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王之王 第八十八回 染指於鼎怒君王
第八十八回 染指於頂怒君王
這夏南乃夏徵舒之別名,諷刺之意自然一目了然。夏徵舒亦漸漸猜到此詩之諷刺意,心痛如絞,隻是陳國君臣上下厲來極嚴,卻也無可奈何,隻好假裝不知。當時夏徵舒學業雖已成,但仍屢屢托故外出,乃是圖個眼不見為靜。這卻正中了這群男女的下懷,自然也是大力讚成,從不挽留。這陳靈公為了取悅夏姬,更兼安慰夏徵舒,便要使其直接接父司馬之職,掌管全國兵權,以示“幹爹”恩寵。
夏徵舒得了此職,心下大暢,回家謝母。夏姬道:“此乃主公陳侯之恩典,你當感恩戴德,恪盡職守,為國分憂,不可多以家事為念。”眾人都是心頭明白交易,也就不消多說。其後陳侯和孔寧、儀行父三人越發無忌,常常多日以住株林,言行肆無忌憚,不避從人。國人本來還替夏徵舒不平,但現見其四人交易之下,似已各自滿意,卻也隻得扼腕歎息。
某一日陳侯三人又至株林要行聯床大會,夏徵舒正好在家。他想起自己無功受爵,便即設宴款待。夏姬因夏徵舒在座,不好出陪,便自處內室以待。陳侯三人開始還算顧得些夏徵舒的麵子,有所節製言行。這酒乃欲之助色之媒,到得後來酒酣耳熱之後,君臣自然便互相嘲戲,手舞足蹈。夏徵舒心頭惱怒,便借故退席,卻在屏風後偷聽。孔寧見主人不在,更是放縱,想起自己先前說話時,夏徵舒一幅被占了便宜的模樣,越發得意,便直對儀行父道:“徵舒似乎心有難過,其實有甚麽難過的?我們三人中,說不定便有他的親爹。”
三人都是哈哈大笑。陳靈公笑對儀行父道:“徵舒軀幹雄偉,有些像你,莫非是你所生?”儀行父笑道:“若論生子,誰能生過主公?徵舒目光炯炯有神,極像主公,應該還是主公所生。”孔寧從旁邊插嘴道:“我等跟夏夫人相交不久,都還生他不出。他的爹極多,是個雜種,人人有份。隻怕夏夫人自己,也是記不起來他是誰生的了!”三人拍掌大笑。
夏徵舒不聽還可,這一聽之下,頓時羞惡之心勃然難製,便思一不做二不休,弑君之念頓起。於是他便暗將母親鎖在內室,令其出來不得,自己卻從便門溜出,吩咐心腹軍眾:“將府第團團圍住,不許走了陳侯及孔、儀兩人!”眾軍得令,立刻便大喝中圍住了夏府。夏徵舒親自披甲上陣,引心腹家甲從正門殺入,當頭大叫:“快擒淫賊!”
陳靈公等本來還正樂不可支,忽然聽到這聲音,都是大驚。侍者紛紛驚逃。孔寧驚道:“主公,不好了,這古語‘主不可離席’,還當真應驗了!夏徵舒離席引兵,大叫擒拿淫賊,要抓我們三人,快些跑吧!”三人奔了一陣,儀行父道:“前門圍斷,還是當走後門。”幸虧三人常常在夏家穿堂過戶,路徑已熟,便直趨夏姬內室求救。不料內室不通,匆忙間記起東邊馬廄似有短牆可翻,急忙奔向後園。那夏徵舒遠遠望見,一箭射去,卻沒射中。陳靈公連滾帶爬奔入馬廄,要翻牆已是不及,更致群馬驚嘶起來,容身不住,隻好退出。
然這時卻正趕上夏徵舒,立刻一箭便直直透過後心,死於非命。然孔子寧儀行父心頭乖覺,知夏徵舒極恨陳侯,見陳侯往東而逃,知其必然追趕,自己便往西而逃入箭耙場。夏徵舒果然先追陳侯。孔儀二人便得空自狗洞鑽出,不敢回家,直接去楚國求兵去了。
夏徵舒既已殺了陳侯,立刻擁兵入城,假言陳侯酒後暴疾而亡,遺命世子即位為陳君,自己遂強持朝政。其恐國人議論其弑,派密探於全國,警戒軍民之口。國人更加疑惑,終於還是知道了詳情。夏徵舒越發驚慌,怕各國趁機前來討伐,於是強逼新君去獻媚晉國結援。
三人敘敘叨叨,勉強將此事說了個清楚,卻都是心下惴惴不安,不知昭元如何處置。昭元什麽稀奇古怪之事都見過,可是偏偏這事還真是聞所未聞,不覺歎道:“君臣同淫,四處張揚,不以為恥,反以為榮,還真是古今未有之奇聞。這陳侯的確該死!”公子側和屈巫嚇了一跳,連忙拜倒道:“大王說的是。隻是不管怎麽說,夏徵舒在已成交易後還親自弑君,脅迫新君,名臣實主,怎麽看也是第一大罪,死之不冤。”
昭元看了看他二人,慢慢道:“夏徵舒也是有取死之道,寡人不因此而罰你們。”二人心下稍安,待要起來,卻忽覺他話中似還有懲罰之意,頓時又不敢起來。昭元忽然厲聲道:“然你們二人明知此事,卻故意不報告詳情,想要寡人稀裏糊塗便行此師,卻是罪大惡極。更兼你二人擅自斬殺,莫非是還想要隱瞞?又或是斷夏姬之念,處心積慮想打夏姬的主意?你二人知罪麽?”
二人嚇得半死,隻是連連磕頭道:“臣等確有私心,罪該萬死,但此事實在於楚有大利。”昭元道:“此事於楚有利乃是當然,但你們知情不報,亦是有罪。你們不肯說及詳情,是不是還把寡人看成不能以國利而謀事、隻能以私德來定軍政的幼稚之君麽?因此你們要來代替寡人作決定?”二人聽他語氣越來越嚴厲,已是嚇得不敢答話。
昭元心頭甚是惱怒,但想了一想,覺此事畢竟已經過了。若是現在定要大大責罰他們,不免也使自己“義舉”失色,同時也會讓別國覺楚國此行之正義性大打折扣,乃是得不償失。再說這等弑君之事的確是各國極刑之事,無論國君如何,通常是良臣出亡,最多廢之另立。接弑君者,一但被抓住,都是車裂之刑。這夏徵舒先已就死,反而還少了些痛苦。
自己是因為從小孤苦,知道臣下和普通人的難處,是以有些同情夏徵舒之處境,覺得其所行不過是亂宮廷而不亂其國。比如楚成王殺兄奪位,穆王弑父奪位,不就都沒事麽?何況這個夏徵舒先前雖然有交易平和為基礎,但後來陳侯過於放肆,引發其恨,似乎也有點罪有可赦之處?
其時雖然天下各國都曾有篡逆之事,但結果卻能有天壤之別。真正要能免罪,當是亂宮廷者已掌握了可以征討他的主要力量,這才叫安全。若是力量被別的沒亂宮廷者所掌,那就鐵定完蛋了。但不論是不是以亂宮而上台,一旦上台後,自然是深惡痛絕別人來亂自己之宮,所以當然要對此行極重之威罰。雖然各國國君對強的篡位者不敢動,對弱的軟柿子,那可就是從來不客氣的,期望以罰之來收到威懾人心之效。此夏徵舒身為亂宮廷者,卻一未能完全不亂其國,二更加不能掌管天下,無法讓別人不敢來征討,自然就要成為列國君主挑來做典型、殺雞駭猴的對象了。
昭元雖對夏徵舒稍有同情,但也知自己若真的太為他張揚,反而會引起別國一致憤慨,認為是自己縱容了弑君之行,說不定立刻便有伐楚同盟之險。而且即使是陳國人自己,也是怨夏徵舒多過怨陳侯,所以才會自己一路之軍竟無一人抵抗的。自己幹嘛要替人擔扛?
因此,即使是夏徵舒沒死,自己隻怕最多也隻能名義上要處死他,暗地裏找個人來替換而已。但如果真要如此,還要怕人泄露,冒上巨大風險,群臣肯定不滿。說不定徒然鬧個半天,最後還不是得不將夏徵舒車裂。
昭元想到這裏,不由得歎了口氣,顏色漸和,道:“你二人盤算得清清楚楚,知道寡人無論知與不知,都不會要你們性命,是以才如此大膽,是不是?”二人都伏地道:“臣罪該萬死。”昭元道:“你二人回都後,各自秘密挨刑一百鞭。你莫以為不多,寡人將親自行刑,定要讓你們永記其痛。你二人可有不服?”二人都道:“大王寬厚為國,臣等心悅誠服。”
昭元見他二人確實無絲毫不滿之色,道:“你們起來。這次隻是一百鞭,爵祿封地都不動,乃是小懲。但下次再敢故意隱瞞,卻將是殺頭滅族之刑。你們可要自重了。”二人拜謝起來。昭元見此地已是空蕩蕩無人,便命車回到城中看看城中情形。
公子側忽道:“孔寧、儀行父來楚求兵,這事說起來雖於我楚國有利,但此二淫人畢竟也是罪魁禍首。若是不究,恐鼓勵天下通奸破家之行。”屈巫道:“這二人之罪自然百死莫贖。隻是他二人畢竟也有成我楚國名聲之一功勞,若是由我楚國殺之,怕日後再難得此類之利。”
昭元沉吟道:“你們也想學他們,來個刺殺?”公子側道:“不知大王意下如何?”昭元想了想,忽然笑道:“此二人非死不可,但卻不能刺殺,否則隻怕人人都先猜疑我等。此等破人之家之事,乃人神共憤之行;其陰德有虧,自然該當由陰司來斷。”
屈巫奇道:“大王也信陰司?”昭元笑道:“寡人自有主張。不過卻需你配合。”屈巫嚇了一跳,忙拜道:“臣不敢瞞大王。那二人現還在臣家中,未及出發。待回郢之後,自然擒出以獻大王。”昭元一笑,道:“你本來還當加一百鞭,但你若能將夏禦叔、夏徵舒、陳靈公等人形貌好好畫來,此一百鞭便可相抵。”
屈巫大喜,站將起來道:“臣一切照辦,戴罪立功。”昭元點了點頭,正色對二人道:“家事國事,公事私事,寡人還是能分得清。你們不可對寡人無信心,更不可藏上你們的私心,否則後果不堪設想。”二人凜然謝罪。
昭元見他二人已甚驚悚恐懼,歎了口氣道:“當然,寡人雖叫你們有信心,但寡人也確實會有許多考慮不周之處,你們以後見了還是應該勸諫。你二人都是文武全才,人有小過也是難免。寡人實在不想因此一事,就失兩路勸諫之言。”二人都是謝道:“謝大王寬容。”
車駕粼粼中,昭元等回到了城中,公子嬰齊等諸將都來迎接。昭元命查明陳國版圖,以陳為楚縣,令公子嬰齊為陳縣縣公留守,準備演練幾日後班師回朝。夏姬周圍,無數軍將注目觀望,人人臉上都有貪色,簡直完全不象是她被俘虜,而象是她一人俘虜了楚軍全軍將士。昭元大感臉麵無光:“難道我一楚軍將,就都在她一人麵前直不起腰來麽?”
