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萬王之王 第十六回 陰陽永隔唯此身 BY九頭鳥
(2005-09-16 19:1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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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 萬王之王 第十六回 陰陽永隔唯此身 BY九頭鳥
第十六回 陰陽永隔唯此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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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宇久久望著他,忽然道:“你怎樣做到你回答的這個‘是’字?”昭元一呆,道:“我想,就是讓解釋晦澀難懂、模棱兩可吧。最多加一句天機不可泄露,不把事情說透。”杜宇一字字道:“不光是要模棱兩可,而且還要自相矛盾。”昭元奇道:“自相矛盾?”
杜宇道:“模棱兩可,終還隻是概括某一些可能。而自相矛盾,卻能概括所有的可能,無論什麽結果都脫不出掌握。”昭元眨了眨眼睛,道:“可是……那些沒有應驗的……反方向可能……怎麽解釋?”杜宇慢慢道:“根本無需解釋。將來,你會明白這是為什麽的。”昭元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心頭卻不住地想:“為什麽?為什麽?”
杜宇慢慢道:“預言的基本原則,你已經知道了。但運用起來,還要有具體些的規範,才好掌握分寸。對靈異現象作解釋,或是發出對未來的預言,是身為大祭師的根本大事。當你要作出預言的時候,一般有四大規範。第一規範是既不說具體的事,也不說具體的時間,盡可能的晦澀和示以神秘。如有人來問其婚姻,可以隻回答送他‘無心插柳’個字。以後無論他的婚姻是什麽情況,他都會自己替你來把一切都聯係起來並解釋圓通,並主動對你感激涕零。第二大規範是如果實在不得不說具體的事件,則盡量不說其事件發生的具體時間。比如你可以放心大膽地預言‘不論周王室、晉、楚、秦、齊曾經多麽強盛,現在多麽強盛,他們必然滅亡’。第三大規範是,如果不得不說具體的時間,則盡量不說具體的事件。比如你可以對一個人說‘明年的這個時候,你周圍將有一件重大的事情發生’。第四大規範是,如果實在既不得不說具體的事件,又不得不說具體的時間,那麽就把時間盡量推後,推到這一代人乃至幾代人都無法驗證的時代。比如‘三萬億年後,世上所有的人都要麵臨末日’。你知道怎麽用了麽?”
昭元就象是突然間拿到了開啟神秘之門的鑰匙,驟然處在了被一切秘奧所擁簇著的核心,對這個世界既象是比以前明白了千萬倍,又象是比以前混沌了千萬倍。他呆呆望著杜宇凝視過來的眼神,那眼神就象是要向他發出億萬之問,又象是要回答他的億萬之疑。忽然,他展顏一笑,道:“我知道怎麽用了。”
杜宇緩緩道:“你真的知道了麽?”昭元一怔,終於再次點頭道:“即使是最後的那句最限製死的話,即便真到了三萬億年人們還記得,那句話裏的每一個字,也依然可以有無數種解釋。我……是真的知道了麽?”
杜宇微微一笑,道:“你是真的知道了。”昭元莫名其妙地鬆了口氣,待要再問什麽,卻又停口細想。杜宇道:“我再來問你,如果要你自圓其說一個你所宣揚的道理,如善惡因果報應,你怎樣麵對一些無法否認也無法回避的反例?”
昭元摸了摸頭,道:“這……”杜宇道:“放開眼光。”昭元眼前一亮,道:“我說這世倒黴的人是因為前世造孽,說這世驕橫的人後世將倒黴,這樣……對不對?”
杜宇就如沒聽到一般,良久才道:“你對了,可是世人……世人……不對。唉,為師這麽早就讓你麵對這些人性的扭曲,真是……”昭元忽然心頭一酸,道:“徒兒……其實早已麵對了。”
杜宇久久望著昭元那滿臉稚氣中的滄桑,麵色漸漸越來越凝重,慢慢取出一套普通祭服自己穿上,又給昭元一套小的普通祭服,歎息道:“孩子,這樣難為你,為師心裏……現在我們要學練祭舞。祭舞是大祭師交通人鬼神最基本的方法,絕對不能有絲毫差錯。在外人看來,似乎我們不過是舞來跳去,可是在我們行內之人看來,卻是一舉一動都當有來曆有寓意。如果你在這上麵出錯出醜,那可是絕對無可彌補的錯誤。”
昭元應聲稱是,也學著杜宇的樣子穿上,心下暗想:“我自己主持的小祭上,是普通祭師獻舞,大祭上又是杜先生親自獻舞,都不是我來,我還一直很有些莫名其妙。現在總算是要明白了。”杜先生道:“要示祭舞,除了衣著儀式要莊重外,更重要的是還當有祭身和祭心。祭身是指因神喜潔淨,厭惡汙穢,獻舞之前應當沐浴更衣,才能清淨通神。祭心指獻舞之前也當沐浴心靈,靜心養氣,才能全心通神。有了這二者,身心俱淨,才能起舞。”
昭元忽道:“全心通神?”杜宇緊緊瞪著他,道:“不錯,全心通神。此舞非為好看,而是請神靈附體。要神靈附體,自然必須心誠,將全部精神投入,達到物我兩忘之境。”昭元道:“對敵人也不防備?”杜宇道:“如果你已有神靈附體,又何懼敵人偷襲?”昭元奇道:“這樣跟欲迷人先迷己的巫師有何分別?”杜宇慢慢道:“區別便在一為善,一為惡。”
昭元望著杜宇的眼睛,不知怎的,再也無法在這上麵深問下去。他轉過了頭,驟然間自己腦袋忽然清醒了許多。昭元心頭一驚,正要發問,杜先生已自笑道:“你的心防不錯。我很高興。”昭元鬆了口氣,道:“謝謝杜先生誇獎。不知這神附體的感覺是什麽樣的?”
