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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 萬王之王 第十八回 恩仇幾死又幾生

(2005-09-18 07:50:31) 下一個
原創 萬王之王 第十八回 恩仇幾死又幾生 第十八回 恩仇幾死又幾生 (本書"萬王之王"為九頭鳥原創且保留全部權利.信件請發至supernineheadbird@yahoo.com.如未能看全貼出的全部回目,請到九頭鳥自己的網頁http://www.ece.osu.edu/~weim/,然後選"中文版",進去後選"本莊莊文",可以看其匯合版(請用IE,FIREFOX可能顯示不正常).網頁更新可能有延遲,請諒解.) 王品源見他不肯深信,想了想,道:“或許是屬下有些看走眼了。但無論如何,公子你是絕不比那偽太子差的。何況那偽太子是否卑鄙狠毒之人,現在難以知曉。而公子自小親曆民中疾苦,親身勞作,文武雙全,卻是已定的事。若是治理百姓,自然公子才更讓人放心。”昭元苦笑道:“什麽不比他差?但凡同時見過我二人者,除了你是我屬下之外,哪一個不說我與他天差地別?” 王品源泉麵色不變,續道:“那些人是何人?不過就是那樊雲山一方的人。無論是他自己,還是她女兒、他家的仆人,個個都能從那偽太子身上得好處。因此,他們所說的話,就算不是讒媚,至少也和屬下扯了個直。可為什麽公子隻要信他們,卻不信屬下?再說那偽太子自幼即居深宮,熟諳禮儀,行事間隻要不出什麽差漏,旁人自然便會覺得他處事有決斷。而公子從小並未受此濡染,身在異地他鄉,卻能憑一己之力居於大祭師之位,那是何等的艱難困苦、來之不易?” 昭元苦笑道:“說到這大祭師之位,也並非全由我一人之力而得的。望帝之德,亦是主因。”王品源道:“公子不可妄自菲薄。望帝雖然德行高隆,但對於那族中人來說終是外人,其身死後,便無根基勢力留下。他族中有多少人巴不得當這尊位?縱然不能跟他爭,可是他身逝之後,難道還要客氣?你是一個無權無勢的外人,更何況乃是個小孩,若不是你先前即能建立起威望,便有再硬的人支持你,你也是難以真正占住這位置。這中間的艱難困苦,又豈是居於王父餘蔭之下,群臣本來便畏服的那個偽太子,所經受過的?” 昭元心頭劇烈翻滾,簡直就覺得這王品源說了這麽多話,還真是隻有這幾句話最好聽。要知昭元自從見了那太子之後,便一直覺得自己每樣都不如他,心中久有自卑之意。現在忽然聽王品源如此說,雖然知道他是自己屬下,說話肯定會有所偏向,但也還是覺得受用。因此,昭元也就沒有一味搖頭,極力否認。王品源見昭元已有被說服之象,忽然低聲緩緩道:“公子……是否還對樊老兒的女兒樊舜華頗有好感?” 昭元頓時麵紅耳赤,知道自己這思慕樊舜華的神情實在是早已被他看穿,隻得道:“本來確實如此。但她本來便與那太子有了婚約,她自己也喜歡那太子,我早已不再對她有何幻想了。”王品源笑道:“公子差矣。當初先王隻是說她將是孫輩楚王的王後,可並未說她便是這偽太子之妻。這王位本來是主公的,太子正位自然也就是公子的。說起來,這位樊小姐,其實反而正該是公子的妻室才對。” 這言一出,昭元直聽得心中狂湧,頭目一片發黑,幾乎都有了一種暈眩之感。他雖對樊舜華一直愛意拳拳,但是畢竟一直潛意識裏就覺自己與她相差懸殊,是以一直隻是悄悄思慕。象那些娶她為妻之類的“褻瀆”想法,最多也就是朦朦朧朧,深藏在心間而已。平日裏隻要一經想起,立刻便會強行轉念去想別的,似乎覺得隻要這樣一想,便是褻瀆了她,將她拉得低了。可是這一次,自己的屬下竟然當麵將這個自己一直在夢想,但卻又一直不敢想、不敢說的念頭直說了出來,而且還居然甚是順理成章,這心頭怎能不大大震撼? 王品源看了看昭元情形,知自己所說正中其心中所想,微微一笑,續道:“公子說,那位樊姑娘自己喜歡那偽太子,這也有失片麵。那位樊姑娘與那偽太子也不是從小就一起長大的,她見那偽太子,也隻是昨天今天的數麵而已。她眼見那偽太子衣衫華貴,麵目端正,隨行眾多,威風凜凜,想到他便是自己未來的夫婿,一個十幾歲的懷春少女,自然會心中喜歡。而公子則大大不同。公子衣冠異於常人,而且與她相遇在遠鄉,是以在她腦中一開始就是別部大祭師形象。她覺得你年紀輕輕便能如此,加上路途無伴,才對你有所關注,但從來也沒有去往情愛上麵想過,也因此才與公子你如此毫不避忌。再到後來,她見了那偽太子風采,自然就更隻是把心思放到了他身上,對公子有所疏忽。公子因此而推,覺得她心中定也以為公子不如那偽太子,也就在所難免。” 昭元心頭慚愧,低頭不應。王品源道:“其實那偽太子的這些。都隻是外在之勢,而真正難的,從來都是內在之氣。公子若是有了這些衣冠隨從和權勢,與那偽太子易地而處,那麽那位樊姑娘喜歡的,自然也就是公子了。這倒不是說那樊姑娘勢利什麽,而是因為世人初一見麵,本來就都喜外表,乃是人人皆然。便公子和屬下,亦是如此。公子可還記得樊姑娘還曾說過,公子與那偽太子有些相象罷?” 昭元點了點頭,道:“唉,正是這相象為我們父子惹來了無窮煩惱。我……雖然極想以真麵目去麵對樊姑娘,一到楚地,也還是隻得在麵上加些油彩。” 王品源道:“這便是了。公子與那偽太子本來就是嫡親堂兄弟,父母皆為親兄弟和姐妹,相貌酷似自是不足為奇。重彩之下,樊姑娘仍能覺出相似之處,便是明證。這樣的話,公子便更有勝算了。公子正了太子之位,有了這麽些隨從權勢,又兼相貌本來無甚不同,磨難經曆和處世氣質隻怕還有過之,那位樊姑娘又怎麽會不喜歡公子?” 昭元聽得心潮澎湃,雖然知道這些未免過譽,但仍是覺得每條都甚是有理,一時間簡直都快有一種自己馬上就要是樊舜華丈夫的感覺。隻聽王品源續道:“而且還有一件真正的大事,卻是樊雲山所沒考慮到的。他覺得即使那偽太子是惡人,隻要樊姑娘嫁給惡人,自然能夠教導得到,卻沒想過,樊姑娘也有可能被那惡人糟蹋,甚至被其殘害。那偽太子之父商臣,不是也曾象是被雲夫人教好了的麽?可他是如何對待他的結發妻子雲夫人的?公子莫要忘了,很多時候,好人要改變壞人,那可比壞人改變好人要難得多。” 昭元心頭大驚,但覺什麽都可以容忍,唯獨樊舜華受委屈受傷害是絕對不能容忍的。但他想了想,見王品源目光閃爍,心下忽然清醒了些,道:“話雖如此,可是……” 王品源笑道:“屬下知道公子宅心仁厚,單單兒女之情不足以棄天下之蒼生。但屬下們自有萬全之策可以進出宮中,雖然繁瑣,但卻可保安全。公子可入內觀察一段時日,若是那商臣確實改過自新,那偽太子也確實是一個有道明君,那麽公子自然可以放棄複位,成其之美,也算便宜了那小子父子。但若是那倆父子乃是人麵獸心,那麽公子便不可以一己之安危,而棄楚國百姓之於不顧,當然要提三尺劍,慨然為國除去昏君,為民除害。” 他雖見昭元已被自己說動,但還是知道昭元年少情迷,更多地乃是被自己那番樊舜華的話說動。而且,其行事之際,畢竟也還是對民生有所顧及。因此,他也並不點破,反而微退一步,好讓昭元容易答允,自己心中卻想:“隻要公子答允了下來,進到宮中,那時候受那偽太子籌備大婚的氣氛感染,心中必然怨恨,大事自然可成。就算他還能勉強忍住,不為這而動手,那兩父子也能忍得住,不去為惡,我們宮中兄弟少不得也要弄出點惡心事來,說是他們所命。總之,我們怎麽也得讓這次成事。要不然主公不在,公子又不肯複位,那我們這麽多年的心血,豈不是白費了?” 昭元心中更是感慨萬千。他一日之內,心情數變,自然還是年少識淺,易於為人所動,別人朝這邊拉拉,他便朝這邊靠靠;那邊拉拉,就朝那邊靠靠。他自己倒也不是不知這個道理,也知道自己其實是因為想討樊舜華喜歡才傾向於這樣做,可畢竟後麵王品源的話給了他一個很好的台階,使得他總是能默想:“我自以天下蒼生為重便是。這樊舜華亦是蒼生之一,我當然應該掛念,卻不是心懷歹念。” 昭元猶豫了很久,終於點頭道:“既然王叔叔這樣說,看來我確實是該以天下蒼生為重,勉為一行。”心頭卻是不住默問自己:“我難道便真是為了蒼生麽?如果蒼生中偏偏就是不包括樊舜華,我會不會還這樣?” 王品源喜出望外,忙深深躬身道:“公子隻稱屬下名字便可,如此稱呼,屬下實在擔當不起。公子肯為天下蒼生為念,屬下深為百姓感謝公子。現在天已快亮,同伴們還在焦急等待,屬下先帶公子想法開鎖,日後再圖其他之事。那位樊雲山若是真以國為重,斷不至於亂引刀兵,公子不必擔心自己通使之事。”他怕昭元心頭猶豫,是以一口一個天下蒼生,又趕快提起開鎖揭鏈和通使之事,轉移他注意力。 昭元點了點頭。王品源又道:“這些從人穴道不久自解。我們自然會做些事情,讓那位樊大人覺得我們已經放棄。若是我們失敗或者放棄,自然無損。若是我們成功,那時木已成舟,他也不會說什麽。”昭元道:“這……”王品源道:“公子,做大事不可隻顧細謹。隻要日後公子即位,能好好對得起天下百姓,這些絕不會有人計較。可若是公子因此一小節,而讓暴君專位,那麽普天之下的百姓,乃至於望帝他老人家,都絕不原諒公子。” 昭元歎了口氣,道:“好罷。”心下卻想:“若是樊舜華受了委屈或是傷害,我可也絕對無法原諒自己。”王品源看著他的神色,道:“屬下們光在這一帶,便招有十四人。其中有一個兄弟善會製造兵刃,平日裏以打鐵製鎖為名,就隱居於此城中。我們且先去找他。”當下二人急行至那人鋪前,連夜敲開那人之門。 昭元一看,這人卻是自己和樊舜華曾經來問過的。當日他說此鐐銬自己無法可解,這次見這被拒絕欺騙的人竟然便是自己少主,嚇得立刻拜伏謝罪。昭元連忙扶起,那人三下五除二便弄開了鎖銬。