這時諸事大致已畢,但眾將卻都還不走,都是有意無意地朝夏姬那裏靠過去,一個個癡迷之意都是欲蓋彌彰。夏嫉無論是偶一掠發,微一淺笑,還是略一回眸,無不引得周圍之人陣陣驚歎,顛之倒之。
昭元見不光是公子側和屈巫,便連屈蕩、公子嬰齊、潘黨、彭名、樂伯、養由基等一幹勇將也都是人人如此,隻有年紀甚老的如連尹襄老、令尹虞丘等寥寥幾個人還稍稍象個人樣,心下不由心悶之極:“這些人都是鐵錚錚的勇士,便被萬敵重重圍困也無懼色,今日卻這麽不爭氣,敗於婦人之手?難道還真是女人是男人的克星麽?”但他又想起,自己也還不是一樣敗於美人之手?自己根本就是五十步笑百步,又有什麽資格說他們不爭氣?
但這樣下去終不是個辦法。昭元想來想去,終於還是覺得,不管怎麽樣,還是要先不讓她跟眾軍接觸再說。於是他定了定神,親自走到夏姬麵前。群將忽然驚覺,見大王已是麵現慍色,不由得都是心下慚愧,卻又舍不得不看美人。
昭元見他們癡迷已深,心下惱怒。他手握劍柄,潛運內力一下拔出,當真是龍吟虎嘯一般,果然令眾將清醒了些。不料眾將一見他忽然拔劍,人人以為他是要效仿當初薑太公蒙麵斬妲己,居然不約而同地跪求道:“大王,紅顏雖為禍水,但之所以為成禍水,其錯卻不在紅顏。此女天下絕色,乃是天賜人世,殺之實在可惜。”
昭元冷笑道:“你們都這麽緊張幹嘛?寡人又沒說要殺她。嘿嘿,寡人今日才知,昔日薑太公殺妲己有多難。這難處便是源於你們。”眾將都是有慚愧之色。昭元吩咐從人道:“將夏姬帶入後營,不再拋頭露麵。”他這話雖然甚輕,但既然語涉夏姬,眾將自然偏偏聽得分明。一時間,人人都覺不啻是晴天霹靂,大驚失色,都以為他是要將夏姬封為宮妃自己享用。
隻見那先曾跟琴兒“爭寵”的虞丘第一個站了出來,急道:“大王萬萬不可將夏姬收入後宮!”群臣一見有人起頭,立刻齊聲求道:“大王萬萬不可!”其聲居然驚天動地,便打仗時候也沒這麽大聲響。昭元見他們群情振奮,道:“寡人不是要將她收為後妃,而是看見你們這幅模樣,實在看不下去。你們看看自己,一個個簡直都根本沒法在她勉強直起腰來,成何體統?若無寡人看管,你們都不知要做出什麽事來。”
不料他這句話卻反而更引人疑慮。襄老道:“大王此言差矣。這女子實在乃是天下絕色,非人力可以抗衡;在她麵前,甚麽道德禮法都是如同無物,無人可以自全。大王不記先前陳侯之事麽?陳侯自然不是不想獨占,可便是他自己,也知道他不配獨占。到後來,他居然容忍君臣三人同淫,可見此女之厲害。此女既然無法獨占,又無人可以自製,那便隻有用眾人同看的辦法來互相節製。隻要人群太多,那麽大庭廣眾之下,反而不會做什麽。真正最忌的,乃是一人看守。今大王年輕氣勝,精力充沛,若是太過自恃定力,隻怕後悔莫及啊!”
萬王之王 第八十八回 染指於鼎怒君王(二)
群臣都是大叫:“大王身係天下,千萬不可行此一險!”昭元怒到:“豈有此理!先前你們不是見過琴公主麽?你們後來不是又見過靈……靈公主麽?難道她們比不過這夏姬麽?你們先前不也是擔心寡人會控製不住麽?可是後來還不是證明寡人控製住了?”
眾將一時啞口無言。昭元冷笑一聲,道:“你們又不想寡人殺她,又不讓寡人看管她,是不是想要也學陳侯君臣,和她來個聯床大會,比比誰無恥啊?”眾將都是低頭不語。忽聽虞丘道:“琴公主之美自然不在此女之下,靈公主更是仙靈之姿。但她二人都是好女子,一看便知不會濫行淫事,自然難以成大禍。況且臣等都已知道大王確實是待她們為妹妹,自然無礙。此女卻是不同……”昭元皺了皺眉,道:“其實……”
話未說完,眾將已齊齊驚道:“莫非大王其實不是待二位公主為妹妹?莫非她們不是好女子?那……可如何是好?”昭元大吃一驚,急忙道:“她們……是寡人的妹妹,她們也都是好女子,你們不可亂想。”諸將都是竊竊私語,卻明顯是沒幾人信他。要知諸臣本來就對他和後宮中美女的關係大有懷疑,隻不過他一直還算老實,冰靈也確實隻是一幅小孩模樣,難以容人往猥褻處想,這才慢慢淡忘下來。可是如今他這句話一說,自然立刻便令眾人的懷疑整個重新翻將起來。一一對比之下,頓時人人都覺什麽都是可能,誰還能再輕易釋懷?
昭元見眾臣都是滿臉狐疑,不由得暗暗叫苦,深悔自己怎麽居然拿出琴兒和冰靈來跟夏姬相比?便是沒引人懷疑,這也是對琴兒和冰靈極大的侮辱啊。她們三人可是截然不同的兩種美麗,一種是純潔高尚的美麗,另外一種卻是帶著某種使人發狂般的妖異美豔,怎麽能混為一談?可是畢竟話已說出口了,實在已是無法收回,這可如何是好?
襄老道:“大王,臣等即使相信琴公主和靈公主之事,也實在還是難以放心大王來涉險,去親自看管夏姬。琴公主和靈公主是引人向善、由衷佩服之美,此女卻是引人肉欲、恣行惡心之媚。這一善一惡,區別極大。臣等自知大王定力超人,然畢竟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譬如大王武功驚人,但臣等還是要派眾武士日日保護,以防萬一。大王身係一國安危,自己再強也實在不能太過行險,當多居安全之地,遠離危險之域。如今琴公主和靈公主尚屬安全之地,可這夏姬實在是欲望之源。大王如親身涉險,臣等實在不能放心。”
昭元歎了口氣,忽然暗想:“後宮其實也是因為有樊舜華看著,才叫安全。”口中便道:“寡人是承認有危險,可是你們實在更加危險。這樣罷,你們都知王後甚賢,由她來看管,這總安全了罷?”虞丘驚道:“大王真的要臨幸此女?”
昭元急忙道:“寡人不是要臨幸她,是要請王後來看管她。”可是他這完全是越辯越醜,誰也不肯相信他說請樊舜華看管,就真的隻是為了“看管”。隻要一入了宮,那還有什麽事不可能的?而且那時無人監督,還不是隻會更糟?
屈巫忽道:“大王千萬不可與夏姬扯上太近關係。我們伐陳,乃是義舉。若是大王將夏姬帶入後宮,縱然大王心中無愧,普天之下人人也都會覺得,大王乃是為了貪色而興師。討罪為義,貪色為淫;以義始而以淫終,實在不是有誌伯主者所為。真要這樣的話,後果不堪設想啊。”這話卻是句句在理,不由得昭元不聽。
眾將見昭元沉吟,也就略略放心,但立刻卻又為那夏姬之色迷得眼花繚亂,人人口水直流,都想:“大王看來是不敢了。不知這朵鮮花會花落誰家?”這個時候,卻已無一人再想其乃是“天生妖物,萬惡之源,取禍之道,紅顏禍水”了。
昭元看了看他們神色,歎了口氣道:“如此取禍之物,你們既不舍得殺,又不放心讓寡人看管,那以你們的定力隻怕是更加看不住。這個天生尤物若是再經我們之眼,隻怕終難控製得住,不如就讓她自己走掉算了。她走到哪裏是哪裏,我們圖個眼不見心不煩。”話未說完,忽見公子側拜道:“大王,臣鬥膽一言。”昭元道:“你說。”
公子側道:“大王曾言好色無罪,但需遵循禮法,臣乃敢鬥膽直言。諸僚大都已有妻室,隻臣中年無妻,正需配偶。大王若是將夏姬賜臣為妻,臣定不娶妾,日日看管著她,不使惹禍。”昭元正自沉思,忽然聽屈巫道:“大王千萬不可答允。此婦乃天地間不祥之物,便隻世人所知之不祥就有夭子蠻,克禦叔,弑陳侯,戮徵舒,出孔儀,喪陳國,其不祥實在無人能及。天下美婦人無數,公子側又何必定要娶這個不祥妖物以致後悔?況且公子側人方中年,正是為大王效力黃金之時,豈能日夜隻看著一名婦人?那樣與沉迷何異?”
公子側大怒,但一時卻也不好駁他,心下一動,便道:“既然你如此說,那我亦不娶了。隻是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先說大王千萬碰不得,又說我們碰不得,莫非就是指隻有你自己才能碰得?”屈巫嚇了一跳,雖然這正是他自己所千想萬想之事,但此情景之下卻是不敢直應,忙道:“不敢,不敢!”諸將都是一片噓聲,顯然也是無人相信。
昭元見場麵尷尬,隻好道:“看來物無所主,人必相爭,大傷和氣。寡人聞連尹襄老近日也是喪偶,寡人便將夏姬賜予襄老為繼室。”這話一出,卻是人人吃了一驚,都覺這最最不可能得到的人居然得到了,幾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襄老更是驚愕萬分,雖然心頭也甚希望是真,但還是忙道:“臣已年老,不願掠年輕人之美,大王還是……”
昭元搖了搖頭道:“你不要說了。寡人想來想去,還是覺得讓夏姬做你老婆才最能不傷和氣。你不管想不想要,但看在為國為民的份上,為了諸將的和氣,也為了伐陳不被人指為劫色,怎麽也該替寡人接下此事。你明白麽?”
