惡之源,為人間拔除這最後的魔根!

  那瑤草依然在輕輕地舞著,似乎全然不知道,也根本不在乎他心頭的凶惡意念。昭元忽然一手猛地橫掃過去,可是才一碰到那瑤草輕輕搖曳著的曼妙身影,他整隻手臂,乃至整個身軀,都完完全全地失去了氣力。他隻覺那剛剛還如烈火猛燒的義正詞嚴,忽然間變得極其愚蠢極其可笑,簡直就跟他在夢中想要威脅瑤姑娘的時候一模一樣。瑤姑娘不就是西王母的女兒麽?那麽這棵神秘的仙草,又怎麽可能不是那隻存在於傳說中的瑤草?

  昭元幾乎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在了夢中。他狠狠地掐著自己的腿,卻完全感覺不到疼痛。可是他依然明白無誤地知道自己不是在夢中,因為他知道在這樣的美好麵前,現實也隻能是夢幻。

  他不知道自己掐腿的氣力是不是夠,因為他生怕傷害了這瑤草的任何一絲一毫。他那凶神惡煞般的動作,更早已成了無限溫柔的輕憐密愛,輕柔得連他自己都感到慚愧和羞澀。

  不知道在何時,他竟然已是再次以手貼心了。自己要是許願的話,它會怎樣?她……會怎樣?昭元的嘴唇一陣陣顫抖著,心頭的熱流再次沸騰,似乎要將他的身體連同理智整個燃燒掉,令他所有的一切懷疑和抵抗全部消失。

  昭元癡癡地望著它,宮雲兮的影子終於又微微地現了起來,可是卻似乎不是以前的那白衣勝雪,而是全身羞澀紅妝——不,連紅妝也看不見,因為眼前多了一層輕輕抖動著的紗帳。昭元忽然猛地狠命捶打著頭,嘶聲裂肺地怒吼:“瑤姑娘不是她,瑤姑娘更不是她的影子!我喜歡的明明是瑤姑娘,我為什麽要記掛著她?我喜歡的是瑤姑娘,我為什麽還要記掛著她?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萬王之王  第九十二回 心路淒迷唯血淚(六)

  
  他頹然仰天倒在地上,熱淚瘋狂地滾落,瘋狂地傾瀉著他的脆弱。他狠狠地砸著眼睛,狠狠地砸著腦袋,狠狠地砸著心靈,似乎要將那些淚珠都一顆顆砸成粉碎,讓它們永遠都不能出現在世上。可是,他卻似乎更想將那些還深藏在身體和心靈中的眼淚都趕出來,讓自己靈肉中的思念永遠隨著它們徹底流光,以讓自己留給世間一個永遠堅強、永遠驕傲的楚王。

  終於,他的眼淚似乎流幹了。可他心頭卻更加痛苦,更加恐懼。心頭的溪澗幹涸了,可是露出來的河床中的每一塊心石上,卻還是明白無誤地寫著她的名字。它們沒有被衝走,這是為什麽?是不是因為眼淚不夠多?是不是眼淚本來就不足以洗刷靈肉間的思念?

  昭元發狂般拚命捶打著自己的頭,每一下都盡了他心頭最大的力量,期盼自己能夠逃避這撕心裂肺的痛苦。可是那花船洞房中的欹旎,卻永遠令他的全身,都處於陣陣抽搐痙攣之中,令他永遠也無法昏迷。他的心頭之血在瘋狂的擠壓之下一點點滲了出來,跟那洞房花燭的紅光和宮雲兮的紅妝一樣,是那樣的鮮紅,那樣的美麗,那樣的令自己無可逃避。

  昭元忽然一口狠狠咬在自己手腕上,那心頭之血似乎找到了突破之口,立刻便湧了出來,將地麵染成片片血紅。他望著那鮮血的顏色,體驗著鮮血流出的感覺,心頭竟然充滿了瘋狂的快意。他瘋狂地笑著,瘋狂地揮舞著手臂,似乎要將這些血液都拚命甩出來,不留一分一毫,更永永遠遠不再讓它駐留於自己身體的任何一處。淚水衝不走靈肉中的思念,那麽熱血呢?熱血能不能衝走她那植入自己靈魂、無處不在的魔咒?