眾人說起樊雲山的人,個個都痛罵樊雲山心機深沉。原來樊雲山先行派人來告誡同行中人,說這些日子不得為人開鎖解鏈,卻又不說具體是什麽原因。因此,若非王品源警覺,眾人還當真險些錯過少主。 待得休息半日,換了裝束,天色已亮。王品源已去聯絡了本城的其他舊部,這時也三三兩倆都來與昭元見過了麵。王思源自己胞弟王重山在湘陵潛伏,風德原和黃思賢也大半時間都在外地經營勢力,是以這次沒有聚齊。 這來來聚的人中,其中一人姓趙名季,曾是蘭夫人娘家的一個近仆,後來做了太監。其職位雖低,但卻是時時可以出入宮廷之人,日常負責采運冰炭雜物,以供宮中所需。依他所說,多年來運進宮之物盤查雖嚴,但還是可以想辦法,隻是人般大小的東西都要檢驗。昭元想了想,道:“這個,我可以用縮骨功縮身炭中。而且我身上常有油彩,便全身塗黑如墨,我也全無不適。”趙季看了看他縮骨後的樣子,想了幾想,便打算以此領昭元入宮。昭元倒還冷靜,隻是先派人去看看郢都戒備情況,反正離郢都也隻一兩日路程,不爭這兩日。 過了兩日,探得消息回來,卻是宮中出入嚴格了許多:凡是出入之物,都要分成小包,而且有衛士仔細查看。眾人都吸了一口冷氣,一麵慶幸當日沒有貿然行事,一麵卻又深自憂心,不知該如何進去。 王品源道:“這盤查顯然是針對公子的。看來那樊老兒心夠狠,在不知道公子是否放棄的情形下,便已告了秘。既然如此,公子就更加不能跟他講什麽君子義氣了,盡可放開手腳,大做一場。”那探消息之人卻道:“那倒也未必。我宮中兄弟們都說,他們隻是聽說太子將要大婚,凡事要小心一些而已,並沒聽說什麽公子爭位之事。” 昭元點了點頭,道:“嗯,看來是那樊雲山拿不準我們是否放棄,於是便托這借口讓宮中戒備,既保護了安全,又沒違背他的話。況且我們既然沒有放棄,那麽他即使真是直接告秘,也是無可厚非。隻是如此一來,這宮廷中實在是進不去,那便如何是好?”眾人都是愁眉不展,想來想去,乃是怎麽也都需要有能勉強容人的空間所在。 忽然那采買之人道:“屬下這次出宮采買,除了柴火米糧之外,還管些平時不大用之物。近來天氣炎熱,宮中藏冰不夠使用,我還要從這幾座城裏,置辦些冬天窖藏的大冰塊。這巨大冰塊之物都是冬時就深藏的巨冰,不能分成小包,不然未待到宮便已成水。若論容身之處,隻有此一可能。嗯,這個他們最多掀開冰車看看,不會細察細翻。”但他話未說完,眾人便大搖其頭,道:“不妥不妥。若是如此這般,隻怕還沒潛入宮中,公子已然僵斃了。那又何必盤查那麽細?” 昭元微微一笑,道:“別的或者不行,這個卻是無妨。我曾蒙授於望帝,於那玄冰洞中練就清涼之身,這等區區凡冰,當無困難。”說著微一運功,身上清涼之意大盛,遠遠望去便如裹了一層微霧一般。王品源大喜道:“怪不得一靠近公子,便覺清涼。如今公子一運功,更是滿室皆涼。看來,還真是天助我們!”眾人讚歎之餘,都是信心大增,急催成行。 那趙季是一隊采買之長,宮中地位雖抵,但手握選擇之權,一出宮城到得采買之地,那自是說一不二。那些賣貨的東家們人人明白他是現管,自然都是搶著巴結。昭元先扮作賣冰之人的跟班,上上下下走了一通,什麽都沒見到,倒見趙季已然悄悄收了不少錢財。 見昭元暗暗皺眉,王品源笑道:“這兩年主公家業不續,也幸虧趙季等幾位兄弟掌這些錢糧買賣,大夥才不致窮困。多年以來,宮中俱是如此,若是趙兄弟不肯同流,反而難以立足。況且這本是商臣父子所刮之不義之財,我們取少許花用,也不為過。公子若是覺得不妥,便當早日奪回正位,以王上之尊,令行禁止。那個時候,自然可免這些弊端。”昭元點了點頭,也就不再說話。 到得晚間,趙季偷偷出來,說自己今天四處探視,已將一眾仆役紛紛拉入賭局。昭元隨著趙季來到儲冰之窖中,但見滿窖皆冰,一塊塊厚竟盈三四尺。他想起臥眉山天昭所藏之冰往往厚不過一尺,知這些甚是難得,隨口道:“郢都地界,冬天也能天寒如此麽?” 趙季道:“也不是年年如此。但隻要有寒冷之冬,本地人家便會多儲藏一些冰塊,是以這些冰也並非全然是去年之冰。我等明日出發,公子不妨先去試一下,看看能否適應這些冰塊,然後好做決斷。” 昭元上前摸了摸,覺並無多少寒冷意,當下便縮身躺如冰上,又撥了些冰塊在自己身上,直至完全埋入冰中,卻也殊無寒意。他一身白衣,在半碎的許多冰塊掩映之下,不仔細看完全看不出任何異樣。他見趙季嘖嘖稱歎,知已藏的很好,拍了拍手站起來,心想:“看來那年餘之苦卻也沒有白吃,事事都有用處。” 趙季見昭元果然若無其事地出入冰堆之中,原先的一點懷疑已是一掃而空,躬身道:“既然如此,那太好了。來日運冰,屬下親自來裝冰。那時都是大車之上裹以棉被,足可容公子藏於冰堆之下。公子且先回去休息,待到天快亮時再來。”昭元笑道:“何需天亮再來?我今日便在此臥冰一宿,也好重溫臥眉情景。”趙季見他神色自如,撮了撮舌,轉身退出。 來日黎明,趙季果然先來裝了一大車冰。他讓昭元縮身入內,覆上冰塊,外麵便已是完全看不見。趙季卻不裝滿,更不蓋上棉被,反是先又回去喊醒了眾人,叫他們來幫忙補裝冰塊,同時大罵他們懶惰,說自己可不會幫他們。 那些人昨夜賭得天昏地暗,現下正好夢難圓,硬被抓起來加冰,自然是渾渾噩噩,懶得細看。待加得滿了,覆上棉被捆紮完好,然後又去裝另外一車。昭元初時不解,想了一想才知他用心:如此一來,便每車都是下人們親自裝的,所謂親眼所見,親手所裝。將來萬一有什麽蔬露,自己自然可以一走了之,而趙季也可免受太大牽連,日後或許還可再圖。 待得天亮,整整數十大車物用都已裝束完畢,揚鞭直向郢都進發。這一路竟然是出奇的平靜,天黑之時已進城到了宮門。昭元心中砰砰亂跳,但那些宮廷衛士盤查許久,偏偏就是不來細查這些冰車,隻是每車拉開被角朝裏麵張望了幾下,便即放入。待得入了宮門,昭元才放下心來:“其實也就該這樣。冰車之中如何藏得了人?自己這乃是奇遇所至,普通人自然難以想到。所謂好鋼用在刀刃上,便是自己來做衛士,隻怕也是遵循這般輕重。” 正尋思間,車身已經大大平穩起來,顯已入了內廷。又過不多時,便聽趙季道:“阿三阿四,你們幾個去搬運柴禾到廚。陳六,你帶幾個人去把前麵兩車分好門類,以備妃子們挑選。大王一到暑熱便性情暴躁,這些冰是他命根子,隻好我親自來押放了。記住,賭錢之局可要等我回來才能開局,不然我這趟的油水不分給你們!”眾人哄然相應,各自去了。昭元覺這一車與那其他幾輛冰車似被推入了一條石子路上,而且漸漸車頭下傾,象是在朝地窖中走去。過了很久,車行忽然平緩,似已到了地窖空室之內。 趙季道:“好了好了,你們倆卸吧,我先回去。”昭元心頭一驚:“難道……”立刻全神戒備。隻聽那幫忙推車之人笑道:“趙三哥不夠意思,自己就要先跑。今兒個回來,人人累得臭死,幸喜撈了幾個小錢,弟兄們興致又高,若不大多殺幾局,怎麽對得起自己?這幾車冰就明天再來卸罷,反正又不壞。” 趙季笑罵道:“你們這幾個家夥心中就隻想著賭錢,反正出了事,上麵還不是來找我?好了好了,今天算我倒黴,我來卸。你們先回去賭錢,但以後可得給我賣力點!”那推車之人歡天喜地,連聲道:“我們就知道三哥體恤我們,我們自然也不敢忘了三哥。哪次分錢三哥不是拿大頭?不過似乎從來三哥輸錢也是大頭,哈哈!”隻聽砰的一聲,這大笑之人似被什麽打了一下,顯然是趙季捶了他一拳。一陣笑鬧中,那幾人已去得遠了。 昭元正欲出聲,忽然車子又被推動了起來。這地窖甚是悠長,車七拐八拐行了百餘步,方才停下。隻聽趙季低聲問道:“公子?公子?”其聲頗有哆唆之意,顯是裏麵甚冷。昭元也低聲道:“何事?” 趙季快手快腳拆開棉被,將昭元放了出來,低聲道:“公子,現在已是宮中的藏冰窖裏了。宮中有好幾個地窖,但以這個最為幽深,雖然潮濕了些,但還算是通風,實在要委屈公子了。這裏麵不但儲冰,也儲備一些雜物食糧。屬下也會常常來給公子送些食物。但畢竟此處不宜多來,以免讓人生疑。我先已準備了一些食物在此,若是長期不能來,就請公子先以這裏的儲物為食。這種種不便之處,還請公子恕罪。” 昭元剛被放出來時覺裏麵一團漆黑,但幸好曾在玄冰洞夜練清涼奇功,不多時目力便已適應,道:“無妨。我本來也是苦慣了的人,這些小事何足掛齒?倒是你們在外麵活動,可要小心。”趙季道:“是。近日宮中氣氛詭異,防範緊了起來;但因人手不夠,值警容易疲勞,反而更容易鑽空子。屬下等會趁這些日子,好好打聽宮中情形的。洞外有兵丁守衛,雖然不甚嚴秘,但為防意外,公子還是不要輕易外出。我們已準備了幾樣宮中不同職司的衣衫,小的再進來時,便會為公子細細講解這些職位的行為職責,以及通行暗語。公子日後熟習之後,或可籍它們出入宮禁,審視情形。” 昭元點了點頭。趙季躬身道:“公子若是沒什麽其他吩咐,便先請安歇。小的先行告退,趕去見見那些下人,以免停留太久。過幾日有了機會,小的再來。”說著便退了出去。 趙季走後,昭元在裏麵轉了轉。這懂內空間極大,而且兩壁之間開得有一間間的大小凹室,裏麵或放食糧幹肉,或放衣服料用,甚是整齊有序。同時,除了最深處儲冰的那一大房間之外,卻也並不太潮濕。 昭元心下暗笑:“我也奇怪,若說是潮濕,又怎麽能儲得了衣服食糧?看來他是怕我嫌棄條件艱苦,是以先行說得差差的。其實他既與王品源同路,自然該知我之習性。我豈是紈絝子弟?”轉了幾轉,覺得甚是無聊,便取些食物吃了。這洞中雖然簡陋,但卻並不汙穢,昭元翻過那些衣服,在一個裏麵些的石室鋪了一鋪,便當為床,行了一會功,已是睡倒。 睡夢之際,昭元隱約似覺自己藏身之出忽被發現,大隊人馬衝了進來。自己雖奮力要衝出去,但身中數箭,終於被擒。那楚王擒了自己,又擒了爹爹,衝著自己哈哈大笑:“你們這些白癡!還以為寡人真有什麽事要臥病嗎?這就是為了引你們來的!