襄老見昭元話已說到這個份上,便也順水推舟謝恩。昭元看了看周圍眾將臉色,見人人臉上都是大有可惜之色,但卻並無嫉妒之意,知道自己所行也已達到了目的,心下略安。他心下思此事定得越早越好,便索性命襄老和夏姬就在自己和諸將麵前交拜成禮,並令諸將都當麵發下誓言:“今天見證此婚,當一生以助維護。若有違誓,天地不容。”
襄老夫妻都是謝恩而退。夏姬臨轉身時,似乎有意無意地朝昭元狠狠瞪了一眼,其中既似有被嫁給一名老頭子的幽怨之意,更還似有一種打心眼的鄙視和看不起的意味。昭元吃了一驚,隻覺這種眼神似乎深深觸動了自己深藏著的某種可怕情感,竟然讓自己心頭也莫名其妙地痛悔、歉疚起來。但那眼神隻是一閃即逝,再看時,他夫妻二人已是轉身而去。昭元自己雖然心頭萬馬奔騰,但已無論如何不能反悔,便也隻好任由他二人退後。
眾將見襄老夫婦離去,都是心中如翻倒了五味瓶。這公子側等一幹人也還罷了,屈巫卻是心頭苦水直冒,不住地暗叫可惜:“可惜,可惜,這樣一個花朵般的婦人,居然便宜了這個老頭兒。”要知這屈巫儀容秀美,文武全才,隻是唯一的一個毛病就是甚是好色。他喜好研修什麽彭祖房中之術,對那什麽“黃帝禦女三千而成仙”、“彭祖多禦女,怯病延年,壽至八百有餘而成仙”之類深信不疑,日日思求。
屈巫幾年前也曾出使陳國,恰遇夏姬出遊踏青。屈巫窺見其貌,頓時驚為天人。等聞其還精於采煉之術,卻老還少,屈巫心中自更是仰慕。從那以後,他便常常自思,覺得自己這一身本領,隻有夏姬才是誌同道合,互相匹配。當初要興師伐陳,他也是比別人熱心得多,因此現在的失望也實在倍於他人。但他隨即又想:“這個老兒精力已衰,如何能當得起夏姬?八成是不需一年半載,夏姬便又得再做寡婦。我那時便可再想辦法。”
昭元見此事已畢,諸將居然還在翹首望其背影,禁不住暗暗搖頭。他想起夏姬那種妖媚入骨、無可抵禦的美豔,還是心驚不已:“我閱人無數,都險些把持不住,又何況他們?先前我信誓旦旦,稱自己能看管住她,隻怕也是未必。說不定自己也有卑鄙想法在內。看來找個幾近木頭之人來做他丈夫,或許本來就是最好的辦法。”
昭元想起夏姬那臨別一眼,似乎是看透了自己的虛偽而加以無情地嘲笑,更是心虛。自己從決定要興師,到現在的許多愧疚之事,幾乎都是與自己不能麵對“女色”有關,又哪裏好意思去責備諸將?
昭元呆了一氣,便命諸將收兵紮營,準備來日操演軍陣,這幾日自然甚是平和。楚國一些屬國屬地聽說他已將陳國正式收入版圖,都陸續遣人來賀,各地縣公朝臣也都是賀喜不絕。隻有大夫審叔時因為派往齊國吊齊國喪,一時未回。諸將都言等其回來便是圓滿,正好一起班師。關於齊楚,雖然在齊桓公和楚文王時曾互不相下,險些打將起來,但畢竟彼此都有忌憚,事到臨頭誰也不願啟這戰端,反而來了個召陵之盟,各取所需而歸。後來晉國強大,兩國一時間都甚是忌憚,自然便交好起來。到昭元這世,兩國已經交好多年。這次既然齊君新喪,楚國當然不可不派重臣吊喪。
過了兩日,申叔時才會同齊回謝使歸來。那齊使已知昭元滅陳得地,自然也是相賀,獨獨申叔時自始至終卻是無一言相賀。諸將都甚是奇怪,但礙著齊使在旁,不好問罪。等安頓好齊使後,眾將便紛紛勸昭元將申叔時抓來審問。昭元也自奇怪,但畢竟向人索賀不是什麽好事,便先壓下諸將,自命申叔時晚上單獨來見自己,說明原因。
到得晚上,申叔時果然依命前來。昭元道:“夏徵舒無道而弑其君,寡人親自率軍討伐,順便將陳國版圖收於國中,義聲實利乃是兼得。諸侯縣公都來稱賀,連路上才得知的齊使也不例外,你卻怎麽偏偏沒一言一語以賀寡人?莫非你覺得寡人所行有錯麽?”
申叔時道:“不知大王聽說過‘蹊田奪牛’之事麽?”昭元道:“沒聽說過。是怎麽說的?”申叔時道:“這事說的是一人牽著牛貪走近路,於是直接從別人的田中間走過,踐踏了一些別人的莊稼。田主大怒,便奪走其人之牛,要以其作為懲罰。此案若是擺在大王麵前,敢問大王如此決斷?”昭元道:“牽牛過田,雖然不當,但畢竟所傷之稼不多。田主因此而要奪其牛,卻是太過了些。當今農事,牛為一家之命,不可輕失。寡人若斷此案,當責備一下牽牛者,另行小償,卻會命田主歸還其牛。你覺得寡人所斷如何?”
申叔時道:“大王斷案如此之明,卻怎麽在麵對陳國社稷時不能明斷呢?今夏徵舒有罪,隻是弑君,且已被誅,不至於要絕陳國宗廟。今大王討其罪,又奪其國,實有類於奪牛之事。臣實不敢相賀。”昭元心下一動,沉吟良久,決然道:“先生所言甚是。寡人當還其牛。”
次日昭元召來陳大夫轅頗,問道:“陳國新君何在?”轅頗道:“先前已被夏徵舒逼往晉國了,現在也不知道是在哪裏。”說著憂傷之意大顯。昭元道:“你不用太悲傷,寡人當重新封建陳國。你可去迎陳君而立之。從今以後,你陳國當世世附楚,莫要南北搖擺,有負寡人之德。”他這話一出,滿堂中人皆驚,轅頗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明明已進了口的肥肉,居然還會被吐回來?他吃驚之下,竟然不敢當堂拜謝。
諸將更是麵麵相覷。潘黨當先道:“大王不可!我大軍已然取陳,正宜收其土其民,以光大社稷,豈可廢此到手之功?”昭元道:“我們是伐夏徵舒,不是伐陳國或是陳侯。今亂臣已死,自然該當班師,不然別人都以為是我楚國貪地。”申叔時忙道:“大王所言甚是。”樂伯狠狠瞪了申叔時一眼,道:“臣猜這必是申叔時蠱惑大王。要知名乃身外之物,地乃實利,豈可因為一個名聲而棄實利?申叔時雖老,其想卻實在太過幼稚。”
昭元麵色一變,道:“那麽寡人願聽從,是不是寡人更加幼稚了?”樂伯不敢答話。昭元慢慢道:“實利固然重要,但你們卻也當知名實可以互化,否則這世上便沒人願意去追求名了。如今寡人複陳,陳必感我,自然世世依楚,其實等同於收入了版圖,又有何害?寡人主意已決,諸卿不必再言。”當下便命人去通知正巡察各地的公子嬰齊,命他交割版圖,又命轅頗去迎回陳君。轅頗見此事是實,心頭大喜,自然忙不迭地去了。
昭元見轅頗已然去遠,諸將卻還大都有不忿之色,隻有少數幾人麵色稍和,微微一笑,道:“你們所慮自然也是不錯,但也當明白做事不能太急。你們可明白欲速則不達、做事當進兩步退一步的道理麽?”
諸將心頭一動,正自思索他話中之意,昭元已自笑道:“實利自然是重要,但還有更重要的,那便是更大、更長遠的實利。先前我武王、文王、成王、穆王主政,無一不並他國,所並數目也是絲毫不少於晉、秦、齊等,國勢可稱強甚,但卻始終不能得伯主稱號。而且所並之國,也大都掙紮抵抗,甚是費事耗力。你們覺這是為何?”
眾將都是麵麵相覷,遲疑不答。昭元道:“那是因為我楚軍隻要一出,必並其國,是以人人皆知隻要楚軍一近自己就要失國。所以,他們便總垂死掙紮幾下,即使明知不敵,也要如此。齊晉等常能少受抵抗,不是因為那些被並之國就想被並,而是因為他們以為那來的軍隊不見得是要來並自己,不太加以防範。這便是名聲的作用。名聲一好,有的時候許多小國甚至會爭相主動來請兵。同時若是名聲好些,小國之君投降時也有個好看些的理由,可以硬起麵皮,堅稱自己並非服於野蠻和強力,而是服於仁德,總體來說得利反多。如今陳國第一個來請楚軍平亂,我們若是來個複還其國,陳人感恩自不必說,天下諸國也會覺得楚國不貪其地,名聲大振。”
萬王之王 第八十八回 染指於鼎怒君王(三)
樂伯道:“臣明白了。大王是要進幾步退一步,讓腦袋糊塗者看不清楚大勢。”潘黨也失笑道:“我說怎麽晉國大占便宜,許多小國居然屢屢借兵,結果一個個被其吞沒,連水花都不冒一個。原來是他們確實太狡猾了。”
昭元微笑道:“先王之誤,就在於太急功近利。這等之事自然瞞不過大國高人,但許多小國的確是目光短淺,無論前麵多少前車之鑒,總還是有前赴後繼來搶著上當的。”眾將大笑。昭元又道:“這次赦陳,自然是有得有失,但所失卻不如你們想象之大。其實陳國地近楚國,本來就是天然附庸,要依附晉國來跟楚國硬抗,談何容易?這陳靈公及其先君雖然昏庸,大計上卻還知道些。夏徵舒居然要遠去晉國求救,卻是犯了戰略大忌。楚近晉遠,他的使者現在還回不來,我們大軍都可以好幾個來回了。他要等晉來救,那如何來得及?因此,這次當也更加能讓其臣明白,要生存就必須依附楚國。我們損失,不過是沒有多得萬戶之賦而已,但以後其朝貢不絕,亦有其利。凡楚興兵,陳必相隨,也是差不多相當於一個楚縣了。我們有其實利而不背其名,學學晉國亂亂人眼,為日後少樹些障礙,何樂而不為?”
屈蕩道:“大王如此說,也確實是有道理。不過臣還是以為,如果直接滅陳,其得利來得最實在。這附庸和己身還是有差別的。”說著又有幾人附和。
昭元點頭道:“此利大利小,的確是有不同之見,你們能直陳反見,也是難得。不過總得有最後決定。現在既然寡人是主將,便由寡人最終裁決。現在既然決策已定,命令已下,大家便都應全力遵從,不可名實兩失,左右不是人。大家在複封陳國時便都要做足,不要弄小動作偷偷挖幾個鄉不還。不過你們所說自然也是有理,還應繼續前來商討,我們也當有所防備。”眾將都是齊聲稱是。
申叔時道:“此次臣從北來,路上便聽人議論楚人蹊田奪牛,人人不以楚為義舉,可說潛在阻力不小。因此,臣才動了勸諫大王之念。陳地不大,但赦陳卻也算是赦了一國,說起名聲卻是不小。大王乃是年輕人,又有先前的三年不鳴一鳴驚人,也容易讓世人相信,大王先前吞並陳國之想不過是一念之差。如今大王聽勸改正,做此考慮,也是兩國之福,大王德政,心頭和樂。”
昭元歎了口氣,苦笑道:“寡人是事事隻為自己考慮,有什麽德可言?其實真正要於情於理,還是應該不滅人國,不貪其利,不為自己。寡人最恨貪人便宜的人,你們也是知道的。但畢竟國與國之間全然不同,寡人卻還是不得不自私些。當今晉齊等早已都是如此,我們若不如此,那便長遠來看,反有損我們自己。因此,寡人也是不得不學樣。寡人實在無法跳出此圈,所能辦的,也就是盡寡人所能,讓治下百姓和樂些,製止軍隊濫行屠殺之類。嘿嘿,要談什麽德政,或是什麽我心無愧,心頭和樂,隻怕是談不上了。”
群臣想起他先前激動之下,曾怒宣自己祖宗家醜,將不確定之事也硬扯到自己頭上,知道他其實也是性情中人,甚至許多時候還甚是幼稚。可是這樣的一個人,卻又偏偏不得不壓抑人性,偽作老成,來處理許多必須昧良心的軍國大事。眾人想到這些,都是感歎不已。
伍參輕輕歎道:“大王過得不痛快,臣等也是有所體認。隻是楚國……”昭元勉強笑道:“你們不必為寡人歎息。寡人生在帝王家,卻又偏偏生了副普通心腸,有這些處境,也是咎由自取。……何況寡人有什麽不快樂?寡人其實比你們快樂得多,不是麽?”