  他似乎感覺到了嘩嘩流著的鮮血中宮雲兮的驚慌和呼喊,看見她那蓋首紅巾被鮮血的洪流衝得一絲不見,隻扔下一臉諤然和驚恐的宋文昌。那鮮血的洪流越來越大,宮雲兮已經漸漸要被它淹沒了。她為什麽在掙紮?她為什麽在流淚?她為什麽在血流中轉過來麵向自己?她為什麽不再那樣輕蔑地用眼角掃視自己?她是在苦苦地向自己乞求嗎?

  昭元的心頭升起了瘋狂的快意,那些鮮血的洪流也更加洶湧,更加澎湃。鮮血似乎正在稟承主人的瘋狂,正在極力地窒息著她,也窒息著主人自己。宮雲兮那豔紅的禮服被鮮血全然衝刷著,沾汙著,一件一件,每一件上麵都已經是自己鮮血的恐怖顏色。她不是永遠都不會被沾染的麽?她不是從來都不會被痛苦包圍的麽?她不是永遠都不會輸的麽?

  宮雲兮的身影半沉半浮,似乎馬上就要被鮮血的洪流吞沒,可是昭元自己的眼神,卻已經模糊起來了。他極力想要看清楚這個令自己受盡無邊苦楚的惡魔,看她被自己的熱血吞沒,不錯過這最為快意的一幕。可是眼前的一切,卻終於還是莫名其妙的越來越縹緲起來。

  昭元心中忽然升起一種更大的恐懼,也升起無比的怨恨和悲涼:為什麽世界對自己如此吝嗇和不公平?對於苦苦承受著痛苦的自己,世界竟然連讓自己看到最後一眼的快樂都不肯賜予,還要替這個萬惡之源遮掩?難道世界本身真的是惡?

  他絕望了,他憤怒了。他忽然不再拚命要去看清楚那一幕,轉而用殘存的全部心力來催促著那鮮血的洪流。不錯,世界是邪惡的,可是自己的鮮血將能夠洗刷它。自己不是曾經說過自己應該承受痛苦麽?那麽隻要能夠衝走她,淹沒她,自己看不看得見,又有什麽分別?

  然而那越來越模糊的景象,卻還是更加令他吃驚和絕望,因為宮雲兮已經漸漸地不再掙紮了,也已經越來越不需要掙紮了。鮮血的洪流已經慢慢變成了小溪,慢慢地退了下去;漸漸的,已經隻能沒到她的玉足。她的笑容再次明亮起來,她的禮服再次高潔起來,她的儀態更加美麗起來,她的眼神也再次輕蔑起來。她向著自己微微一笑,一言不發,就輕輕走向了那已經不再為鮮血所阻的夫君。她的玉足姍姍地從自己的鮮血上踩過,偶爾還帶起點點無力濺起的小小血珠,似乎在嘲笑著這一切的愚蠢、無力和卑微。

  昭元癡癡地望著,癡癡地看著,整個靈魂都已經完全垮塌了下來。他明明白白地看見,看見她順著血路,重新又在走入自己的身體,重新要占據自己心頭的一切,可是卻絲毫也無能為力。難道這就是命運麽?這就是自己的宿命麽?

  他不甘心,他不甘心,他不服輸,因為他根本就沒有資格去輸,更沒有本錢去輸。他狠狠地看著她走近那個門檻,忽然死命地又咬了那傷口一口。宮雲兮的足下忽然現出一個可怕的深淵,她輕柔的漫步立刻被無底的深淵吞噬,那突然迸起的鮮血衝到了她的臉上,將她燦爛的笑意驚成了無比的驚恐和乞求。昭元瘋狂地笑了起來,拚命地擠壓著傷口,要用自己全部的鮮血來徹底淹沒她,永遠玷汙她,讓她永遠也隻能帶給世人以醜惡和汙穢。

  宮雲兮的影子掙紮著,乞求著,可昭元卻象是什麽也聽不見看不見,隻是瘋狂而又野蠻地朝那個深淵中傾灌著最後的熱血。忽然,他心頭另外一個聲音卻變得震耳欲聾起來:你不是覺得自己能夠在流幹熱血以前,就能衝戰勝她才敢如此的麽?可是現在,你已經動用了最後的血蘊了!你已不是要戰勝她,而是根本上就已承認了自己的失敗,根本就是在選擇自殺。你死了之後,楚國怎麽辦?即使你這樣能跟她同歸於盡,那又有什麽意義?