你們逃了十幾年,終於還是逃不脫我的手掌心!”旁邊那趙季也在哈哈大笑。 昭元驚怒之際,雙腳連踢,忽然醒了,方知乃是一夢,摸摸自己額頭,已是冷汗涔涔。他喘了一會氣,忽然想道:“我夢中必然大叫大嚷,該不會被外麵把守之人聽到罷?若是這樣,這番心血可就又白費了!”當下他凝神戒備,身子貼近外室牆壁,預備萬一有人衝進來,自己便立刻衝將出去。但等了半響,洞中仍是一片寂靜,外麵也極是平靜,便以他耳目之聰,也什麽聲響都聽不到。 昭元想了想,假裝起老鼠的吱吱聲,但運起內力,發將出去。這聲音雖普通,但卻也不甚小。但隻聽洞內回聲連連,外麵依然毫無動靜。他拍了拍石頭壁,隻覺得極是厚實,遠方空間也甚是迂回曲折,方才放下心來:“看來這裏隔音極好。早知如此,我又何必那般拘束小心?”他想到這裏,立刻一陣輕鬆,但轉念一想,卻又覺那個夢境總是揮之不去。雖然他一直在努力驅除,可眾甲士層層衝進洞的情形,卻始終在他腦海深處盤旋不去。 如此又過了一日,昭元已然對這洞中極是熟悉,但腦中的這個陰影卻是越來越纏人。他見趙季老也不來,心下越來越煩,心頭不免又升起了樊舜華的倩影,頓時一陣酸楚:“我現在在此受苦,她卻隻怕正在跟那太子唧唧我我,快活的很呢。”又想:“不好!若是那趙季幾個月還進不來,那樊舜華豈不已成了太子的妻子?那時我再出去,又有何用?” 昭元想到這裏,幾乎萬念皆灰:自己這一番痛苦,到頭來還是什麽都得不到,那還不如此事根本不被點破,這些日子便還可陪在她身邊。但旋即又想:“那天我以為她是在騙我,她心中委屈,便本來對我有一絲好感,這下也全都沒了。縱然回到她身邊,她又怎麽肯理我?” 昭元想到此處,又痛又惱,忽然憤懣起來:“大丈夫乃是為事業而生,我本是為天下人才來此。樊舜華不過一小小女子,她嫁不嫁人,嫁給何人,又與此有和關係?於我又有何幹?”他心頭雖是在努力這樣想,可每次隻要一想到“樊舜華”這三個字,心中便不由自主地湧起絲絲柔情。顯然,要想就此就能割裂,明顯是癡心妄想。 昭元在那地窖中轉來轉去,腦中念頭也如車輪般飛來飛去,身心都轉了無數圈,卻始終也無法平靜下來。許久之後,他終於歎了一口氣,忽然猛地朝牆壁踢了一腳。腳上一陣劇痛鑽心,但也正因如此,他心頭也空明了起來。正在感歎之際,他忽覺那回聲象是有些奇異,倒跟自己在小蛇洞裏拍擊有些地方的石鍾乳時,所得到的回振有些相似。 昭元微覺驚奇:“原來這地窖之中,不光是凹槽,也還辟有中空之室。不知裏麵藏的是些什麽東西?”他本來在臥眉山的小蛇洞時,就已經習慣於對比中空之山與實心之山,時時以此為樂,甚至還曾想將裏麵已被發現的洞室統統編成一譜。這幾日他蒙那開鎖之匠講了許多機括之理,更是明白了許多花招。因此,洞內若是另有空間,通常很難瞞得過1。 昭元略一沉吟,圍著那幾片石壁敲了又聽,聽了又敲,又摸索了許久,忽然重重一腳朝一處踢去。隻聽吱吱軋軋幾聲機括之響,一處石壁忽然朝裏側了進去,和其內一側洞壁緊貼。一個窄窄小小、幾乎隻容一人通過的深道,平空現了出來。 昭元看了看那機括,覺得雖然甚精巧,收發之際能與牆壁完全融為一體,但卻並不複雜。他看了許久,確認並無危險,便微微低頭,一步一小心走了進去。他每行一步,都要輕輕敲擊兩側和上下,觀察地麵是否有常常行走的痕跡。 這樣一直拐行了許多步,忽然又發現了兩個很小很小的石室,卻是比外麵還要精巧得多。隻是從裏麵的情形來看,這兩個小石室似已很多年沒被用過了。昭元一一留心注意,慢慢前行,走了幾步,又到了一處暗門之處。他仔細看了看,尋著那門的底部輕輕一翻,那門疏然而開,便聽一個蒼老的聲音冷冷地道:“你又來幹什麽?” 昭元大驚,急忙躍身貼住一側洞壁,雙手運力,準備還擊。他本來以為這裏是藏得有物,不料竟然是藏的有人,但等了一等,卻又不見人來偷襲。那個聲音又道:“你今天怎麽連火把都不打了?莫非過了這麽些時日,膽子卻反而小了?” 昭元定了定神,悄悄朝前探頭,運足目力細細看去。隻見這暗道之盡頭居然豁然開朗,乃是一個石室,其中一個老人衣衫襤僂,半浸在一池水中,還似被鐵鏈鎖住了雙肩鎖骨。那老人前麵不遠處一個鐵架伸了出來,上麵胡亂放了些食物,伸出頭去才可以勉強夠著。老人神態雖極是委頓,但卻仍是冷冷看著自己,隻是極顯有氣無力。 昭元知方才那話便是這老人所發,但見他身體被鎖,知道自己一時並無危險,便猶豫要不要答話,那老人又緩緩道:“你以為你不打火把,我便不知道是你麽?這些日子以來,你或三五日,或十餘日便來一趟,威逼利誘早已都用過了,難道還有什麽招數沒使來麽?你趁早死心吧!”昭元心中一動,忽然低聲道:“老伯,你是何人,為何被囚於此?” 那老人一聽這話,身體陡然蹦直,死死瞪著他,兩眼精光暴射,直似要把他看穿一般。昭元心頭暗暗吃驚,但又覺這並非是什麽迷魂術,便仍是與他直直對視。那老人看了一會,忽然笑道:“高,實在是高!看見別的都不行,就來這個。你改裝得不錯!哈哈,哈哈!”昭元慢慢道:“老伯言下何意?在下甚為不解。” 那老人臉上露出輕蔑神色,轉頭不再看他,口中不住冷笑道:“你又來了,又變了。這一次你不但變了裝束,連聲音都變了,可真算是用心良苦。但是不管你怎麽變,我依然認得出你來,更絕不會把它交給你!你趕快滾吧!” 昭元一頭霧水,猶豫了一下,正要詢問,忽聽到極外麵似有什麽聲音。他心中一驚,知道外麵有人進來,連忙便想回身竄出洞外。但到得洞口,拉開石門,卻已看見外麵隱約反射出了些微的火光,而且聽那腳步聲,卻又不是趙季。 昭元心頭大急,隻得一把取下機括齒輪,從內將石門用蠻力關好,以免從外麵啟動開關時,靠極括使力會發出軋軋聲。那老人斜眼看他如此動作,口中隻是不住冷笑。等關好後,昭元才又重新套上機括齒輪,隻盼那人不會發現這裏麵另有石室。他正自出了口氣,忽然心頭一動,又將那內室之石門關好。 昭元回身到那兩側小石室處,鑽了進去,又塞上外麵,隻露幾條極細的微縫。他運起縮骨頭之法,緊緊貼著內側牆壁,又抹了些灰土在身上臉上,這才安了些心,料想如不是機括高手,而且也本來就知道這裏有人藏著,應該不大可能會發覺。他心頭撲撲亂跳,忽覺身側也似有回聲之異,似乎其內還有些什麽空間隱藏,心下更驚。隻是現在情況非常,自也不敢就去探尋。 過了一氣,外麵那人已然開了外麵石門,舉著火把一路進來。其走過昭元藏身之側時,根本連看也未看,顯然是常來常往,全無禁忌。昭元借著火光一看,見是那太子,知那老人的確是把自己錯認成改扮了的太子。那太子打開內室,朝裏麵冷笑道:“我今個兒來,是想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或許對你我都將是一個解脫。”那老人哼了一聲,並不作答。 太子笑道:“你的兒子景德過得半月,便要娶樊家的小姐為太子妃,你說這是不是好事呢?”昭元極力按奈住心頭翻滾,想道:“原來我這堂兄弟叫景德。這老人看來與他大有淵源,卻不知是什麽人?”那老人冷笑道:“可惜啊,還是太子妃,就是到不了王妃的名位。” 景德麵色一變,但立刻又恢複了本來神情,嗬嗬笑道:“現下雖還隻是太子妃,但不日之後,便是當然的王後了。你已為我所囚,自然也早就知道,這王位怎麽也是我手中之物。你非要死守著那塊破石頭,卻在這裏受那沒邊的罪,同時還不能真正阻止我,豈非跟你自己過不去?你早一日說將出來,我便早一日給你解脫。” 那老人道:“以你這等心狠手辣,要是得到先王傳國玉璽,那才真是我楚國大難!我身為掌璽之人,絕不會看著你因我而肆無忌憚!你想正位為君,便等下輩子吧!”景德冷笑道:“你以為不說出來,我便無法正位為君麽?那玉璽也不過是一塊石頭而已,武王能刻之傳世,我景德一樣可以再刻一個傳世!你不用擔心,我今天來並不是想折磨你。反正十數日之後我與樊家結了親家,那時再繼位,又會有誰說半個不字?” 那老人冷笑道:“樊家對國一向忠心耿耿,這門親事沒有父母之命,他會把女兒嫁給你?別的詔命也就罷了,這太子大婚,卻不能沒有正式詔書。樊雲山對這女兒愛如明珠,一心盼的就是她能名正言順成為太子妃乃至國母。若得不到冊立太子妃的正式詔書,他心中豈能放心?你到時候定然露陷。”說罷嘿嘿冷笑。 景德笑道:“當今楚國早就已是我為國君,不過尚未正名而已。樊老兒不是笨人,他若究根問底,不但徒然無法成就婚姻,弄不好還有殺頭之罪,於他又有什麽好處?你若是識相些,不如早些將那玉璽交將出來,我早早給你一個解脫,那樣大家豈不是都痛快?”那老人哼了一聲,並不作答。 景德冷冷道:“到我成婚之前,我會再來問你最後一次。你是想快死,還是想永生永世泡在這水牢裏生不如死,便是由你決定了。”說著將手中一提籃飲食放在那鐵架之上,冷笑數聲,關上兩道門揚長而去。 昭元心頭激動,知這被囚之人既能掌傳國玉璽,定然地位非常。他見這景德居然如此狠辣,與在外麵所見判若兩人,心頭卻居然甚是喜歡,因為這景德既然不是什麽有道之人,自己便可以毫無負擔、義正詞嚴地去跟他爭位了。但繼而卻又起一憂:聽景德所說,婚期又有提前,而且似已到了連玉璽都不要,就可正位稱王的地步。其勢力既已如此之強。那麽自己這十幾天內,又如何能翻轉乾坤?難道樊舜華還是要落入他手中? 昭元想到這裏,心頭更是悲涼,一時竟忘了離開縮身之地。待到醒悟過來,行功時間過長,已然覺得身上有些酸麻之感。他走了過來,拉開那內室之門,見那老人正伸頭朝那提籃中的事物夠去,但這次那提藍稍遠,夠著極是困難。 昭元心中不忍,走上前去將那提籃朝那老人推近了些。那老人回過頭來看著他,忽然一口濃痰吐過來。昭元大驚,連忙閃避,才算避開;但那鐵架被這一避之勢帶翻,上麵食物紛紛落入了水中。昭元心頭大怒,喝道:“你!