杜宇道:“此感乃靈異之事,無可言傳,你當親身體驗才行。現在我來教你,你先看我所做的,然後跟著學。一舞已精,便可再學一舞。”說著深深吸了口氣,麵色一端,袍袖揮灑,身形已自開始慢慢而舞,跟他在大祭台上時如出一轍。
等杜宇舞完,便道出幾句歌訣,說明這些舞式的要領。這些歌訣自然都是祭文之一類文體,極是晦澀難懂,雖然有杜宇解釋,昭元一時還是難明,隻好死死記住。接下來,昭元便依葫蘆畫瓢,也來舞了一遍。
杜宇點了點頭,道:“你之形似已不錯了,神似卻還差得遠。隻是這神似實在無法言傳,隻能自舞千遍,才能慢慢領會其要旨。凡是有關祭禮的一切東西都甚是晦澀,你一定要習慣。這祭舞之訣,我也不想太多解釋,否則你受過細之條框限製,便有可能將其庸俗化。需知這祭舞雖然要有板有眼,但最重要的還是要有神意。隻要有神意,那麽任何一舉一動都可成祭舞,並非隻能默守前人成規。”昭元道:“是。大祭師本來便是要創,這些我省得。”
杜宇甚是滿意,道:“今天我先將所有祭舞都從前到後舞一遍,給你一個總體印象。你好好看清楚了。”說著須髯飄拂,袍袖飛舞,各式各樣的祭舞層出不窮。當然,每一舞結束後,杜宇都會解釋一番,提示應該注意到的要領。昭元以前看祭舞實在看不懂,現在得引門徑,知其意義,自然是看得津津有味。
過了好一氣,杜宇才停將下來,道:“這些都是祭師之舞,但還有大祭師之舞,與之不是一個層級。你記住,要學飛先要學走,無論任何時候要練大祭師舞,都必須先從這些基本之舞開始舞起。”昭元道:“是。”
杜宇歎道:“大祭師之舞就載在神宮,實在不是什麽秘密。隻是其文更加晦澀難懂,祭師們隨意揣測,舞來舞去,卻都是不得要領。最終他們往往隻好放棄,也大都羞於談及這嚐試。以我看來,能否學會大祭師之舞,其實也是要講天緣。我雖然自認明白其道,但卻也說不出什麽能令你恍然大悟、立刻就會的話,隻能做做樣子。其精微處,以後還得你自己體會。”
昭元點了點頭,道:“是。”杜宇道:“大祭師之舞不是用來在祭禮上舞的,因為它是你自己與神靈交互的最佳媒介,而不是用來給別人看的。今天你要學,我就隻好破一次例了。你看好了。”說著全身起舞,果然動作似與前麵之舞大不相同,速度快處益快,慢處益慢,而且似乎有許多似象非象、形似卻又神非之式。昭元看了許久,居然越來越是迷惑。
杜宇舞完,道:“普通祭師隻能乞求鬼神,是以其舞偏柔。大祭師當能製鬼神,是以此舞有剛有柔。”昭元恍然大悟:原來此舞應該想象是成在跟一位或數位虛空中的鬼神共舞,怪不得許多動作都是既如邀神魂,又如搏鬼影,卻又完全沒有什麽著力之處。他當下笑道:“原來如此。我說怎麽一會象是在邀請什麽,一會卻又象是在跟惡鬼搏鬥似的。”
杜宇笑道:“不錯。你在舞之時,若能感到鬼神在旁,跟你或親善,或搏鬥,或共舞,或嘲笑,而心頭卻無絲毫害怕和驚異,那就是舞之有成。我再從頭開始來舞一遍,你可以先盡力而記。若實在還記不住,便可到神宮中去多看多背,然後尋清淨之地練習。”
他頓了頓,忽然又道:“這大祭師之舞,乃是用來令你自己明心見性的。你若能真正舞到精深沉醉處,心境便能神遊九天之外,達到一種完全無拘束的狀態。在那種意境下,你才能擺脫思維定式,真正與世界之本真相交互。是以你先前疑它隻是讓你自迷,自然並不正確。”忽然又道:“其實,這大祭師之舞便在夢中也是能練的,因為它其實隻是心神在舞。”
昭元一怔,笑道:“我明白了,若是心神清淨,那心頭自然是再好不過的練舞之所。”杜宇一笑,但麵色卻忽然又極擔憂,道:“現在這大祭師的兩大類你已略窺門徑,以後要多練多想,好好領會它們的神韻。但要注意,練舞之時可千萬不能交叉想,否則兩邊都練不好,甚至可能會走火入魔。”昭元道:“是。我一定會分清它們的。”