  可是昭元卻完全不理會這個聲音,因為他堅定地認為這同樣是另外一個借口,是一個想將宮雲兮藏得更深的借口。是的,自己死了可怎麽辦?可是即使自己這樣活著,又能做什麽?自己活著又抵什麽用?

  昭元忽然看穿了自己的一切,那就是自己根本上就不是被自己控製著,就連那企圖吞沒她的熱血,也一樣是經由她的最終指使。既然一切不過隻是一場戲,那麽結果卻又怎麽可能真實?不錯,她已經完全控製了這一幕戲,等著看自己不得不充任醜角的狼狽、卑微和無奈。可是她終於還是忘記了另外一點,那就是自己畢竟還有不參加此戲的自由。

  昭元的神智已經完全糊塗,以至於所有的一切,甚至連那生死相承、從不逃避的責任感,也已經開始變得虛幻起來。他本能地堅持認為自己隻是在走向昏迷,而不是走向死亡,可是他卻已經沒有能力來分辨自己是不是真的如此。他的手、腳、身體和思維都變得無力起來,眼前已經不再能看見一個個的紅色物象,隻有一片片的大紅在飛舞、在躍動。

  昭元知道自己可能無法堅持到宮雲兮被吞噬了,可是他卻已經先看到了自己被吞噬的景象。他的腦海一片空白,眼前竟然也已漸漸由紅轉白,白得那樣的空虛,那樣的虛無縹緲,似乎自己從來就沒有真正存在過。

  他發覺自己的身體越來越模糊,越來越輕浮,也越來越虛幻。而他自己的心境,竟然也越來越平和,越來越超然,越來越不在意任何之事。自己是不是還有把握從“昏迷”中醒來?宮雲兮是不是已經被吞沒?楚國是不是會大亂?這一切的問題、一切的痛苦,似乎都已經變得非常非常的可笑,因為他已經快要感覺不到歡樂和痛苦了。

  昭元的眼睛已經悄悄地閉上,可卻似乎看見了更多的景象,甚至都看見了自己的靈魂正在脫體而出,回到其本來來自的地方。這一次,媽媽會在那裏重新擁抱自己麽?她會不會再次拒絕保護自己?不,不會的,肯定不會的,因為七彩祥光中,媽媽已經向自己伸出了雙手,她一定會給予自己二十年的迷失和痛苦所換來的真正擁抱。

  昭元似乎都聽到了某種若有若無的仙樂,似乎是在預示著脫離這個邪惡塵世、回歸本來的無限美好。他發覺自己的身體真的慢慢起來了,似乎有什麽東西在輕輕帶著自己,托著自己,令自己從此永遠地、也真正地超脫於虛空之中。

  昭元模模糊糊地想要睜開眼睛,想看一看自己那剛剛離開了的無魂身軀,可是眼前似有一片雲氣湧來,令他什麽也看不見。茫茫雲霧中,他仿佛看見了那瑤草的輕舞,看見了那被自己拋棄於陽台的軀殼,看見了那隻能存在於夢中的一切神秘,似乎一切都能被他看見,可卻又一切都看不清晰。他並不奢望自己能看清什麽,因為他知道這一切本來就是神秘。

  他隻覺自己在茫茫雲海中飛升,可是靈魂之路,卻似乎還是無比的漫長和淒迷。他的身體輕輕被雲氣輕擁著,是那樣的舒服,那樣的輕柔,就象是有什麽仙靈在輕輕地撫慰自己。可是他卻不願意去享受這樣的擁愛,因為他害怕自己一旦獲得感知的能力,就會重新感受回那些可怕的痛苦。

  他的腦海中,終於響起了一個若隱若現、還似曾熟悉的聲音:“……茫茫冥路蒼茫淒迷,勇士英魂幽然遠離……”他苦苦地笑著,因為他知道,這就是自己在為勇士而建的招魂台上,親自念出祭文的聲音。為什麽自己能夠聽見這些?那一定是因為自己已經成了他們中的一員。可他們是英勇戰死的勇士,自己不過是為一女子而死的小人,又怎麽配聽到這樣的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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