……”但立刻又想到他定是將自己認成了景德,心頭氣憤頓平,正容道:“老伯,我並非那景德。相反,還和那景德乃是敵手。”那老人冷笑道:“你換了衣服換了聲音,卻始終換不了你這幅麵容和這幅心腸。你不用再費心機了!” 昭元苦笑一下,轉身退出。等他回到自己那鋪了衣的石室之中時,才忽然想起自己竟然沒有收起這些床鋪之物,心下大是後怕。他定了定神,躺下苦思:“這老人究竟是何許人?那景德向他逼問玉璽,他自然絕非尋常之人。莫非便是景德的父親當今楚王?可是聽趙季說,楚王雖然抱病,但仍居宮中,還時常在病塌之上接見近臣的。難道是景德突然把他囚禁了起來?可是聽他二人對話,這人明顯已被囚了多時啊。而且楚王現在應該是四十餘歲,可是這人看起來,卻比六十歲之人都要老邁。難道他是楚國的掌璽大臣?可是似乎也從來沒有聽說過,楚國有掌璽大臣之名啊?莫非是臨時托付的?” 昭元想來想去,終還是想不出什麽答案來,歎了一口氣,便又沉沉睡去。他一覺既醒,吃了些東西,忽然想到那老人的鐵架昨天被掀翻,定然餓了一夜了,連忙拿了些儲藏之食,又進到那洞室之內,小心翼翼地靠近那鐵架,將食物放到那鐵架之上。 那老人果然神色較昨天更為委頓,但一見他來,立刻抬起頭來,雙目圓睜,死死瞪著他。昭元心中戒備,連忙退開了倆步。那老人見他忙忙退開,忽然伸頭湊向那鐵架一口口猛吃,便象是生怕那些食物消失了一般。 昭元見他吃得甚急,似乎有些哽住了,於是便又出外取了一塊冰,放在那些食物旁邊。那老人張口便咬,嚼了幾嚼,待冰塊融化,化開梗塞,立刻又是猛吃猛喝。昭元見他樣子甚是可憐,歎了口氣,退出小洞之外。 如此數日,每天昭元都早晚數次取些儲藏之食物和冰塊,放在鐵架之上。那人不再需每日吃腐敗食物和喝身下臭水,雖仍是對他不言不語,但他放食物之際,已漸漸不再朝他怒目而視了。昭元見趙季始終不來,窖中又不辨晝夜,心中既極是孤寂,也非常焦急。這老人雖對自己不聞不問,但畢竟也是一個活人,是以也潛意識中,就把每天給他送食物當成了是一件必做之事。 這一日昭元正在放食間,那老人忽然沉聲道:“你真不是那景德?”昭元冷笑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我本不是,為何要冒充?”那老人點點頭道:“既然如此,你又肯為我日夕換食,總算還天良未泯。我身體右側有一塊苔蘚,生在身上奇癢無比,你替我將它拂下。”昭元看他背後果然青綠一片,於是轉身尋了一根柴禾進來,伸出枝頭便想那裏拂去。那老人怒道:“你看我落難,身體汙穢,於是便嫌髒麽?” 昭元見他神情甚是悲憤,心頭不禁升起一股同情:“我當日落魄之際,別人都未嫌我,這下我明明還是夠得著,又為何去嫌他?”當下拋去樹枝,身子前傾,道:“老伯,你側過身來,我用手給你拂……” 忽聽“啪”的一聲大響,一根鐵鏈擊了過來。昭元毫無防備,整個人都被擊得跌入水中,側腰之處便如被刀砍中一般,眼前一黑,撲地竟然吐出一口鮮血。那人之腳竟如手一般,一下拐夾住他兩肋,狠命一壓。昭元整個人痛得整個身體幾乎裂開,求生的欲望陡然起來,猛然反手朝那人腰際點去。那老人忽然一腳翻起,已反扭住了他手,還順勢將他身體翻了過來,同時一口咬住昭元之腿,撕斷了他腿上一截褲子。昭元胳膊終於擰不過那人大腿,痛得幾欲暈去。那老人呆呆朝他那腿上看了一看,忽然冷冷一笑,一腳又將他踢上了岸。 昭元眼前金星亂冒,站立不住,一跤跌坐在地上,怒道:“我好心給你拂背,你……”那老人道:“小兄弟,對不起,我隻是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是那個小子假扮的。那小子當日害我時,被我在他左腿上砍了深深一刀,深至腿骨,疤痕不退。我剛才看了你的,才知道你確實不是那小子假扮的。” 昭元心頭鬱悶,兼又受傷之處疼痛難忍,怕他神秘莫測又偷襲,狠狠瞪了他一眼,轉身便欲走去。那老人忽然大聲道:“慢著!你曾經說過你跟那小子還是對手,那卻是什麽緣故?我看隻怕還是他用刀圭之術將你做成這樣的。” 昭元怒道:“憑什麽要告訴你?”那老人道:“這可不然。你看,那小子折磨我如此之慘,但卻還是舍不得殺我,顯然是因為我身上有油水。你若是他的對頭,說不定我還能幫你什麽呢。”昭元冷笑道:“你如此笑裏藏刀,騙我走近,簡直就是跟那景德一路貨色!今天你被這樣囚禁,天知道不是你原來幹過什麽事的報應?” 那老人忽的呆住,喃喃道:“報應?你……也說這是報應?”昭元心頭一奇,又退開了兩步,冷冷道:“難道不是麽?你心計奇特,身在囚禁之中竟仍布局害人,難道還冤枉了你?”那老人不答,隻是自言自語:“報應?真的是報應?難道我真的該將王位傳給於他?” 昭元腦中一轟,驚道:“你是楚王?”那老人仰目望天,木然點了點頭道:“曾經是,但現在已經不是了。”昭元望著他臉上神情,忽然發覺他的年紀之老似乎跟爹爹當年一模一樣,更似是愁苦摧折,而不是真正的年紀衰老。同時,這老人的眼神跟父親有時的目光異常相似,自然更明白無誤地告訴著他,這老人的的確確就是真正的楚王。 昭元心頭憤懣鋪天蓋地般湧將上來,心中百念澎湃,一時間竟然不知如何是好。他本來日思夜想的就是自己爹爹,以及那從來沒有見過的媽媽,再有就是這個一直苦苦追殺自己一家的楚王伯父。每次想到他的凶殘狠毒,可說心中都是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可卻萬萬沒有想到,這個時候自己竟然和這楚王共居一室,而且還是他被囚,自己還曾供養了他幾天。 昭元極力抑製住心中悲憤,冷冷地道:“那你可知我是誰?”那楚王緩緩道:“你是我那二弟的兒子景建,是也不是?”昭元嘿嘿道:“你早看出來了?”那楚王歎道:“早些晚些,又有多少分別?” 昭元咬牙道:“不錯,你是看出來了。隻不過我不叫景建,我叫昭元!你追殺我父子十數年,其間陰狠毒辣之手段無所不用之極,害得我父子離散,亡命天涯,害得我一生下來就失去了母親!”楚王麵色不變,道:“你既然來了,那還等什麽呢?”昭元麵色清冷,咬了咬牙,冷冷道:“我問你一句,我母親是不是為你所殺?”楚王道:“不錯!” 昭元心中怒潮洶湧,隻覺拳頭便欲漲裂。這許多年來的痛苦生活,全都是眼前這人所賜,雖然他也是自己的至親伯父,可他在害自己一家時,何曾念過半絲親情?現在站在自己麵前的,根本就不啻毒手妖魔,自己怎麽能不親手將其殺死?他握著拳朝楚王緩緩走了過去,隻覺自己一生的痛苦都要向此人討還,隻是可惜了爹爹不能親眼看見這一複仇。楚王雙目緊閉,臉色極是平靜,便似全不在意一般。 昭元上前兩步,忽然一腳碰到方才自己要伸過去替他擦背的樹枝。他心中一動,急忙躍開,道:“你有恃無恐,要引我近前,再擒住我,是也不是?”楚王臉上肌肉顫動,顯然是極為激動,忽然瞪目看了他一眼,狂笑道:“不錯。既然如此,為何還不快些殺我?我苦苦熬求到今,到頭來終於還是遂了你們的心願,何其快哉!”他狂笑之際,身體劇烈顫抖,連身上的鎖鏈也隨著都動起來,滿室皆是一片叮叮當當的響聲。 昭元不敢靠近,但他功力也還尚淺,不能虛空發力,居然還無從傷楚王。他轉身四顧,除了些散落在地上的食物以外,卻也並無什麽硬物可拾。昭元冷笑一聲,矮身檢起了那根數枝,心道:“這樹枝雖然性柔,不足傷你性命,但我卻可先刺你雙目,後麵便可任我擺布。” 他內力雖然不能隔空發力,但畢竟也已有小成。此刻他心潮激動,力由心生,運力於樹枝之上,那樹枝立刻不再顫動,便如鐵條一般。那楚王須發皆張,神情既極是愁苦,又極是坦然。昭元本來初知他身份時,心頭怒發如狂,但現在見他既全無躲避之象,也全無躲避之能力,又見他身上苔癬片片,肌浮腐爛,腳上踝骨久泡之下,糜爛處竟似已隱隱透出白骨,心中忽又不自禁地升起惻隱之心:“他在此所受之苦,似乎還在我父子天涯逃難之上。” 一想到這裏,杜宇那“報仇時要存一分慈悲之心”忽然又浮現在眼前。昭元忍不住心想:“我要報仇,直接殺之即可。可若要先刺他眼睛,然後再折磨,是否太過?”想到這裏,他手不禁又有些顫抖,那樹枝竟然有些遞不出去。 但昭元心頭一轉,另一個念頭卻又大盛:“如此這般,皆是他自作自受。況且這些苦乃是他自己兒子所為,雖然慘烈,卻終是內訌,又如何能慰我父子十數年苦苦逃亡之痛?更何況他們父子皆心黑手狠,我若不先刺盲他雙目,或許還會有反複,那時隻怕連這到手之仇也還報不了。”想到這裏,心頭怒氣頓將那股同情壓下,一咬牙便又要遠遠將樹枝插過去。 那楚王雙目緊閉,但卻因是微微側對著昭元,這下過去其實不甚易戳中。但那楚王側麵便是洞壁,要過去正正麵對其眼的話,便又會及於他鎖鏈揮舞之所及。昭元想了想,還是直接將這樹枝緩緩伸將過去,但自己心中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希望他被刺中,還是希望他不被刺中。 那樹枝伸得離那楚王之眼越來越近,昭元心頭猶豫之念卻也是越來越盛,手伸得越來越慢,連樹枝尖部也隨著顫抖起來。忽然波地一聲微響,樹枝戳到了楚王的眼側,但勁力不夠之下,已是枝頭微彎。那楚王忽然頭猛地朝這枝頭處一轉,喝道:“瞧清楚了,是這裏!”眼睛也同時睜開。那樹枝隨著一轉之勢,頓時在他眼側帶出了一道血痕。昭元手一顫,收了回來,冷冷地道:“你也知道大限已到,不再苦挨,乖乖把眼送上來了?” 楚王目側流血,卻依然冷冷道:“我在此苦挨,不過是待萬一之機會,以求翻本。但現在既然報應已來,自然便該被我的仇人親手殺死,以泄他心頭之憤,還天道之公理。如今大仇在此,正是天理循環之道,你還等什麽?莫非要等我再誘你入伏麽?”