眾臣見他又似有感觸,不願聽他牢騷,都是借故紛紛告辭。昭元苦笑一聲,搖了搖頭,也不顧還是白日青天日正當午,就在軍案之處蒙頭大睡。直到傍晚,他才起來,頭腦卻是一片昏亂,不知是不是飯後還該繼續睡下去。其實他也知自己現在根本睡不著,勉強折騰了一會,已是越來越煩,索性出外巡夜。等他奔走大半夜後,才終於有了困意。
次日陳之群臣都來正式拜謝,諸將見其國禮隆重,百姓稱賀於道,也大都是喜形於色。行禮已畢,昭元見諸事已定,便有班師之意。但他集幾名將領商量了幾句,卻是意見迥然而異,有說還繼續等東南之兵齊來演練的,有說不演也罷的。既然一時定不下來,也就幹脆先暫時呆在陳國,正好也待各地之兵前來論訓。
如此過了許多時日,陳國新君終於回來,昭元也就與其正式定盟。原來陳君使晉,但晉也思陳近楚遠晉,便拖以理由,不肯發兵。陳君無奈,隻好自行回來,半路上聽說楚軍已經占陳國,想起自己兩邊無處可去,猶豫再三,終於還是決定勉強至楚軍中聽天由命。不料才近沉境便遇到來迎自己的轅頗等人,得知昭元複封之美意,喜出望外之下便兼程來感謝。
陳君感激不盡,以大批金帛為謝,國人都稱楚之威德。又過許多時日,論訓已近夏末,昭元便又思召集眾將正式議論回軍之事。昭元正要班師回國,忽然聽得使者來報:“鄭國有亂,國君被殺。”昭元吃了一驚,一看那使者似乎就是派往鄭國送鱷魚答謝的使者,心下更是奇怪:“這麽趕巧麽?剛好我派使者去便碰上了其內亂?諸將不會又要借機大出兵罷?”
那使者細細道來,卻是一樁跟這條鱷魚有關的奇事,說起來倒也是聞所未聞。原來鄭君見楚送來一隻大鱷為禮物,乃是未嚐之物,心下大喜,留使者厚待。時鄭國兩位重臣公子歸生和公子宋早朝之時,公子宋忽然食指大動,便如自跳一般,甚是奇異。
公子歸生大覺奇怪,公子宋卻得意道:“沒什麽奇怪的。我這食指最是靈驗,每次隻要無緣無故跳動,那天必然會嚐美味。前次我出使晉國,得嚐石花魚,後來我兩次出使楚國,一次得嚐天鵝肉,一次得嚐合歡桔,都是世上稀奇美味,而且都有食指大動為先兆。這次忽然動得如此厲害,不知是要嚐什麽新奇?”公子歸生大是不信,認為不過是胡扯。公子宋也不爭辯,隻是微笑不言。
結果才近宮門,便看見旁邊人進人出,而且臉上都有驚喜之色,要人速速傳喚宰夫,似乎有什麽很大很奇的事。公子宋拉住一人問道:“什麽喜事要這麽急叫宰夫來?”那人道:“有楚使者從江漢來,帶來一條鱷魚,重好幾百斤,送給主公,主公大喜。現在正綁在堂柱邊,叫我等趕快找來宰夫宰殺烹煮,準備請諸大夫來赴國宴,共同品嚐這隻大鱷。”
公子宋大是得意,對公子歸生道:“嘿嘿,美味都已經在眼前了,你還不信我那食指預動的靈驗嗎?”公子歸生不得不服。等再近前,果然見那一鱷鮮活巨大。二人不禁相視而笑,直到了鄭靈公麵前,還忍不住餘笑。
鄭靈公也是喜歡熱鬧的人,便問道:“二位卿家今天怎麽笑得這麽詭異呢?有什麽喜事?”公子歸生道:“臣與公子宋入朝時,忽然發現其食指大動,公子宋便宣稱隻要食指一動,當天就就一定能嚐到異味。臣先還不信,但見堂下有大鱷,想來主公若是要烹食,必然會賞賜些給諸臣。臣因此而覺得公子宋之食指有驗,所以失笑。”
靈公卻是不以為然,笑道:“別的也罷,今日這食指是否靈驗,隻怕卻是權在孤了。二卿先退,到日中再看靈驗與否。”二人退朝,公子歸生想起鄭靈公所言,道:“這美味雖有,但主公要是不召你來品嚐,那還不是不驗?”公子宋不信道:“既然要召大家同去,怎麽能偏偏不召我?反正我今天是吃定了。”到了日中,果然有內侍穿令諸大夫,說是所有大夫都請入宴。公子宋大喜,對公子歸生道:“我就知道主公不得不召我的。”
過了一會,群臣已集。鄭靈公吩咐開宴,道:“這鱷乃水族美味,孤不敢獨享,願召諸卿同嚐。”諸臣都道:“主公每食不忘臣等,臣等何以為報主公大恩!”不多一會,宰夫來報,說大鼎中鱷肉的味道已經調好了,先取一小鼎獻給靈公品嚐。鄭靈公一嚐,頓覺美不可言,便命人各臣之前都賜象牙箸一雙,鱷肉湯一小鼎。等全席將要賜盡,到得公子歸生和公子宋麵前時,卻隻剩下一鼎。侍人問道:“湯已盡了,隻此一鼎,請問大王當賜誰?”靈公道:“賜歸生。”侍人便將湯鼎端於公子歸生麵前,讓公子宋幹瞪眼。
鄭靈公大笑對公子宋道:“孤命遍賜諸臣,卻偏偏到你麵前就沒了,看來還是你本來就不該有嚐鱷味之命。你不是說你食指從來靈驗不失麽?這次卻怎麽不靈驗了呢?”滿堂頓時哄然大笑。原來鄭靈公故意吩咐侍人令缺少一鼎,要用來讓公子宋之食指不靈驗,從而取笑於他。
不料公子宋既然先已在公子歸生麵前說了大話,現在又見主公故意讓自己難堪,群僚皆笑己,頓時老羞成怒。他突然直衝鄭靈公案前,眾目睽睽之下,直接以手伸入鄭靈公鼎內,抓了一小塊肉塞入口中,道:“臣已食得美味了,又怎麽能說食指不靈驗呢?”說完便徑直離去。鄭靈公大怒,一把扔開筷子道:“公子宋真是豈有此理,竟然當麵染指於鼎,輕慢孤家!莫非他以為我鄭國沒有刀劍刑律,砍不動他老人家的那顆頭麽?”
群臣見鄭靈公動了真怒,連忙下席為公子宋說情,道:“公子宋以與主公為骨肉之親,想要沾些大王之惠,所以才有小戲,豈是真敢無禮於主公?請主公寬恕。”靈公終難釋懷,恨恨不已,這一場盛宴不歡而散。宴後公子歸生連忙跑到公子宋之家,說起主公動了真怒,說:“你明天還是早早入朝謝罪,或許可以免禍。”公子宋怒氣不息,道:“我聽說‘慢人者,人亦慢之’。這次乃是主公先行慢待於我,難道他就絲毫也不自責,反要責我麽?”
公子歸生隻好勸道:“雖然如此,但畢竟是君臣之間,還是應該主動謝罪。”好說歹說,才終於勉強說動了公子宋。次日二人一同入朝,公子宋卻隻是隨班行禮,絕口不提昨日之事,更是半點也無惶恐請罪之意。鄭靈公看在眼裏,自然更是怒不可遏。公子歸生見此情景,心中不安,便奏道:“公子宋昨日一時失態,心中恐懼主公責備其染指之失,特意要前來告罪。隻是他惶恐心甚,戰栗之下說不出話來,請主公寬大為懷,饒他此過。”
鄭靈公冷冷道:“你弄錯了。這事應該是孤怕得罪於公子宋大人,公子宋又怎麽會怕得罪於寡人呢?”說著當著眾朝臣的麵拂袖而起,直入後宮。公子宋散朝後秘告公子歸生道:“看來主公對我極為憤怒,恐怕不日便有殺身之禍。我實在是很擔心如此,想來想去,覺得不如先下手為強。若是有成,可以免死。”
公子歸生大驚之下,急忙掩耳不聽,道:“便是豬羊六畜之類,養的時日久了,也還不忍心殺之,何況他還是一國之君?你怎麽能如此輕易地就想行弑逆之事?”公子宋忙道:“我剛才不過是一時激憤,聊以戲言而已。你可千萬不要宣揚出去,免得導致主公真的要殺我。”公子歸生點頭答應。
公子宋回家後苦思良策,忽然想起來,公子歸生與鄭靈公同父異母的弟弟公子去疾來往甚厚,頓時心生一計。他故意揚言於朝,說:“公子歸生與公子去疾早聚晚歸,日日秘談,不知所謀何事。會不會是不利於社稷之事?”公子歸生聽到流言,嚇了一跳,急忙拉公子宋到偏僻處道:“你這是幹什麽?”公子宋道:“你不跟我合作,我就讓你跟我一起死。”
公子歸生性情懦弱而無主見,聞言極是恐懼,道:“那你究竟要怎麽做?”公子宋道:“主上無道之端倪,已在分發鱷肉之際就顯露無疑了。我們早行大事,也是為了鄭國之民。公子去疾之母為晉公主,我們若行大事,不如扶立公子去疾為君,結親於晉,鄭國說不定可以保得數年之安。”公子歸生無奈之下隻得答應:“任憑你所為,我反正不泄露就是。”
公子宋於是暗中收募死士,乘鄭靈公祭汜外宿之時,用重賄買通靈公左右,半夜潛入齋宮,以大土囊壓死了鄭靈公,對外卻托言“主公暴病而亡”。公子歸生知道其中緣由,卻也是絲毫不敢泄露。次日公子歸生與公子宋秘議,要奉立公子去疾為君。公子去疾大驚,忙堅決推辭道:“先君有子十一人,現尚有八子。若是立君以賢,去疾無德可稱。若是要立君以長,則還有公子堅居長。”於是眾人扶立公子堅繼位,定先君廟號為靈公。
昔年鄭穆公除了生有夏姬外,還有子十三人。鄭靈公、公子去疾、公子堅等都是其子,此外還有好幾人,都是當朝大夫。公子堅既已即位為君,想起自己得位得的窩囊,又見諸弟勢勝,怕他日生變,便想隻留與自己最為親善的公子去疾,別的統統都趕出國外。
公子去疾道:“兄弟乃是同根,君為主幹,諸兄弟為枝葉。若是剪枝除葉,本根暴露,則難抗風浪,易致外人起異心。尤其當今公子宋等把持朝政,對我等兄弟大有戒心,更是危險。”公子堅醒悟過來,便封諸弟都為大夫,同參鄭政。公子宋派人與晉結盟以自穩,更直接襲敗楚許伯所率之北兵,驅逐使者,以示意自己事晉忠心不二。
萬王之王 第八十八回 染指於鼎怒君王(四)
諸將一聽都覺此亦是天下奇聞,不由的什麽表情都有。昭元也是奇怪,情不自禁地笑道:“難道寡人派人送去一隻大鱷,居然就顛覆了一國之政麽?”諸將都是哈哈大笑。樂伯笑道:“一國人眾,卻居然咬不過一條鱷魚,也算是一奇。”伍參道:“那鱷魚倒是不算什麽。他君臣互相不能善待彼此,又都是心胸狹窄,致誤解越來越深,才是取禍之本。不過這雖然是狗咬狗之事,卻是我們極好的伐鄭機會。”諸臣都是喜行於色。
昭元想道:“這鄭靈公要是能有我絕纓會上一半心胸,又何至於如此死於非命?不過我自己雖是活著,卻也還是如此鬱悶,實在未見得比他快樂什麽。……諸將都已如此興奮,這可如何是好?”正自煩惱間,果然聽諸將紛紛道:“請大王就此發兵取鄭,再立國威!”