他一說話,血珠便從上麵滾顫下來。但他卻也並不合眼,眼珠自是被鮮血模糊了起來,看起來甚是可怖。 昭元丟開樹枝,冷冷道:“我現在卻已改變主意了。讓你自己的兒子親手折磨於你,於你心中,隻怕是勝過我殺你十倍。”說罷轉身便要退開那內室之門。楚王厲聲叫道:“你現在不殺我,來日我兒來時,我必告訴他你已在此!你現在還不殺我?” 昭元充耳不聞,一頭奔出小室。他將那兩重暗門全都堵死,急步奔到自己睡覺之處,一拳擂在牆壁之上,心頭煩悶已極:“與我不共戴天之大仇就在眼前,我卻婦人之仁,下不了手,又豈是做大事之人?爹爹看見了,又將如何氣憤?”但要回頭再去殺那楚王,卻又無論如何下不了這個狠心,隻覺他遭遇之慘,似也已稍可彌補他以前之行事。再說再怎麽說,畢竟他也是自己大伯,自己見他之時,總似有種無法戒絕的親情成為阻攔的借口。一時之間,要殺他和任其子折磨他的兩種念頭都在昭元心中盤旋,竟然誰也壓不倒誰。 昭元又想了一氣,終於自言自語道:“他都說了我若不殺他,他定然會將我之行藏告訴他兒子,我又何必對他姑息?我雖然當他是大伯,但是他下手之際,可曾把爹爹和我當過他的兄弟和侄兒?”想到這裏,手刃仇人之心似又占了上風。 可昭元心頭卻又隱隱覺得,若是這個大伯果真要害自己,那麽以他之心機深沉,又怎麽會這麽急著嚷出來?難道真的是老奸巨滑,就敢賭自己也能想到這一層,從而不忍心殺他麽?而且自己樹枝戳到他之眼側時,他急忙側麵以應,讓自己戳中眼睛;要不是自己那時手底抖了一抖,他那隻眼睛已是徹底瞎了。難道他便真是敢冒這奇險,算得這般深遠麽? 想到這裏,昭元不由得苦笑:“要是感這樣算的話,怎麽說他也要知道我的為人才行。可是便連我自己都似把握不住我的心性,他卻又怎能得知?他按說年紀也才四十來歲,可現在看起來卻如六七十歲之老人,難道不是整日在那裏思考那個天理報應,從而耗費了心神麽?” 一想到這裏,昭元忽然腦中一動:“他似乎早幾天便已知道我不是他兒子改扮的了,今日擒我看那傷疤,自然不過是最後確認一番而已。可他既然知道我不是他那逆子,自然也就知道,這世上隻有他那一直被追捕的侄兒,才最可能與他兒子如此相象。他卻為何在製住我、確認了我身份之後,反而又放開了我?難道……他已真的改了過來?” 昭元一想到這個念頭,頓時連自己都覺可笑:“這等狠辣之人,從來欺軟怕硬、懼惡壓善,又怎麽會在這等壯年便忽然性情大變?”但昭元雖如此警戒,心頭卻也還是不能完全排除此可能,直到又過了好幾個時辰,心頭仍不能確認。昭元想了許久,終於想道:“我再去質問他,自然便能揭穿他那偽裝。” 昭元雖然定下了此念,但不知怎麽的,心頭卻又似甚怕見到那種全身腐爛身受鎖刑的慘狀。要知他自己從小經曆千辛萬苦,又和望帝相處日久,心頭對這般折磨人的刑具早已深惡痛絕,以至於每次一經看見,便有一種這般刑罰不是加在受刑人身上,而是加在自己身上的感覺。在二人影響下,臥眉山中已是多年未用慘酷之刑了。可是今日他忽然又見此種酷刑法,心頭自然又震顫起來,隻得死死想著這些可能是那楚王在騙自己,才能勉強堅持走進去。 一進小洞,隻見那楚王身體正側側無力地被瑣鏈拉著,似乎正在打盹。但他一見昭元進來,卻又立刻極力掙紮起來,勉力靠著洞壁站好,兩眼也目光炯炯地與昭元對視。昭元本來想質問他的,可一見他的神情,卻又有些不忍心開問。昭元盯了他好一會,才冷冷地道:“你究竟是誰?若是楚王,剛才擒住我之際,你已明知我身份,卻又為何不殺我?” 那楚王死死地看著他,便象是發現了什麽奇特之事一樣,忽然大笑道:“婦人之仁,婦人之仁!哈哈,哈哈!”聲音竟然有些嘶啞。昭元陰沉著臉不說話。那楚王冷冷道:“你心腸軟弱,下不得手,於是就想找些台階來給自己下,是麽?哈哈哈哈,我今便告訴你,我便是那和你們有生死大仇的楚王,我當時不殺你,不過是一時間沒想到而已!你若是現在不殺我,我必然會告訴我那兒子,你便等著跟我一起死在這裏罷!哈哈,哈哈!”他說話之際甚是激瘋狂,身體抖動間,連帶著那鐵鎖和他身下的臭水也隨著抖動起來。 昭元盯著他冷笑道:“既然如此,那你就在這裏繼續受苦,等到你兒子來時再死。”說著又將那些食物撥到他能夠著的地方。他見那楚王正不住冷笑,當下也冷冷地道:“讓你多受幾日苦再死,自然比我現在殺你要好得多了。”說罷便退出石室。 一覺醒來,昭元心頭仍是難以決斷:“難道我便真的不殺他?我現在若狠不下心殺他,難道就真能掐在他兒子到來之前殺死他麽?萬一……萬一……難道真要等他告訴他兒子?”想到這裏,不覺又步入那小室中。開門之際他心中忽然一動,不再象以前那樣大力拉開門,而是將門悄悄拉開一縫,朝裏麵觀看。隻見那楚王麵前食物已在他身際睡眠飄得到處都是,但竟是一點未少。昭元心中微奇,便想:“他若是這般絕食而死,那倒也是一件好事。”可心頭不知怎的,卻又不忍心讓他這樣而死。 昭元拉門進去,見那楚王對他不理不睬,便道:“你若是一點不吃,又如何能熬到你兒子來,告訴他我在這裏?”那楚王抬起頭來,冷冷地道:“這是我父子間的事。父子連心,他自然會在我餓死之前來!”屈雲冷笑道:“不錯,父子連心。你這兒子比你還要行事狠辣,果然還真是父子連心,青出於藍。最起碼,他不會象我這等婦人之仁,現在還不來殺你。” 那楚王眼中光芒忽暗,忽然甩頭怒叫道:“滾出去!滾出去!”昭元見他眼中神情悲嗆,甩頭之際似有眼花隨之四麵揮撒,心中不忍,當下也就不再繼續諷刺於他。昭元想了一想,退出去取了些食物放在那鐵架之上,看了看那楚王,便再次退出。 此後兩日,昭元每次再進去,都見那楚王麵前鐵架上的食物少了些,隻是他對自己依然極其冷淡厭惡,時不時還怒目而視。昭元在洞中不辨日夜,心中極其煩悶。那趙季既然一直不來,顯然自己爭位之望已越來越小;樊舜華在這段時日,定然與那景德唧唧我我,感情日深,說不定即使自己爭位成功,樊舜華也未必便會喜歡自己。 昭元偶爾一想及此,心頭便直欲炸裂,幸而有這麽一個遭罪的活人每日可以看看,看到他便可去不想樊舜華,勉強算也是一種慰籍。因此之下,他一時間也真不想楚王便這樣死去,心頭隻是不住騙自己:“待到他兒子來時,他若說起,我再殺他便是。”他心頭隻盼著那太子晚來一日,自己便可晚去麵對樊舜華那冷漠眼神一天,居然絲毫不去想,等他跟他兒子說起的時候,自己又怎麽來得及去阻止? 這日昭元又再進去,那楚王依舊對他嘿嘿冷笑。昭元也不以為意,隻是冷冷看他幾眼,擺脫一下對樊舜華的思念和酸楚,便又要退出。那楚王忽然叫道:“且慢!你藏在這裏,究竟意欲何為?”昭元笑道:“這不是明知故問麽?” 那楚王冷冷道:“你要爭位,那是癡心妄想。我這逆子雖然心地狠毒,但行事果斷,從不拖泥帶水,哪是你這等婦人之仁的家夥能比?”昭元冷冷地道:“你不也是手段狠辣、遇事果斷麽?卻為何又被囚禁於此?我在外麵之時,便聽得你已幾乎一年不出號令,可見你雖然隻是父子二人爭權,卻早已是弄得朝政不通。而且更重要的是,你一年不出什麽大號令,滿國百姓乃至天下百姓居然皆以為樂事,都紛紛求神希望你不要再發令。如此看來,隻怕你這等‘行事果斷’,平日裏大都隻是用在了荼毒百姓身上了吧?” 那楚王眼中異光閃動,看起來極是憤怒,喝道:“甚麽荼毒百姓?享千裏之稅,留萬世之名,用兵天下,順昌逆亡,恣我所欲,為所欲為,如此方是王者之尊、王者之行。否則若是當了大王,卻還要一心去討好百姓,那當大王做甚麽?” 昭元冷冷道:“此非王道,乃是霸道。為人君者,常號為民之父母,但為君者本來皆出於民,其實更可說天下民皆為君者父母。為君者,莫不望民事己如父母,然要民長久事己如父母,若不事民如父母,又如何得報?為君者要快慰人生,要立宏圖大業,若無民為之根本,如何能得成就?當今大國強國,莫不是開國之君與民同甘共苦,生死相攜,故而本來雖然所封並非善地,然千辛萬苦之下,終於還是民眾繁衍,土地倍增,終成強國。而初始封的鄭、宋等大國,初時國大民富,其為君者快意為樂,不以民為念,在周圍諸侯辟地揚威、人口滋生之後,現在反而一個個顯得國小民弱,隻能夾在大國之間卑躬屈膝。這些小國之君當初強時,還不是要留萬世之名?還不是用兵內外,四麵畏服,重賦重徭,威風凜凜?可現在卻一個個國小位卑,當初那些國君的名字,自然也就不為人所憶。國君無論國大國小,向來都是養尊處優,所差者不過‘名’而已。現在看來,那些曾經恣欲享樂的小富國之國君,真正得到萬世之名的有幾個?便是按照你的說法,比較起來,又是哪些國君為智,哪些為不智?” 昭元跟隨杜宇有日,杜宇雖然未跟他直接探討為君之道,但耳濡目染之間,自然也就將杜宇的處世之道,和自己從小所讀的聖賢道理結合了起來。此刻一見這楚王問起,自然侃侃而談,要狠狠羞他一羞。 那楚王冷冷地道:“你如此鄙視用兵,莫非意思是說,根本不應用兵內外了?當今楚國,國勢強大,民口眾多,為天下健者。先王之世,曾有傳言,說‘三歲不出兵中原,死後不得見祖宗’。如今寡人之世,用兵中原,滅國有以十計,益地千百裏,此名已鑄萬世,又豈能為你這小子一言而否?” 昭元笑道:“我根本就不是鄙視用兵,而是鄙視不知兵之本便胡亂用兵。民乃致富之根本,兵乃保家衛國之根本,有兵無民,乃是窮兵犢武;有民無兵,更是自取滅亡。當今天下,要留名聲、振奮國威,首在用兵,如何不能用兵?隻是用兵要有節製,不可亂用。你在位十餘年,用兵中原,大小數十仗,與諸侯爭來奪去,才辟地幾百裏。而我楚國南方沃野萬裏,隻因該地荒涼,難收賦稅,你以為目前無用,便不知珍惜。需知荒涼乃是無人所致,隻要移民於該地,自然也就能產賦稅,不再荒涼。況且該地乃是背離中原,無諸侯相爭,得之乃是事半功倍之舉,隻不過要幾十年乃至幾百年才見成效而已。汝等目光短淺,等之不及,根本不屑於為之,豈非大憾?我觀當今天下,稍有此眼光者,不過燕、齊、秦、晉、吳、越等地諸侯。他們數百年經營,皆已可稱大國,其後若是堅持,必能更加強大。我楚國也有地利,先王也是善加運用,我楚國才從數十裏之小國到如今赫赫之強。可是你卻不知珍惜傳承,隻求快速揚名,不顧萬世之利,不是昏君又是甚麽?你……” 那楚王忽然猛地“呸”了一聲,一口濃痰直吐他臉上。昭元正自侃侃而談,一下沒能完全閃開,這一下竟被他吐中了半邊臉頰。昭元頓時心頭暴怒,喝道:“你找死!”那楚王哈哈笑道:“不錯,我就是找死!且看看你這次會不會恣意下手??若是能下得了手,你不是自打嘴巴是什麽?若是不能,那麽就幹脆再讓我吐一口算了!哈哈,哈哈!” 昭元死死瞪著他,眼中簡直都要噴出火來,手上之拳更是握得五指都要崩斷。但他心頭,卻依然在拚命抑製自己:“他在激我失去理智。”想到這裏,昭元終於慢慢平靜下來,冷冷道:“給你個痛快,不過是便宜了你。我受的侮辱多著呢,你以為你這算什麽?” 那楚王見他居然還沒有被激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良久才冷冷道:“你以為這是仁慈麽?你以為這是理智麽?我呸!你這根本就是不折不扣的婦人之仁!”昭元冷笑道:“你要怎麽說都可以。總之,我倒很想看看你再被你兒子折磨的樣子。隻要那能多幾天,別的什麽我都不在乎。” 那楚王呆了半晌,忽然又冷笑道:“你說這什麽擴地移民,看似有理,但卻都需有決斷才能做得。你雖有此抱負,可惜卻是婦人之仁,根本難成大器,這麽空談又有何用?” 昭元冷冷地道:“世人處世,按心性分大抵有三類,一類是軟弱,一類是中等,一類是過於狠辣。這前麵的人看自己後麵的人,都是覺得狠辣。後麵的看自己前麵的人,都覺過於婦人之仁。你和你那寶貝兒子便是都處於這第三類,是以別人好端端的通常心性,也被你們視為婦人之仁。你隻道我不能動搖你心誌信念,我現今卻也告訴你,雖然我未必便做得楚王,但我的心誌也是早已如此。你雖然比我年老幾十歲,但也同樣不能動搖。我自認既非過於軟弱,又非過於狠辣。雖然我現在尚欠缺經驗曆練,易於衝動,但我若成事,於楚國萬世之下,卻比你們這兩個目光短淺、急功近利、心狠手辣、專門內耗的父子要強千倍萬倍。” 那楚王怒道:“放屁!放屁!你這等白癡,多半口中一派派大道理,真正遇事,卻是根本把握不住。你若當了楚王,定然為世人所笑,還不如現在就揮劍自宮,去宮中那最破的南馬廄喂草料!”說罷下頭去,根本不再理他。 昭元冷笑一聲,轉身出洞,心中大是快慰。他本來對這楚王有些可憐,可剛剛一番話、尤其是最後楚王不倫不類罵自己的話,顯然是其已有些招架不住、惱羞成怒的反應。經過這一番後,昭元已莫名其妙地鄙視起那楚王來,覺得他其實已根本不配被自己去恨,也不配被自己可憐。他回到臥身之處,心中實是多日來第一次極為舒暢,倒頭便睡。 睡夢中他似已奪位成功,可是那些臣民卻嫌他治國無能,隻會侃嘴皮,甚至就連爹爹和樊舜華也這樣認為,全都和那被推倒的楚王父子一起嘲笑他。他心頭大是悲憤,大叫一聲,醒了過來,但覺四麵一片寂靜。他心間澎湃起伏:“其實那楚王說的,也未必便有錯。數年前我便會背書本,還能跟王孫滿王大哥爭辯,嘴皮不可說差。可是一遇到樊舜華,我明知什麽都配不上她,也得不到她的,卻又始終無法有放棄的勇氣。她不過是一個人,而治國乃是要治理千千萬萬之人,我連一個她都無法自持,又怎麽去麵對萬千百姓?難道這還不是那楚王說的‘一遇事便把持不定’?難道……我真的不適合去當大王?” 昭元想到這裏,頓時萬念俱灰:“我當不得楚王,便也娶不到樊舜華,也同樣無臉回去見臥眉山眾。茫茫天下,有沒有我,又有何分別?”又想:“我一會雄心萬丈,一會又萎靡如此,當真是一切都如那楚王所說。我又有什麽資格去看不起他?” 昭元想著想著,心神俱亂,再也無心睡眠。恍惚間外麵忽又傳來了聲響,而且聽聲音還不止一個人。顯然,來人絕非趙季,也不是太子一個人。昭元大驚,連忙縮在那些物品之後,心想若是一被發現,那便隻好不顧一切拚死衝出去。 等了一氣,卻見前麵火光隱隱中,兩個人走了過來。一人當先舉著火把,正是太子景德。其後麵卻跟著一人,全身上下都緊緊包在一大塊布中,隻微微露出一絲眼睛來,看不真切。昭元見二人開門入洞一如往昔,連門都不關,知道並未發現自己。於是,昭元待裏麵那太子又開始大聲問話之時,便又偷偷潛入,觀看動靜。 他遠遠望去,隻見楚王正麵對著那太子,彼此卻也並未再說話。昭元忽然心中一驚:“不好!要是他現在說出我在這裏,那便如何是好?這……又怎麽殺得了他?”他想到這裏,心中悔恨已極,更大是驚悚,全身都蓄力作勢。可那太子這時稍微轉了轉身,自己若要逃出的話,他眼角餘光可能會看到自己。昭元無奈,隻得縮在該處,隻盼那太子快些再轉回身去。 不料那太子卻並不轉身,隻是冷笑了數聲,道:“想來你也是知道我今天來的目的吧?”那楚王抬起頭來向他怒視,卻不答話。景德道:“上次我便已說了,這是最後一次。今天你也看到了,以前都是我一個人來,今天卻還帶了一個人來。想來你也該知道,我上次所說的並非隻是嚇唬你吧?”那楚王別過頭去不理他。景德又道:“對了,除了這位朋友之外,我還忘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鄭妃難產,前天不幸母子二人雙亡,說不定還會悄悄陳屍鱷池。” 楚王本來絲毫不理他的,一聽這消息突然抬起頭瞪著他,嘶聲吼道:“你把鄭妃殺了?”太子嘿嘿冷笑道:“罪過罪過。我怎麽會殺他們呢?他們居然能難產而死,還真是他們的福氣,也免了我為難。否則的話,他們還不是要挨上一刀,讓我跟爹爹一樣背上殺弟的罪名?”楚王目齜欲裂,眼中似乎都滴出血來,吼道:“鄭妃是滄州之人,本曾習武,身體一向甚好,怎麽會難產,而且母子雙亡?是不是你害了他們?” 那太子忽然暴怒道:“甚麽我害了他們?根本就是你害了他們!我母親當年被你逼死,堂堂一個大臣之女,正印世子妃,竟然被你扔到亂葬崗,連軀體都被野狗撕得找不全!我從小就性情憂鬱,後來識破你給我找的那個後媽不是我親媽後,找著你要媽媽,於是你便再也不喜我,生怕我會因此來恨你,是不是?我身為長子,你本來就該立我為世子的,可你一直都在拚命納妃,還因私廢公跟人私通,不就是想生個兒子代替我?可惜啊可惜,她們偏偏不是不育就是流產,嘿嘿,這還真是天意!可你居然還不知順應天意,後來還不死心,居然又納了那鄭妃,日日寵幸,還在盼著她能給你生個兒子!那天你才聽得太醫說什麽‘脈象似乎是為男’,便立刻對她說什麽要是她生出兒子,定然‘貴不可言’。你以為我不知道麽?” 楚王漸漸平靜下來,冷冷地道:“於是你就迫不及待地發動,將我關了起來?”那太子大聲道:“不錯!難道我還要等她真把孩子生下來,然後是兒子的話,你便親口當著諸大臣的麵立他為世子?在那之前,你已在竭力打擊我外公家,我外公當年還五十不到,你便要他回家修養,還硬說兩位夫人安葬的很好。你當他和我都是傻子麽?你當我們什麽都不知道麽?你根本就是早有廢立殺我之意,難道我還要束手待斃?你我父子十幾年,我會不知道你的手段?這是你自命人開鑿的折磨人的洞穴,我那次一見之下,就知道我如果被你廢了,會是什麽樣的下場。我苦苦忍耐了這麽多年,每天都生活在恐懼中,普天之下的儲君中,隻怕還沒有一個象我這樣活得這麽慘的!身為大世子,本該得到一切的,可我得到了什麽?我苦苦隱忍這非人的恐懼和壓抑,為的是什麽?不就是為了今天?不就是為了沒有你的日子,我能全都連本帶利地賺回來?” 他野獸一般地嘶聲而吼,簡直就象是要把十幾年的委屈和憤怒,全都在這一瞬間吼出來似的,就連遠遠藏在後麵的昭元,都忍不住暗暗心驚。太子頓了頓,忽然又冷笑道:“那個鄭妃,卻也還真是太不識時務。這些日子來,我本來叫太醫給她開了些大補身體的藥,倘若她身子聽話,那胎兒老老實實下來,這事便神不知鬼不覺天衣無縫,鄭妃自然無事。可是偏偏她身體壯健,數月來總共喝下了常人幾倍的墮胎藥量,那胎兒竟然就是不動。那我也就隻好選在她生產的時候,找個乖巧些的穩婆去伺候她了,哈哈,哈哈!” 楚王身體一陣顫動,連同那瑣鏈也抖了起來。但他還是極力壓抑住激動,隻冷冷地道:“他們即使死了,你也還是休想我傳位於你!”太子冷冷地道:“我今天來,乃是給你一次最後的機會,而不是來乞求你的。你且想想,你現在除了我之外別無子女,怎麽說都是我當楚王。你又何必作此既害你又害我之事?快些告訴我玉璽現在何處,我自然將你移至別的秘處,讓你錦衣玉食。隻要你一生不出來跟我作對,便可善終。你是敗在你兒子我的手下,乃是你兒子青出於藍之象,又何必如此耿耿於懷,不肯順從天意?”昭元在旁邊聽了,心下不禁暗道:“這父子倆爾虞我詐,哪裏有什麽信義可言?這話那楚王定然不會相信。” 果聽那楚王冷笑道:“你以為我會相信你嗎?你雖然自詡青出於藍,卻連這洞的真正內部結構也還沒弄清,就想擺平我在朝堂內外安插的勢力?”那太子哈哈笑道:“現在你已是不信也得信了!要知道那些細枝末節做什麽?事無巨細,樣樣恭親,那也能是為君之道?我隻需抓主幹,隻需知道怎樣對付你就行了!” 他大笑數聲,又道:“我已集合群臣,宣布我幹脆將這次行聘直接定為婚期,四天後便成婚。我宣布時,群臣人人稱頌,你說的朝堂內外親信,究竟在哪裏啊?我怎麽一個也沒看見?另外,我還帶來了一位你一見就知道自己下場的人來。你以為你不說出玉璽,我便不能名正言順繼承王位?我今天就讓你看看,沒有你,我照樣能讓群臣閉嘴!”說著一揮手,那後麵那蒙頭之人揭下了頭巾。隻聽“波”的一聲輕響,那太子卻也同時軟倒在地。 