昭元道:“我軍才討陳罪,怎麽也要休整一……幾番,怎麽好又出擊?”不料潘黨道:“我軍雖然伐陳,但自始至終半仗也沒打。況且到現在已休整了這麽些時日,此戰正宜。”群臣也都是大叫:“鄭國有臣弑君,又擅自交結晉國自恃,逐我使者,自然有罪。我軍現在兵精糧足,士氣高漲,正宜伐鄭立威。”
昭元無可奈何,道:“鄭雖小國,但已與晉結盟,我若罰鄭,晉必來救,非需大兵不可。可現在我軍隻是為伐陳而備,兵車不過三百乘,勝鄭有餘,敗晉卻是不足。”
這話卻是在理,諸將都是皺眉苦思,都覺這次伐陳怎麽沒多帶些兵車勇士前來?現在若是再趕忙征調軍眾,隻怕那邊晉軍也有了防備,先去鄭國協防。那樣的話,便是白白錯失了這一個好時機。昭元見諸臣大都麵有難色,心下稍安,道:“其實我楚之國策當是‘撫有諸夷,以歸諸夏’。當今晉楚兩敵已數十年,很難一方大占上風,實在是彼此都在徒耗國力,導致各自都對自己周邊蠻戎入侵委曲求全。況且現在我軍伐陳而晉不來救,氣勢上也已輸了一些了。若是我們就此舍下意氣之爭,我定諸蠻,晉製諸狄,都令歸化華夏,千秋萬世也都是對華夏有大功……”
正自說話間,忽然一員外將前來報告道:“東部五縣之軍聞大王召命會獵於陳,已自兼程趕到,共計兵車二百餘乘,甲士三萬有餘,此外還有後隊即將趕來。請大王檢閱!”昭元吃了一驚,道:“這麽快?這麽多?”要知那一帶苦於水患,民生甚是困苦,乃是著名的“無底洞”。因此,其地雖然編製不算小,其實從來也抽調不出什麽兵馬錢糧來。可這一次,其地居然能抽調這麽多兵將來,那還真是前所未有的奇事。
隻聽那領兵外將道:“芍波州守孫叔敖清除惡霸,點算民口,複民家室無數。孫叔敖率軍民築壩蓄水得當,臨近諸縣今歲無有水患,百姓感悅。聞大王一詔相召,人人兼程而進,要睹大王威儀,惟恐大王先回了郢都,那便是空來一場。太後殯天,孫叔敖等都是悲痛萬分。但孫大人素知同鄉太後之教,知以國事為重,至今隻是心頭追悼。”
昭元知孫叔敖至孝至順,其哀痛之心其實絕不在自己之下,不免暗暗歎了口氣。但此事畢竟不能形於顏色,因此他隻是隨口問了問情況,麵上便勉強誇獎道:“你們都做的不錯。”他回目看了看諸將,見諸將也正看著自己,臉上神色都甚是古怪。昭元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聽樂伯道:“大王,現在我軍兵馬眾多,且士氣高漲,正是伐鄭良機。我們已經休整這麽多日,再加一路行進,一路休整,不會是疲憊之師。”
伍參也道:“大王,這次實在是難得的良機,不可輕失啊!昔年成得臣兵敗,除了兵馬不多、主帥驕敵外,還有一極大之原因,就是秦、齊兩個大國同時出兵助晉。以一敵三,談何容易?可是多年來晉恃文襄伯主之望,多次與盟友大戰,與齊、秦等早已各生嫌隙。今齊已與我交好多年,秦更早和晉成了世仇,可說晉已雙臂齊斷,正是天助我雪恥之良機。俗話打狗要看主人麵,今名雖伐鄭,實則伐晉,正是立威良機。我們這時不出兵奪鄭雪恥,還要等到什麽時候?”諸將也都是齊聲道:“請大王發令伐鄭立威!臣等願為前驅!”
昭元看了看群臣神色,見他們個個都是慷慨激昂,神色激動,明顯是多少年的積鬱忽然找到了釋放的良機。要知這鄭多年來左右搖擺,各國都是把它依從於哪邊視為那邊居勝的標誌。今次楚軍屢勝,諸將正思一雪前敗於晉之恥,忽然又傳來鄭人為表忠心事晉,居然還夥同晉軍襲敗楚國北部邊兵,如何不怒?
昭元望了許久他們的神色,覺得自己再潑冷水隻怕也不過是白費口舌,還不如自己先答應下來再想辦法,便正色道:“鄭有罪可討,兼又依附晉國,逐我使者,乃是大罪。今既已大軍齊備,寡人現在發下將令:諸將收拾營寨,明日出發,準備伐鄭。”諸將都是一片歡呼。昭元道:“隻是鄭國雖小,山川卻有天險。先前晉文公和秦穆公二君親自率領大軍同時圍攻鄭都,尚且久攻不下,我們切不可掉以輕心。”諸將都是齊聲稱是。
昭元頓了頓,又道:“我軍有新軍到來,長途跋涉,需要體恤。寡人命連尹襄老帶本部已休整之兵為前驅,新來之兵暫居後隊中軍,適應幾日再上戰場。此地離鄭不甚遠,我們先緩行幾日,順便征調北部諸縣之軍,等一切入正軌後再行加快。或許大兵之下,鄭國不戰而降,也未可知。西部之兵已有並庸並蜀之功,是為我楚國之榮耀,但這一次卻是我們東部、北部之軍大顯威風之時。各位將軍都各司其職,務要一顯江東子弟之雄風。建功立業,就在今時。”眾將都是熱血上湧,齊道:“此行不得鄭,絕不回軍!”
昭元點了點頭,諸將散去各忙各事,這中軍大堂一時間空曠下來。昭元正要再思細節,卻忽然又聞報,說是陳君自請派轅頗引本國軍馬,從於楚軍而戰,以報楚德。
昭元答允下來,但拒絕了他要為前鋒之請,使居後隊,自己親自而將。這是因為這些小國之軍多半武備可憐,士氣不盛,一但碰上硬仗,立刻便容易心生膽怯,很可能給其餘諸軍心理上造成災難性的影響。當初成得臣兵敗連穀城,即是因為仆從國的左右之軍戰鬥力不強,導致本已占了優勢的中軍陷入重圍,遂致大敗。這一次昭元吸取教訓,隻留他們幫忙喊話,以壯聲勢,以顯自己是“得道多助”,但卻壓根不敢靠他們真正打什麽仗。
這東部兵雖非他親兵,但畢竟他多日治軍,威儀已重,加上諸軍將早已律令熟悉,說是準備什麽,隻需是一層層令將下去便迅速備妥,卻也沒什麽難的。到得傍晚時,已經是諸事齊備,一群群回來複命。昭元以虞丘老成持重,可以補自己之衝動,正式命虞丘為中軍副帥,其餘各將也各有分派。到日終時,左中右三軍加楚王近衛親兵都職責分明,井井有條。
諸將各自回營治軍,隻有中軍副帥虞丘還留堂中,似乎要與昭元商量些什麽事。昭元自己也覺心頭思緒萬千,想起自己每每隻有忙於政事時才會忘卻些煩惱,自也想留虞丘與自己攀談些泛泛之事。但說了幾句,卻是有一搭沒一搭,不過說些泛泛之事。
虞丘想起先前自己與他攀談時的心思曾被他識破,回答時不敢再行故意繞來繞去滔滔不絕,言簡意賅之下,不免有些冷場,但卻又不肯走。昭元無奈,也不好提起前事,隻問些最近這幾件事他有何看法,有何建言要進。
漸漸的,虞丘也感受到昭元之意其實就是要個氣氛,也就不再拘束。昭元道:“最近忽然弑君之風大起,先是鬥越椒要弑寡人,現在又有陳君被殺,鄭君被殺,莫非是天下時勢有異?”虞丘道:“天下時勢是有異,但依臣見,卻也未異到哪裏去。鬥越椒之逆,一來也算是久有所謀,二來也是有被謠言逼迫不得不發之嫌,不是他自己一定要造反,更不是大王逼他造反,不足以為典型。但這陳鄭二君之死,卻足為千古為君者之戒。”
昭元道:“寡人年紀尚輕,容易衝動和考慮不全。你和襄老等年紀尊隆,見識亦深,想來從這兩件事中,已是有言教寡人。”虞丘道:“謝大王求諫若渴。大王能長久如此,何愁國家不興?”昭元一聽他這話,想起自己先前的那“敢諫者死無赦”的荒唐,不禁臉色微紅,道:“虞丘子責備的是,寡人現在也是力求改過,以補前罪。寡人不是容不得異見之人,不必有甚麽忌諱。”
虞丘笑道:“大王不必擔心臣不敢言。其實臣這把老骨頭也沒幾年了,隻望死前還為大王成就千古賢君出幾絲力,便已足了,怎麽還會貪戀那幾年老不死的時光?況且臣自信眼雖老卻神不花,知道大王現在的確是能有容我等之量。不然的話,群臣也沒人敢在大帳中公然與大王爭辯了。”昭元一笑,道:“暢所欲言,能順理順氣順人順政,乃是最基本之事。倘若寡人連這一點都做不到,隻怕日後也要跟鄭靈公一樣,被人誤會越來越深,最後身死於野了。”
虞丘道:“鄭君此事,的確是心胸過窄,致成大禍。若他能有大王的一半氣量,首先就根本不會故意要當眾讓臣子下不來台,後來更不會逼得雙方都下不來台。不過相比之下,陳靈公之氣量可實在是大得沒法估量,居然君臣同淫。但其氣量雖大,最後卻也是死於非命。大王可曾想過這是為什麽?”昭元疑心他隱約猜知了自己那次要諸將絕纓之事,但也並不深問,隻是道:“陳侯其實還是致使大臣過於難堪,才導致被弑的。”
虞丘道:“不錯。陳侯以為自己已經用交易擺平了夏徵舒心中的疙瘩,便肆無忌憚起來,以為不會再激起憤怒。其實,這跟鄭靈公以為自己不過是一小小玩笑、不會引發公子宋的過激反應一樣,都是錯估了形勢和人情心理。他們不顧君臣大倫,釀成慘劇。”
昭元默默不語。虞丘歎道:“坦白些說,人之大欲,實無過於飲食男女。這二者雖小,但一但掌握不好,卻可致極大之難。這鄭國之亂,隻是為一飲食小事,陳國之亂,也是因為男女之事,可見這飲食男女,實是不可小看。大王將夏姬賜予襄老,可也算是避過了一險。”昭元臉上一紅,點頭道:“寡人謹記所言,絕不敢太過沉溺於後宮,更加不會掛念於夏姬。”
虞丘笑道:“大王後宮臣等現在已經不擔心了。那些女娃娃美則美矣,現在看來卻還好,不象是亂國之種。隻是這夏姬實在妖媚驚人,不要說大王和養由基他們大都還是盛年,便是老臣這麽大年紀,都還有些把持不住,實是可怕之極。今大王是避過了一險,但還望大王能長期堅持才是。”昭元歎了口氣,默默不語。虞丘忽然輕輕道:“王後溫柔賢惠,能夠為好人之楷模,可以防止靈公主等胡鬧,卻不能教得這等淫人守規矩。大王千萬不可心存僥幸。”
昭元點了點頭,道:“有高人教,還得有人能學。若是碰上這等之人,確實是誰也沒辦法。寡人會小心謹慎的,絕不會輕易去試……絕不會去試。”虞丘道:“這些不過是具體之事,真正要防的還是君臣大道。臣當為君盡忠,但君亦當為臣著想,不可逼臣難堪,不可奪臣至愛,不可……”昭元忽然熱血奔湧,猛站將起來,脫口道:“為君者有三德,君不止臣所諫,君不奪臣所愛,君不強臣所難。這些寡人都已條條銘記於心,你們放心了吧?”