昭元後麵看去,卻見那人身形似乎有點熟悉。那楚王也是一臉驚異,口中道:“你……為何製住他?”那人嗬嗬笑道:“我為何不製住他?我不但要製住他,還要親手殺了你!”昭元一聽這聲音,心頭便如一聲悶雷,立刻挺身從藏身處跑了出來,口中大叫道:“爹爹!原來您老人家在這裏!” 景子職轉過身來,隻見他臉上已然與三年多前分別時頗有不同,看起來更象是那被囚楚王這個年紀時候的樣子。然而,他的聲音,他那一雙眼睛的光芒卻仍是絲毫不變,依然刹那間就能昭元看了出來。昭元撲入他懷中,顫聲道:“爹爹,你……還在人世?”景子職撫著昭元的頭,臉上肌肉不住抽搐,喃喃道:“傻孩子,我也以為你已被他們殺害了。想不到我們父子都還在人世,曆艱難險阻居然還在這裏相遇。老天哪,你真是沒有虧待我景子職!” 那楚王臉上的驚異神色漸漸不見,兩眼直勾勾地望著景子職,木然道:“是你!是你!我早該想到是你冒充我的!”景子職豁然轉身,怒道:“早該想到?你早該想到的事多了!”地麵上那太子不住呻吟,神情極其驚懼,卻說不出話來。景子職俯身對他冷笑道:“想不到吧?你千挑萬選,最神似、最好冒充商臣當傀儡的人,竟然就是他追捕了十幾年的敵人!” 那太子啊啊連聲,手指隻能微微而動,卻是無法伸展。景子職忽然極快地從他腰際摸出一個金黃色圓筒,一把扔開,冷笑道:“你莫非還想再來反製麽?我在病床上冒充商臣大半年,與你時常見麵,你還有什麽我不知道?嘿嘿,我雖早就知道你武藝稀鬆平常,疑心極重,整日裏都暗暗隨身帶著這個毒針筒防身,卻也想不到你竟然武功一差至此,居然如此隨隨便便就被我點中。商臣啊商臣,看來教子之上,你還是輸給了我!” 昭元道:“這大半年來,傳說臥病在床的那楚王,其實便是爹爹?”景子職點了點頭道:“若非如此,又有誰能長得如此象這商臣?又有誰能對宮廷朝政說話的口氣如此有靈性,簡直一教便會?”昭元想了想,道:“正是。當初下人們還以為爹爹已遭不幸,卻沒想到爹爹在這最危險的地方,反而是如在最安全的地方。” 景子職笑道:“這也正是他們大意之處。多年前他們便以為我不會住在楚國左近,可是我便偏偏住在晉楚邊境。後來他們以為識破我後,我便再也不敢行此類之險,我便偏偏再次行險。他們父子倆總以為我縱然不死,也早已成驚弓之鳥,又彼此一心都在互相提防,哪裏想得到我竟然趁此機會,堂堂正正被這位太子從行腳藥行中抓入了宮中,去冒充楚王?對了,那些屬下們還在忠心為我辦事麽?” 昭元低低道:“他們還都是一派忠心。孩兒已見過他們,隻是後來趁隙潛入宮中後,便再也沒見過他們了。”景子職點了點頭,道:“嗯,那看來還是可用之材。他們可服你?”昭元道:“他們全都對爹爹和我忠心不二。”景子職道:“那好極了。今日我奪回王位,自然會好好封賞於他們。那些對這商臣著意罷結的騎牆人們,如這樊家這等小人,他們的家產自然統統要歸我的屬下,也好好補償一下我這些屬下跟我十幾年的流離之苦。”昭元急道:“我觀樊家也並非什麽小人。這樊雲山一生乃是為國為民……” 景子職怒道:“他擅自與商臣結親,助長勢力,難道還不是與我為敵?”昭元垂頭道:“兒臣已見過樊雲山,他曾明說他與商臣結親,乃是看在他們父子這大半年來不再暴虐的份上。而且,他還曾在身處危險中,明確跟兒臣說起要兒臣不要複位,其間大義凜然,絲毫不畏刀劍。就算他也是有為己家打算的私心,但要說是卑鄙小人,實在也不甚象。何況他女兒……他女兒也還曾經救過兒臣。以女可以知父,自然其父親也壞不到哪去。” 景子職奇道:“他女兒救過你?”昭元滿臉漲紅,低頭道:“是。”景子職瞪著他良久,忽然微微一笑道:“你可是想娶她?”昭元臉上發燒益甚,囁虛道:“我……我……”景子職掃了那倒在地上的太子一眼,略一沉吟道:“這個,待此間大事一了,自然便可想辦法。總不成讓這小子再撿便宜。” 景子職轉身看了看那商臣,見其身上為鎖鏈所穿,膿瘡遍體,肌肉蘼爛,心下大大痛快,隻覺自己這十幾年的苦痛,都在這一刻得到了回報。他哈哈笑道:“你作威作福十幾年,想不到也有今日吧?”說著一口濃痰吐了過去。 商臣閃避不開,這一下正被吐在額頭上。商臣冷笑道:“你自然是夠得意,可是以你這等算無遺策,卻也犯了跟我那逆子一樣的錯誤,那便是在還沒拿到玉璽的時候,就匆忙下手。你這大半年來隻能臥病床上,不見群臣、不能發任免詔書的滋味,想來不大好受罷?你覺得我會告訴你玉璽之下落麽?哈哈,哈哈,你便等著一直做躺在病床上的大王罷!” 景子職冷笑道:“我如今複位,自然天下歸服。區區一個玉璽,亦不過是為人所刻所製,又算得了什麽?” 商臣冷笑道:“笑話!我當國政已十數年,這滿朝之中原來是你親信的,可說已是一個都沒留下。你若是亮出身份,試問誰會來聽你的?這些倒也罷了,現在鬥家野心勃勃,你若是貿然亮出你是景子職身份,必然會引起群臣人心浮動,鬥家豈會放棄這個機會?鬥越椒定然會朝內朝外大舉興兵,你這王位簡直是彈指便倒。父王雖隻生了我們兄弟倆,旁枝卻還有不少公子公孫。那時他隨便扶起一個白癡當上楚王,自然全楚國盡入其掌。你這倒台之王的下場,隻怕還不如我今日呢!當年我雖先下手為強,可是論起對形勢的把握,你卻也是不在我之下,這中間的關節,你自然不會不知。今天你當然是不會放過我,但是你卻也隻怕一輩子都要在我的名號下,去過那臥病楚王的日子了!” 景子職臉色鐵青,冷冷道:“縱然先行以你名號行事,但時日一久,我自可培植心腹。待得心腹齊備,最多是十幾年,那時我便不用玉璽亦可行事。你這抵死不招之計,亦不過延些時日而已。我奉勸你快些把玉璽招出,免得我麻煩。你隻要一招出,我自然大發慈悲,或許還能讓你好好過完下半生。”商臣狂笑道:“這是什麽話?怎麽跟我那逆子一模一樣?哈哈,哈哈,我那逆子銬問了我半年有餘,我都沒有告訴他,今天又怎麽會告訴你這生死之仇?哈哈,哈哈!” 景子職大怒,抓起鐵架上的一個冷饅頭便朝商臣砸去。那饅頭在此日久,已是剛硬如石,景子職盛怒擲出,頓時正中商臣側額,隻打得他鮮血淋漓,血肉模糊,隱隱連眉骨都露了出來。商臣怒目而望,鮮血已是模糊了他眼睛;昭元心中不忍,低頭不看。 景子職恨極,轉身對昭元道:“元兒,你過來學爹爹,好好折磨一番這個仇人!要小心一點,可莫要讓他早早咽了氣!”昭元心頭一顫,卻不舉步,隻是道:“爹爹,他……”景子職暴怒道:“他什麽他?你還記不記得,當初你多少次問爹爹你娘親在哪裏?爹爹又為這打了你多少次?這都是為了這個生死仇人!如今他就在你麵前,你還不為母報仇?” 母親之事,昭元雖然早幾日便已知是商臣所殺,但這番被父親再次提起,心頭卻還是忍不住怒火萬丈。他舉步奔到那鐵架之上,抓起一塊饅頭便要奮力砸出,但一看商臣那一雙眼睛死死瞪著自己,卻覺裏麵的神情既似絕望,又似嘲笑,既是痛苦,又是瘋狂,而且看著自己的時候,竟似還有一種莫名的乞求般的震撼力。昭元心頭一陣難過,這下竟然扔不出去。 他忽然跪在地上道:“爹爹,孩兒真的下不了手。他被他那兒子所害,已經受了苦了,實是生不如死。我們給他一個痛快便是,又何必學他那蛇嵑心腸之子?” 景子職麵色一變,怒道:“你……竟然不想報你母親之仇?”昭元閉目不動,隻是道:“孩兒不是不想報母親之仇。孩兒心中對他實在也是恨之入骨,隻是看他已經遭遇極慘,報應已夠,實在不忍心再去故意折磨一個人。爹爹也曾經教孩兒要以仁為本,凡事不可過分;孩兒後來師從公孫門中,又蒙望帝教導,莫不是教導孩兒遇事要存一分慈悲之心,對待他人的時候,要想想自己是怎麽對待自己、怎麽對待自己父母子女的。爹爹也知道,孩兒自小就不喜殘忍,況且這人怎麽說也還是爹爹的兄弟,孩兒的大伯。他雖然不義,但受他自己兒子慘酷之刑,其苦已夠,孩兒實在無法學他兒子對尊長的方式。” 景子職身形搖搖欲墜,便如隨時會跌倒一般。他十數年來苦苦等待的都是這一天,自己和元兒本可以親手苦苦折磨這個仇人,可是今天昭元卻不但下不了殺手,反而勸自己給商臣一個痛快。他麵色慘變連連,但見昭元臉色始終坦然一片,乞求之意盡顯,終於還是歎了口氣,輕輕撫摸昭元頭頂,道:“爹爹知道你心地純良,雖然你從小爹爹對你沒有過好臉色,可是你卻終於還是沒有學壞。爹爹……爹爹不怪你,其實爹爹很是歡喜的。” 他頓了一頓,又道:“可這個人卻是我們一家的生死之仇,爹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放過他的。你雖然不喜殘忍,但是在這關頭,卻也不可過於婦人之仁。”昭元熱淚盈眶,吞聲道:“是。隻是孩兒看他慘狀,實在是心頭不忍,下不了手。” 景子職慢慢道:“那你要如何處置他們倆個?”昭元道:“他們……不如就將他們廢掉武功,囚於某處,嚴加看管,不使為亂,但是卻也莫要這般酷刑……”正說話間,卻忽覺得肋間一麻,自己也已是軟倒在地。他心頭一驚,急道:“爹爹!” 景子職木然道:“你是好孩子,不忍下手,爹爹也不忍心逼你。那景德年紀尚少,也是受壓抑所致,或者也還有改移心性之望。但這商臣,多少年來都是老謀深算,心狠手辣,這等大仇根本不共戴天。多少年來,每當想到他,爹爹便恨不得生生撕裂他,恨不得食他之肉,寢他之皮。爹爹與他兄弟之義早絕,爹爹若是不讓他死得奇慘,那便對不起你那死去的娘親,更對不起千千萬萬因此事而受牽連的百姓。這穴爹爹點得甚輕,以你功力,一柱香便可自解。你若實在不忍心,不妨在我折磨他時閉上眼睛。” 景子職說完,轉身對商臣怒道:“我兒子是心性太過純良,不願意折磨於你,可我卻知道你心狠手辣,這些全是你應該得到的!”商臣冷笑道:“什麽心性純良?不過是婦人之仁而已,難成大事,不過卻也好過你深謀遠慮地來對付我。我看你嘴上雖然不說,心中卻未必便滿意他的表現。日後隻怕隨他而來的,又是如我今天之局。” 景子職笑道:“果然是狗改不了吃屎,死到臨頭,居然還想來挑撥我父子之情。元兒跟我十幾年來父子至親,他的心性我還不知?他心存仁義,知道尊愛長輩,體恤百姓,同時又不甚迂腐,我高興還來不及,又怎麽會不喜歡他?而且他能屈能伸,隨遇而安,便是我當著所有人的麵說不立他為太子,他也一樣能好好過活,一樣會對我真心孝敬。倒是你這辛苦十幾年,卻教出這麽個東西,到頭來身死位失,還免不了讓天下人恥笑。” 商臣輕蔑地笑道:“你隱藏十幾年,今天終於得手,不日就要篡上大位,果然是夠狠。你這等口是心非之語,我也不來與你計較。隻是……”景子職喝道:“什麽篡位?當初父王本來就是已經屬意於我,隻是慮你勢力,詔書雖擬,卻還尚未發布。你先下手殺死了父王,篡了此位;如今我重登此大位,乃是順天地之理,申不世之冤,怎麽說是篡位?” 商臣冷笑道:“什麽詔書?我卻怎麽未見?好一句‘詔書已然擬好,隻是尚未發布’!普天之下,誰不能這樣說?就這麽一張口,就能張出一道詔書來?父王當日雖然確實開始屬意於你,但終我發動,卻仍是尚未改立世子,我依然是真命儲君!可惜啊可惜,我縱然有千般不是,但終還是君,你為臣。你雖然現在得意萬分,終究還是跟我一樣,逃不了一個‘篡’字。你這一輩子都要在我名號下勉強度日,你的一切都被算在我身上,那我實是雖死猶生。要是你敢亮出自己身份,嘿嘿,你以為你會結局成什麽樣子?哈哈,哈哈!” 景子職冷笑道:“看來你是死到臨頭,都還以為你確實還是正宗。要不是我深入宮中半年有餘,拿到了先王之廢立詔書,你隻怕還是在做你這個美夢呢。” 商臣冷冷地道:“甚麽廢立詔書?就算父王有了廢立之意,改換世子這等大事,又豈能輕率了事?要說有廢立之意。當今天下大大小小幾十個國君,有幾個國家的國君從來沒有動過廢立之意?可是後來廢立成功的,又有幾人?我當時算知父王有了廢立之意,當即發動,父王又哪裏有時間來寫什麽廢立詔書?” 景子職哈哈大笑道:“果然是剛愎自用,自己愚蠢還不知道。別國之所以難以廢立世子,乃是因為世子多已與國內權臣,或是外麵的大國結成了勢力或姻親。國君要擅自廢立,怕會引起刀兵之災,是以才不得不慎重。可你我二人娶的都是趙將軍的女兒,無論是你當世子還是我當世子,於他趙家都是一樣,他自然是無甚非議。你當日探得父王有了廢立之意,但你心中尚未深信,於是便依從人之謀,宴請父王之妹。初時你還恭敬異常,席間便又故意怠慢,讓姑母發怒,無意中便泄露有廢立之意。你於是便回去準備,卻不知道姑母自然也跟父王提起了此事。父王大怒,當晚便寫下了詔書。隻是父王沒有料到你居然這麽快便發動,還想再想想辦法剪除你的爪牙,是以才耽擱了幾日。你奪位後,聽說有一份廢立之詔,於是到處尋找這份詔書,可是這詔書卻忽然失蹤。再到後來,你見一直未有這道詔書的蹤影,加上你位置已穩,於是也就漸漸不放在心上了。可是你沒想到吧,這道詔書,現在卻被我得到了。” 商臣以眼望天,忽然哈哈笑道:“如此說來,我發動的還正是時候了?”景子職冷笑道:“不錯,正是時候!你當日暗中派人帶劍入宮擒殺父王,父王先前命人煮熊掌,當時便要你屬下等自己死前一嚐熊掌。算你屬下乖巧,大叫什麽‘熊掌難熟,大王莫非想拖延待援?’,硬是直接殺死了父王。後來那些宮中衛士前來救駕時,發現父王已死,自然也就奉你為君;若是再遲得半步,你早已身首異處。嘿嘿,你這發動,還真是即時的很。” 商臣怒道:“父王生平殺人無數,還曾以舅納甥,選外甥女入後宮,心中何曾有什麽親情為忌?他心頭既起廢立之意,自然不日便要實施。我若不是先行發動,縱然不去殺父逼宮,以父王之心,又知我性情與他相似,哪裏還會留我性命?” 景子職笑道:“不錯,正是有其父便有其子。正所謂一報還一報,如今你的兒子也是這樣對你,當真是天理循環。” 商臣冷笑道:“我兒子如此對我,雖然狠毒,但他深謀遠慮,手段決絕,卻也因此可知非平庸之輩。而你的兒子卻不忍下手,假仁假義,論起為君來,隻怕卻遠遠不如我的兒子。你自己雖然假仁假義,但實際上心性也不比我好多少。當日你非要娶我夫人之妹為妻,後來探得父王有了廢立之意,更還加意與我交好。你當我不知道,你是要更加賣力地做給父王看,促使他早下決心選擇,然後他自然便會起意殺我?這樣一來,你一沒殺兄,二未弑父,輕輕巧巧、不露痕跡便得到了太子之位,而且還留下個一心與兄和好的美名,那才真叫深謀遠慮!不過看來這借刀殺人之計,你是用得太熟太自信了些,便連殺我這等事,開始也還不想親自動手,反而忘記了‘一力降十會’這句古話,不知樸實無華、簡簡單單的手段才是根本,終於悔之無及。嘿嘿,你現在如此迫不及待,不就是因為你也知道後悔了麽?你剛才雖然不說,但我觀你見你兒子不願動手之時,顯然大是不悅。看來,隻怕你心中也是知道,你這兒子其實不如我的兒子吧?” 景子職冷冷道:“我呸!你兒子再好,卻是來折磨於你。我兒子再差,卻是待我孝敬有加。你以為我會聽信你的這番挑撥麽?我今登上大位,又有詔書在手,不必總頂你名號,你這等自慰之語又有何用?不過徒然叫我笑話而已。你聽著,我……”商臣呸了一聲,冷笑道:“什麽詔書?我看八成是假的。你拿來蒙外人或許可以,拿來蒙我卻是沒門。想來你不會又聲稱沒有帶在身上罷?” 景子職忽然刷地一聲,抖開一幅金黃帛書,上麵蓋著一方大印,看起來正是詔書模樣。景子職冷笑道:“睜開你的眼睛看看清楚,讓你死也死得明白!”商臣看了幾眼,懶懶地道:“嘿嘿,顯然便是假的麽。這大印模糊不清,明顯乃是翻刻的,居然還要來蒙我,可笑啊可笑。”景子職不怒反笑,向前走了一步,道:“你看清楚,這幅詔書乃是父王親筆,大印也是滿滿蓋上的。”商臣笑道:“什麽?且讓我看看清楚。” 景子職又走了幾步,把詔書再往前伸,同時身子前傾,另一隻手擋在詔書前,小心戒備,笑道:“你想騙我湊近些,把詔書給你細看,然後你好毀去麽?告訴你,我會將它好好保存,待到適當之時候自然亮出。你也莫要怕,到時候你雖死了多年,但我還是會在你靈前燒上幾柱香,告訴你這個好消息的……” 正在這時,忽隻聽昭元大叫一聲:“爹!”接著便見景子職身體一震,朝後一倒,布條一般地軟倒在地。景子職勉強回身,指著那倒在地上的太子景德,驚道:“你……要殺我?你……你竟然還有一個針筒?”一句話說完,已是氣力不繼,頭挨地直喘氣。 那本來倒在地上的景德嘿嘿一笑,已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勉強站住,得意地道:“想不到吧?想不到我的武功,其實也還沒你想象的那麽差吧?我外公生了兩個女兒想保險,我為什麽不能準備兩支針筒?看來我準備兩支針筒,還真是沒有白費!” 景子職喃喃道:“你要殺我?難道……難道我竟然是被你給殺了?”景德見景子職在地上勉強扭動,當即冷冷一笑,道:“我連我這毒辣無比的親爹都這麽輕易地擒於手下,又如何不能殺你這個白癡叔父?你又不是不知道這毒針的厲害,難道還嫌毒性發作不夠快麽?你這般扭動,隻怕連半柱香的時間也熬不到,又如何看我殺死我親爹的精彩過程?” 景子職一聽,果然是不敢再動。昭元待要說話,見景子職連忙用眼色製止自己,於是便連忙停住了嘴。但那景德已然覺察到了,一麵重新裝針,一麵嘿嘿笑道:“想保兒子性命?笑話!我這針筒又不是隻能發射一次,呆會自然會去招呼他。現在招呼了他,隻怕他身體弱,看不到我殺爹之壯舉便死了,那豈不是對不起他?” 昭元心想:“我曾受蛇王蠱王齧咬都能挺過,你這毒針雖然毒,卻也未必奈何得了我。”但想自己穴到並未解開,現在若是引他注意自然絕無幸理,當下眼中作出害怕和憤怒鄙夷之色,顯出將怒未言的神情來。他心頭實是巴不得被爹爹點的淺淺穴道快解,那麽如果趁其不備的話,或者還可以救得了爹爹和自己。 景德見他神色慘然,心頭大快,轉身不再理他,對商臣道:“本來,我還未必就想現在殺你的,但這裏變故太多,引得我有些改變主意。為免夜長夢多,自然是越早殺你越好。再說,這兩位朋友眼看就挨不了片刻,若是現在不殺你,他們不能在見你死後再安心死去,你我豈非少了一件功德?所以說呢,現在我考慮再三,覺得還是現在就殺了你最為兩全其美,區別隻在痛快不痛快上。我最後再問你一句:那玉璽藏在哪裏?” 商臣見景德臉上神色如常,顯然也並沒打算自己會將之說出,心知其已然真正動了殺機。他心頭一酸,道:“王兒,你……真的便要這般殺死我麽?”景德麵色不變,道:“現今之情形,已然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你若是不說,徒然增添我之麻煩,更讓景子職父子在黃泉路上看我們父子的笑話。你若說了,我終究也還是你的兒子,你歸天之後,我感你這傳璽之恩,自然給你一個好的廟號……嗯,就叫穆王如何?” 昭元知道這個“穆”字乃是好詞,如同周穆王一般,雖不及“文”、“武”等號,但也是強世之君的號。他忍不住心想:“他這倒還慷慨大方,隻是難道便真要殺死他父親麽?” 商臣歎了口氣,緩緩道:“我自作自受,當初殺父,如今我子殺我,倒也是天理昭彰,怨不得你。隻是你身後卻需要小心,莫讓你之兒子又來如此。”景德臉色一變,厲聲道:“這等身後之事,爹爹還是不要操心的好!現在你若是痛痛快快說將出來,你便還是我爹爹,我自然會讓你備極哀榮。否則,哼哼,媽媽的冤魂還在亂葬岡上等著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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