虞丘嚇了一跳,道:“臣該死,臣決無疑心大王不能遵從之想。”昭元心頭痛如刀絞,幾乎就想奪門而出清靜一會,但終於還是慢慢重又坐了下來,喃喃道:“其實你說的對,寡人時時都做不到。便如剛才,不就是如此麽?”
虞丘道:“大王肯聽人勸,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昭元緩緩道:“你不用安慰我了。君不見臣妻乃是古禮,況且又有前車之鑒,寡人怎麽會去違背?他們那麽隱密之事,還不是一樣被人知曉,寡人又何敢去行險?寡人決不會去見……見夏姬的。她對寡人來說,從此就如同死了一樣,寡人對她來說也是如同死了一樣。”
虞丘見他甚是激動,心下暗暗吃驚:“難道我還真高估了他?他這樣一個毛頭小子,難道也和那些三五十的家夥一樣,對夏姬這妖媚之姿如此靈肉體感麽?我先前還隻是想預防一下,現在看來,隻怕不是預防,而是補救了。今天還真是幸虧來說了一趟。……不好,他派襄老為前驅,莫非……”
昭元見他麵色連變,隱約猜到了他之所慮,微微笑道:“你不用怕。寡人派襄老為前驅,不是想要盼他死,而是因為現在諸將群情過於振奮。這雖是好事,但畢竟過尤不及。若遣別人為前鋒,怕會一味冒進有失。襄老年老持重,當能穩重些把握。”
虞丘釋然道:“大王所言甚是。不過臣還想要說些關於夏姬的話。”昭元道:“你說。”虞丘道:“靈公主和琴公主雖美,但卻是引人善念之美。夏姬之媚,卻是撩人惡念之媚。是以臣等現在並不擔心大王後宮,反而擔心現在軍中之事。臣請大王離夏姬越遠越好,不光是不見她,連想也最好不要想她……”
昭元看他神色,苦笑道:“你還不相信麽?坦率地說,夏姬的確是妖媚入骨,撩撥欲念之能無人能及,雖神仙亦難敵。但隻要能有彼此監督,你們不也還是敵住了麽?寡人不也還是敵住了麽?私事公事,寡人還是能分清的。再說,寡人還是……還是……願意相信善念多過惡念的。寡人剛剛所言的,也的確不是掩飾之語。”虞丘見他話已明白無比說出,隻得道:“大王公私分明,自是天下之福。臣告退。”
萬王之王 第八十八回 染指於鼎怒君王(五)
昭元點了點頭,虞丘長長的影子慢慢退出,堂中更顯得孤寂無比。昭元呆呆地想著剛剛的這一番問者非問,答者非答,二人問答全然各自不對的話,心頭更加湧起了無限的悲哀:“我能夠用夏姬之事來騙虞丘他們,可是我能騙得過我自己麽?那迎親的事,究竟怎麽樣了?”他想起自從宋文昌請婚之後,自己便極不願意去過問此事,每天都強迫往腦中塞滿稻草,務求使自己忙成一團,以避免去想這些痛苦之事。可是現在夏姬的出現,以及諸臣的懷疑,卻終於令自己無可回避地又想起了這些事。為什麽自己無論逃到哪裏,始終也逃不出她的天網?
昭元陣陣苦笑著,心頭的酸楚感覺,已經仿佛令他感到了從來沒有過的世俗和緲小脆弱。是啊,自己統兵十萬,橫掃列國,威聲如虎,可說天底下已無甚能令自己畏懼之事了。可偏偏宮雲兮那若有若無、輕軟得不能再輕軟的情網,卻讓自己完全無可抵抗。
要與它搏鬥嗎?自己根本就找不到它的所在,又怎麽去搏鬥?要永遠逃避,永遠不見它嗎?可它根本就已被深深植入了自己的心田,又如何能夠逃避得了?它總是那麽無中生有地突然襲來,卻又杳如黃鶴般地突然逝去。它總是在最關鍵的時候憑空出現,一定要破壞自己苦苦經營起來的那一點點快樂,讓自己永遠處於明明受製、卻又偏偏無從施力反抗的境地,時時刻刻隻能做注定要失敗的無謂掙紮。它……為什麽這麽殘忍?
昭元呆呆望著那許多燭火,忽然心頭一陣煩躁,猛然一揮衣袖。所有燭火都被他熄滅了,黑暗頓時籠罩了整個大堂。他似乎感受到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安全感:自己已經完全隱沒在了黑暗的保護之中,似乎不但別人看不見自己了,連自己也看不見自己了。自己甚至已經感受不到自己了,甚至都極力想覺得她也應該看不見自己。可是自己能不能看見她呢?
昭元頓覺頭立刻又被撐得大了許多。他拚命想要用黑暗掩蓋住那個人的影子,用盡一切辦法來推拒她,貶低她,憎恨她,可是這一切的一切,在她的影子麵前,卻都是那樣的無力和可笑。她的光華是那樣的璀燦奪目,那樣地穿透心靈、無法掩蓋,以致於那能夠吞噬一切的萬能黑暗,在她麵前也變得自慚形穢起來。那麽黑暗又怎麽可能有能力、有資格、有良心去將她掩蓋?
她是那樣的美麗,那樣的聖潔,那樣的跟自己心靈相通、神魂俱融,從根本上導致了她深深地霸占掉了自己的一切回旋餘地,讓自己根本無法在她麵前作任何規避。自己想要逃到曾經的對伊絲卡的思念中去,因為自己要離開宮雲兮,可自己卻又總是被無情地推出來,因為伊絲卡也同樣要離開自己。難道這真是一種無可解脫的可怕詛咒麽?
昭元忽然前所未有地體認到了伊絲卡的痛苦。她的離去,與自己的離開宮雲兮,似乎每一點都不同,可卻又似每一點都相同,因為彼此都給雙方帶來了無比的苦痛。自己為什麽找不到她?她為什麽不讓自己找到?難道她也和自己一樣,要對尋找自己的人永遠躲避下去?伊絲卡不願意露麵,是因為她沒有完全原諒自己,還是因為她內心裏麵,隻希望自己永遠掙紮在隔開她和自己的苦海中?
昭元想著想著,忽然野獸一般拚命甩著頭,似乎要擺脫著什麽根本不可能擺脫的東西,可卻又是那樣的無力和絕望。自己要擺脫的是什麽?是自己的身體,還是自己的靈魂?
不,都不是,這些是根本沒有可能擺脫的。但有一樣東西是自己可以擺脫的,那就這一切的萬惡之源——自己的王位。他雖然從來都對這個王位沒什麽好感,但還從來沒有這樣痛恨過它。如果沒有它,自己不就能逍遙一生一世,四海為家,恣行所欲,全無所忌了麽?沒有了它,自己可以毫不猶豫地帶宮雲兮遠走高飛,而且依然能留給宋文昌一個驚喜,令任何人都不受傷害;甚至即使被世人發現,也不會造成太嚴重後果。即使連這也不做,自己也可以懷著希望,全無牽掛地和冰靈一起去找尋伊絲卡。盡管那找到她的前景可能還是失敗,但畢竟永遠也不會如此絕望。
可是王位的存在,導致了這一切的不可能。望帝等人的教導,再加上自己的愚蠢,早已導致這個王位變成了仆人一樣的位置,事事反而都在考慮那些升鬥小民,自己之快樂全然被拋之於後。望帝他們,還有自己,總是在安慰自己,說是等那些人都舒服了,自己自然可以放心大樂、極樂。可是他們何時是盡頭?他們又怎麽可能有盡頭?自己又何時才能快樂?
昭元冷笑著,隻覺自己是說不出的愚蠢和犯賤,竟把一件人人稱羨、個個巴不得輪上自己的事,硬是給弄成了這樣。難道自己生來就是欠了所有人的,這一世根本就是來還債的麽?難道自己都這樣了,還要被人懷疑、被人罵?
昭元想起範薑來叫自己和宮雲兮做最後一別時的情景,那完全是充滿了對自己的鄙視和厭惡的神色,簡直就象是多跟自己說一句話都自降了身份一般。她為什麽如此鄙視自己?自己的痛苦根本不能宣揚於世人,沒有人會知道自己的犧牲,更加沒有人會感激自己的犧牲。也許即使知道了,人人也都會認為是理所當然之事。自己這樣做,究竟得到了什麽?難道所得到的,隻是她們對自己世俗和虛偽的鄙視、痛恨,以及日後宋文昌和宮雲兮的風流佳話入耳麽?
昭元忽然心頭無比的氣餒,因為他忽然發覺,自己這多年來的心願,幾乎沒有一件成功過,自己完完全全就是一個徹底的失敗者。自己的理想早已被磨得幹幹淨淨,在世俗麵前,它們已經變得那樣的脆弱無力和虛無縹緲。
可是自己居然也能活下來,卻也真算是一個奇跡。那麽多的事,自己曾經以為每一個都能讓自己支持不住的,可是每一次自己卻都還是支持住了。而且自己不但挺住了,在別人看來還越活越滋潤,越活越威風,越活越沒白活。可自己真的是這樣的麽?自己一件件都能忍受,究竟是自己變勇敢了,還是自己變庸俗、變麻木了?
沒有什麽能比處心積慮把自己所愛的人送往別人懷抱更窩囊、更痛苦的了,更何況自己所愛的人,也曾深愛自己?昭元想起後來宮雲兮告別自己、二人競相誇讚宋文昌的情景,以及宋文昌不脫文人習性,在朝堂上就大肆描述起想象中的婚禮欹旎的情形,心頭更是血淚絲絲,痛苦萬狀。他忽然恨不得將宋文昌抓來碎屍萬段,讓這個人根本就不存在於世上,又恨不得自己就一頭紮進冥府九千九百九十九層地獄,永遠也不再來到這個扭曲的人世。既然有了他,為何要有自己?既然有了他和自己,又為什麽偏偏要有宮雲兮?
然而畢竟還是大家都來了,而且還硬生生地彼此深深糾纏住了,那麽無論多麽後悔當初的開始,都已經沒有了意義。一切當向前看,對不對?生命是朝前走的,不是朝後走的,因為生命的歸宿之墓在前麵。自己總不能永遠隻想活在過去中罷?
昭元苦笑著,回避著,想要朝前看,可卻偏偏看見了宋文昌和宮雲兮婚禮洞房的情形。他忽然大叫一聲,幾乎就要直衝出去,但才動了幾步,終於強力壓住腳步,一下下地緩步而行。巡夜的衛士見大王似要夜出,都是微微一驚,呼叫中就要跟隨護衛。昭元沉聲道:“你們各守本位,寡人有要事出巡。”自己已是直朝城外營外直行。他越行越快,隻望能離得越遠越好,因為軍營朝堂那裏永遠透出可怕的“責任”二字,已經讓他完全透不過氣來。
夏末秋初之夜,雖是暑氣未褪,但畢竟已是微有涼意。可是這些卻絲毫沒有令昭元的頭腦清醒一星半點,反而因為他身體本能的劇烈奔泄,而致使頭腦更加瘋狂。他忽然奔到一處河邊廢井之旁,猛然一下抓起那轤轆上破敗的木桶,呼地一下打了一桶井水上來,朝自己當頭潑了下來。夏日井水其涼如冰,果然讓他的頭腦清醒了許多。
昭元一桶一桶地提水潑著,似乎要將整座井的井水都提幹淨,才能衝盡自己心中的苦痛似的。那井久已被廢,多年未掏,被他這瘋狂提水之下,不一會就已提不出甚麽水。這自然導致了他的心火無可壓製,他猛然大吼一聲,已扔開那木桶,一頭紮入井中。他用盡全身力氣拚命在井壁狂擊狂撞,口中一遍遍地吼著宋文昌的名字,似乎那狹窄得不能再狹窄的深深井壁,就是最好的宋文昌的替身。
那井壁似還甚是結實,任昭元在裏麵猛擊猛衝撞發泄,居然沒有整體坍塌。但那井水,卻漸漸又滲得深了些。狹小井壁的回響,使得他的怒聲越來越沉悶,他也越來越沒有力氣了。漸漸的,他越來越帶不動那些水,朝石壁上的擊打也越來越是無力。忽然間,他猛然朝石壁上一撞,頭角鮮血直流,人已無力地半飄在水中一動不動。
昭元默默自井底望向天空,隻覺自己從前嘲笑過的坐井觀天之事,現在竟然真的就發生在了自己身上,而且還如此的形象。自己不就是一隻根本跳不出世俗的青蛙麽?既然自己隻能這樣坐井觀天,既然自己已經被限製得這麽死,那麽為什麽不幹脆就認為,天本來就隻有這麽大一塊,從而以求得自己舒心呢?既然是麵對注定的命運,那麽還要去強求什麽?
昭元默默地半浮躺在水麵上,漸漸複深的冰涼井水,慢慢地滲透了他全身全心的每一個角落,將他的身與心都變得越來越冷漠。他忽然自言自語地冷笑:“我為什麽一廂情願地要去認為,她最後是要故意氣我,才說宋文昌好呢?宋文昌難道當不起她說的那些話嗎?”昭元慢慢想起自己與宮雲兮從開始到結束的整個過程,忽然腦中一個念頭起來:“她本來就是在從頭到尾都在騙我,我為什麽說什麽都不肯相信她是在騙我?”
昭元苦苦一笑,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回答實在會太讓自己難以接受。可是如果真要深究,卻又隻有那個答案。自己是真的愛上了她,可是她也許根本就沒有真正愛上過自己,從頭到尾可能都隻是在耍自己。既然那樣,自己幹嘛要自作多情,自以為是?
人家也許不過是小小一場戲耍,在她一生中,自己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浪花,宋文昌才是載她一生的海流。她看見那一朵小小的浪花,朝它微微笑了一下,卻根本比不了她的整個身心所依所托。自己為什麽要如此自我感覺良好呢?
昭元忽然覺得心頭出奇的死寂,似乎所有自己的這些痛苦,都是根本就沒來由。他的驕傲刹那間突然起來,整個人都似乎大大振奮了許多。是啊,既然宮雲兮根本就沒有對自己怎樣,自己為什麽要自作多情?難道還嫌自己留在她眼中的笑話不夠多麽?迷魂術中的真實,本來就是亦真亦幻,自己為什麽一定要不顧望帝的教誨,硬要相信它是十成十的真呢?
昭元心頭似乎在被一把鋸齒一下一下地橫挫直挫著,那些一直不知道藏在哪裏的莫名其妙的自信,已經被一下下銼得粉碎。他知道自己這樣想是對的,可是這也帶來了比先前更多十倍百倍的痛苦,伴隨而來的更是對自己整個人的最根本之否定。是的,沒有了這種信念,自然也就沒有了她的幹擾。可是沒有了這些,自己還能剩下什麽?自己為什麽要因為她不喜歡自己,就去完全否定自己?難道自己就真的這麽犯賤麽?
昭元的頭又一陣陣地痛將起來,他忽然又一下下地朝井壁上撞去,似乎這些硬性的痛苦能夠觸發男兒抗爭的本能,挽救他那因為被宮雲兮的影子折磨得太久,從而失落了的驕傲和自尊。他的心又開始隱隱痛了起來,似乎是那種久違的痛,又似乎是那些熟悉的痛。這些痛要永遠痛下去麽?自己要讓它跟隨自己一生,不,自己要跟隨它一生麽?
昭元忽然厲聲問自己:“她已經拋棄了我,我為什麽還要如此犯賤?她根本就從來沒有喜歡過我,我為什麽要如此被她折磨?”
他狠狠捶打著自己的頭,卻始終找不到答案。他的瘋狂攪動,早已將這廢井所有的泥沙敗葉都攪了起來,令他全身都汙穢得象是在爛泥裏鑽過幾百年一樣。可他腦中卻一片平靜:男人是泥做的,這樣不是回歸自然麽?泥做的男人,又怎麽能奢望宮雲兮的真愛?
昭元腦中宮雲兮的影子始終不去,卻忽然又起了另外一個更為模糊、從來就沒有清晰過的影子,居然令他似乎找到了救命盜草:“嘿嘿,什麽宮雲兮?我其實對她全無感覺。我真正仰慕的還是……還是那位夢中的瑤姑娘而已。她怎麽能跟瑤姑娘相比?我也隻不過是因為那一切隻是夢幻,不得以而求其次,把她想來充數以慰一時。”
其實夢境本來就是虛無縹緲縹緲、無法確定之事,這從他始終無法看清楚瑤姑娘究竟是個什麽麵容,就可以知道。瑤姑娘娘究竟有多美,他自然也是不知道,隻是模糊之下總是可以盡可能去想象其美。但是隻要能夠想到,宮雲兮居然在其最讓自己無法抗拒的“美”這一項上,也實打實地輸給了別人,那可實在是令昭元快意無限之事。如此心境之下,他怎麽能不把這根救命稻草,當成是能載動一切的鴻濛巨艦?
萬王之王 第八十八回 染指於鼎怒君王(六)
昭元得意地想著,瑤姑娘的影子在他心中越來越清晰起來,似乎每一點都比宮雲兮要好無數倍,每一點都是那樣地讓自己欣慰。是的,宮雲兮是沒真愛過自己,可自己又何嚐真正愛過宮雲兮?她有什麽可驕傲的?自己又有什麽可失落的?自己既然在瑤姑娘麵前都能保持自尊,又怎麽會敗在宮雲兮手下?
顯然,那一定是自己偶爾失算,算不得數的。自己還是一樣的驕傲,一樣的自立,一樣的堅決不向女子認輸。昭元一遍遍地努力想著,瑤姑娘也越來越隨他之意,形象越來越近,越來越親密,越來越動人心魄,竟然真的讓他的精神全幅地沉了進去。
他恍惚覺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瑤池之中,在努力地找尋著那個無比甜蜜、無比縹緲、無比虛幻、也無比欹旎的吻。他的心撲撲地劇烈跳動起來,因為他眼前的瑤姑娘竟然前所未有地連麵容也清晰起來。無比的期望與無比的害怕並存之下,他不敢有任何一絲的幹擾,以免怕中斷了這個美好的過程。
昭元隻覺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肉和精神都繃緊了,所有的精神和所有的希望,都如同一隻正立著的陀螺一般,隻在被一個小的不能再小的支撐點支撐。自己多少時日的心願就要實現了,因為自己即將看到那種最美最美的神韻。
瑤姑娘似乎終於被他看到了,可昭元卻突然間如同置身冰窖一般,因為那正是宮雲兮。昭元呆呆地望著她,心頭湧起無限的悲哀:難道連自己的想象,也超不過宮雲兮的美麗麽?難道世界就這麽殘忍,連想象力上的自尊,都不肯給予自己一星半點?
宮雲兮的影子在微微而笑,似乎在笑他的失敗和不自量力:“你不是要想象麽?我就是想象的極限。你以為你的想象能夠突破我麽?”
昭元忽然胸中突起一股爆炸般的感覺,想要否認,想要奮起與心魔搏鬥,可是卻又偏偏沒有半分底氣。自己根本就是因為她才夢到的瑤姑娘,那麽這個本來就脫胎於她的幻影,又有多可靠?現在自己居然還要用這個虛影來否定她,這是多麽的愚蠢?
月白風清,似乎是想要在昭元最為落魄、最否定自己的時候安慰他。他癡癡望著井口月亮上那隱隱約約的黑影,淚水又一次模糊了雙眼:媽媽,您是住在那裏嗎?您認為我還是驕傲的嗎?我還是原來的我麽?我還是那樣的讓您喜愛,讓您驕傲麽?
那夢幻般的母親形象在月輪中顯現,她是那樣的慈愛,那樣地綜合了一切美好中的美好,似乎正溫柔地伸出手來要將他攬入懷抱。她沒有回答,可是她那無比的憐惜和疼愛,早已代替了任何回答。是啊,世界上什麽人都可能拋棄自己,隻有媽媽不會,可自己卻為什麽這麽笨,到現在還不能明白這個道理呢?自己為什麽要把感情支柱放在不可靠的人身上?
昭元癡癡地體味著那模糊中的祥和和美好,不敢再多流淚,也不敢讓淚花逝去,因為這一切都是為了看到媽媽。自己不是已經找到了媽媽麽?盡管她已逝去,可她始終都在夢中,而且總是能在自己最落魄的時候,給予自己生命中最深蹭的安慰。無論如何,她隻會疼自己愛自己,永遠也不會象那個該死的宮雲兮一樣,總是破壞自己的快樂。不是麽?無論如何,媽媽絕不會死去,她永遠都不會遠離自己,因為她根本就是自己的靈魂本源。
萬物都是那樣的寂靜和沉默,時間更加已經對昭元失去了意義。他寧願就永遠這樣處於媽媽的懷抱中,什麽別的也不想,什麽別的也不做,永無所得,也永無所失。
也不知過了多久,昭元忽然似乎聽見了什麽聲音,眼前也漸漸出現了一個既模糊、又恐怖之極的影子。他忽然心頭劇震,因為那從井口朝自己望下來的,竟然似是被自己射死的孔敬義的影子!難道這是他的鬼魂來找自己索命?
昭元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那飄忽不定的可怕鬼魂卻又偏偏就是在那裏,嘴中似乎還在陰惻惻道:“你活著這樣痛苦,還不如我們死了快樂。來吧,來吧……”昭元隻覺腦中一片熱血瘋狂,似乎這話已在他心底引起了可怕的共鳴。他忽然怒吼一聲,奮起全身力氣,就朝那個死去的虛影擊去。
可是就在他要人鬼搏命時,他身邊竟突然象是無中生有般地憑空現出了另一個鬼魂,迅疾捷倫地朝那井口鬼魂所在的對麵擊去。隻聽轟的一悶響,那個井口鬼魂已被昭元擊得片片飛散。可是那那聲悶響,卻根本不是這一擊所發的,而是來自身後的大力對擊。
昭元急忙淩空回轉身軀,卻見一個黑影正自抽回襲向自己的雙掌,飛速朝遠方遁去。而後麵那個身材臃腫、極顯詭異的黑色鬼魂,正猛力向那個逃跑的黑影追去。昭元腦中立刻清醒過來,頓時想起那偷襲自己的人似是在哪裏見過,急忙飛身躍上猛追。
可那偷襲自己的人似乎奔勢極快,忽然一蓬煙霧襲來,已是隱於亂林草莽之間。昭元怒極,正要再追,忽見那個救了自己的鬼魂猛然折向另外一方竄去。昭元頭腦一熱,立刻便轉向回追那個鬼魂。他似乎冥冥中覺得,追上這人要比追上那個偷襲自己的人的可能性要大得多,而且追上了他,一樣可以知道那個偷襲自己的人是誰。
那黑色鬼魂身體似乎甚是臃腫,便如一個大胖子一般,可行動間卻還當真是行雲流水,迅捷如風。昭元心中一動,忽然厲聲喝道:“閣下是誰?若是不說,我將號令全軍搜尋,令你無處藏身。”
那黑影似乎全不以為意,依然急奔。昭元不願窮追,冷笑一聲,猛然提氣就要長嘯,想要將外麵巡夜士兵喚來攔阻。不料他才一提氣,那黑影忽然閃電般回撲他麵前,伸手便直朝他喉頭封來。昭元吃了一驚,但應變亦速,立刻沉神定氣,揮掌相迎。那人目光炯炯有神,竟然隻出一掌來攻,另外一掌縮在那黑色披風中。然即使就那一掌,亦是威聲如虎,掌指飄忽,令昭元絲毫不敢輕看。昭元心下大奇:難道這人竟然是個獨臂人?
昭元看看天色,知道自己隻要能夠堅持,這人便跑不了,當下一麵招架,一麵道:“閣下武功非凡,為何要深夜獨竄此間?莫非是要窺我大軍?”那人半點不答,隻是拳掌交加,硬是以一條手臂逼得昭元兩條手臂都有些迎接不暇。昭元越來越是吃驚:“難道中土好手如此之多麽?我怎麽一入中土,一大半都是在打敗仗?”
其實這人攻勢雖然淩厲,但要說能勝過他卻也未必。但問題是此人一直是用一隻手,總是能給人一種心理震撼:若是其兩手齊來,那還得了?這可實在是讓人不得不服其武功。
昭元忽然心下起疑:“難道他是周王涅磐再起?難道孔家兄弟死而複生不成?”其實周王武功和自己乃是伯仲之間,頂多能強得一分半分,而孔家兄弟武功比自己還稍差。因此,他們都似不能跟這人獨臂敵己相比。昭元越來越奇怪,卻始終猜不到什麽結果。他忽然奮起精神,昊陽神功大盛,六脈氣劍嘶嘶作響,主動進攻起來。
那人似乎是有些措手不及,步法連換間,已退了好幾步,但卻還是絲毫不亂。昭元之所以改變了注意,就是因為他疑心此人並未盡以全力,那麽這種打法下自己自是很難看出什麽。自己突然振奮精神全力相向,自是要逼那黑衣人本能地使出看家本領,那樣自己或許能發現些蛛絲馬跡。但那黑衣人雖然步步後退,其步法卻是妙到極點,竟然能在絲毫不加功力的情形下,每退一步就化掉昭元硬增的那分功力。而且其來回幾次之下,竟然還退成了圈。
昭元心頭越來越驚:“不好,這樣一來我耗力較他為甚,隻怕還堅持不到原來的天明時刻。”當下立刻就要退回原來的相耗狀態。但那人卻忽然掌指間壓力暴增,逼得昭元不得不又全力相抗。激鬥中,那人目光炯炯,異光流動,看不出來是友是敵。
昭元忽然故意喉頭一動,果然那人立刻便是一拳猛來,似乎極怕他發出長嘯之聲來。昭元大喜,立刻便時不時地喉頭一動,似乎就要發聲的樣子,同時卻趕忙後退而戒備。那黑衣人次次要防,自然就耗力多了。高手相搏,本來就是一線之差,昭元現在既找到了不斷將這一線之差放大的辦法,自然信心大增,不急不忙起來。那人似乎也覺不對,忽然步法一變,身體又猛然前衝,似乎想逃。昭元心有所備,立刻跟上,那人卻忽然又自轉身來攻。
但昭元對這也是有所準備,立刻便是一掌接了上去。就在這時,那人披風中突然一手閃電般伸出,直襲昭元之肋。昭元暗自冷笑道:“果然不是一隻手。”他覺出那黑衣人這新伸的一手力量不大,立刻反手迎上。忽然間,昭元覺出那新伸出來的手上似乎有一種神奇的吸力,便如要吸盡自己的精、氣、神一般。昭元正自大驚,急忙要抽回那手。那人批風中忽然啪地又伸出一隻手,閃電一般襲向昭元的頂門。
昭元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個人身上竟然長有三隻手?那手迅疾非常,昭元還沒來得及驚訝,那手已啪地一下正拍在他頂門上。這力道雖不甚大,沒有令他受傷,卻已足以使他身形一滯。高手之間一線定輸贏,那黑衣人立刻便單手連點,一直點了他上身十七八處大穴才止。昭元半身一麻,一麵極力想垂死反抗,一麵厲聲道:“你們究竟是什麽人?”
那人出手如風,已將他全身製住,令他隻能呆站著,完全動彈不得。那人冷冷和他對視,忽然以一種極為古怪的聲音道:“果然是小兒不信邪,居然定要認定我是兩人。”昭元冷笑道:“雌雄同體,也是人之形象麽?”
那黑衣人笑道:“小娃兒眼光不錯,然而可惜的是,老夫偏偏就是雌雄同體。嘿嘿,你知不知道你情字之下,已經固執得近乎愚蠢,竟然都不知道我比你強?”說著忽然手成五爪之形,一下在昭元眼前晃了一下,似乎要挖出他眼睛一般。昭元吃了一驚,但隨即知道他這不過是恐嚇,連忙定住神色。
那人哈哈笑道:“小孩子畢竟還是小孩子。”忽然一把點了他啞穴,那掌抵在他暈穴上沉聲道:“老夫極不願被人看見自己之事,本來是要殺你的,但見你也是一人才,頗覺殺了可惜。今日之事,你聰明的話,就該當什麽都沒看見過。你若是定要去宣揚……”他忽然冷笑數聲,續道:“嘿嘿,那也由得你。隻不過你可要小心,當心人人都以為你是瘋子。你已經瘋成這樣了,還怕別人以為你不夠瘋麽?”
昭元還沒來得及動念細想,忽然眼前一黑,就已經什麽都不知道了。恍惚之間,他似乎覺得有無數瞪著可怕巨眼的牛頭馬麵朝自己圍將過來,一個個都是狠狠瞪著自己,要將自己帶入幽冥地府的最深處。
昭元忽然猛地醒了過來,可是眼前的無比詭異和可怕,卻比夢中的那些幻象更令他心驚和恐懼。原來不知何時起,他已置身於一處球狀的房間內部。無論是頭頂的,腳踩的,還是四麵八方的牆壁,全都是一雙雙眼睛可怕的惡魔之眼,而且都正在冷冷看著自己。
昭元全身從內到外,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寒戰,整個人已完完全全地象是被抽去了靈魂一樣,隻是在不住地想:“難道我已經死了?難道我已經被惡鬼們包圍了?”他心念驚疑之下,更覺腳上所踩的就象是一雙雙可以轉動、也正在轉動的魔鬼之眼,那其中閃現出的寒光,幾乎就要令他兩腿發軟。他那一身功力,更早已是不見蹤影。
然而他還沒來得及回溯大祭師定神法,那些眼睛就忽然象是齊刷刷地轉動了一下,令他更是毛骨悚然。一個模模糊糊的聲音似是從那些惡魔之後傳了出來:“年輕人,你怎麽跑到了我這幽冥地府,水月洞天?”
昭元喃喃道:“幽冥地府?水月洞天?我死了麽?我死了麽?”那聲音慢慢道:“在我這裏,死者為生,生者為死。死生由我定,你自己怎能知生死?”
昭元隻覺頭中一陣陣痛了起來,似乎那本來勉強積聚起來的神智,又已被徹底給攪了個幹幹淨淨。他呆呆望著些可怕的眼睛,忽然嘶聲道:“你是誰?你是誰?我為什麽來這裏?我為什麽來這裏?”
那聲音緩緩歎道:“我是後土夫人。你年紀雖輕,但傷情過度,終於還是來到了我這裏。”昭元的頭簡直就象是要炸開:“難道自己真的已經死了?難道自己麵對的,真的就是被尊為大地之母的後土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