杜宇歎了口氣,道:“希望如此。你要知道,要當大祭師,不但甚難,更有奇險在內。要不然這世上的大祭師又怎麽會這麽少?這大祭師之舞雖然看起來舞的是身體,但真正舞的卻是心靈。你一旦領略其中意境,便常常會在無意識中莫名其妙地就舞了起來。這種無意識的分心,在修煉內功時,自是根本大忌。但這種心頭的事,那是誰也幫不了你,隻能是你自己來掌握平衡,悉心體會應付之法,阻止它成為心魔。其實,大祭師要觸發心靈,卻又要同時壓製心魔,並和這心舞融合在一起,本身就類似一種違反天道的矛盾。但也正因為如此矛盾、如此困難,大祭師才成為大祭師。”
昭元聽他說得鄭重,心頭不免也有些惴惴,但想到自己總不能就這樣被嚇倒,便還是挺起胸膛道:“我會小心的。”杜宇見他頗有信心,心頭甚喜,道:“很好。世人當代代超越前人,既然我能做到,你當然也應能做到。我是五十歲才真正領悟到那平衡之道的,你若是能在此之前,那便是超越我了。你現在就到冰洞中練靈台神舞吧。”
昭元奇道:“冰洞練靈台神舞?”但旋即明白:“冰洞中環境嚴酷,最適合集中精力來做一事,那心舞便不易成心魔。”當下便徑直入了冰洞,而且也不再象以前那樣順其自然,而是重新又開始有意識地與寒冷抗爭。過了一氣,他果然又漸漸進入了物我兩忘之態。
也不知過了多久,昭元模糊之中,眼前似是出現了一個類似自己的影子。而且那影子還在一式一式地做著那些心舞,一式式都是似象非象。昭元幾乎是本能地覺察出這是心魔,拚命想要醒過來,可是不知怎地,竟說什麽也醒不過來,甚至想要故意無知無覺也不能如願。
昭元心頭的恐懼迅速起來,拚命想要忘記這些,可是他越是想如此,就反而越是不能如願。那個他自己的影子,簡直就象是完全知道他的對付策略一樣,無論他想怎麽樣,都無法不麵對那影子,也無法不被那影子麵對。他的內息果然開始紊亂起來,那一股股本來已經甚為平和的真氣,也開始不聽使喚起來,在他全身蠢蠢欲動,越來越難以壓製。他越來越是害怕,竟然全身都似在滲出冷汗:“難道我第一次練,就要走火入魔?”
忽然一聲厲喝,就如晴天霹靂一般,將昭元陡然驚醒。他如釋重負,急忙睜開眼睛,卻見那小石門已被掀開,杜宇麵上滿是焦急之色,道:“你還是起了心魔?”昭元麵色蒼白,身心都在劇烈顫抖,點了點頭。杜宇道:“起了多久?”昭元道:“似乎很久,也似乎不久。”說著定了定神,將那感受述了一遍。杜宇歎了口氣,道:“看來,我還是高估了你。你畢竟還是太小,抑製之力還是有些不夠。”
昭元垂頭喪氣道:“對不起,我讓您失望了。”杜宇搖了搖頭,道:“這本來就是嚐試,也沒什麽失望不失望的。隻不過今天的事提醒我,這危險似比想象的要大,以後要更加小心。其實當初我練的時候,開始時也是有心魔之影的,隻不過我人老心沉,沒有你這麽無法控製。後來大約十來次後,魔影就基本上消失了。無論如何,這是必須經過的階段,你還是一定要熬過才可以。這樣罷,你以後不可太過執著,運功速度要減慢,將多餘的精力用來專門對付那心魔。我讓鵑兒每半個時辰來啄你的門壁,讓你驚醒一次,以防萬一。”
昭元喜道:“對呀,我怎麽就沒想到呢?”杜宇笑道:“好了,你今天先不要再練了,回去休息一下,以後再來。天昭那丫頭夢裏若是沒你,小心明天又要讓你難受。這平日裏的待人接物,亦是成為大祭師的必備之質;你不能隻想一段時間隻專攻一個,而必須將它們融合起來。等你日後漸入佳境,就會明白,世上無論什麽事,其實都是一個理。”昭元道:“是。”
二人回房安歇,見天昭依然未醒,而那些鴿蛋已少了幾個,顯然那條小蛇老實不客氣之下,已是自己來過了。接下來的日子裏,天天晚間都是類似,隻不過杜宇第一次講的是大概,後來則是分門別類,將那什麽醫藥、蠱毒、幻術、祭術等等一樣樣揭示細節,有的甚至演示給他看。等到後半夜時,杜宇一般會先看他半個時辰,見他沒事,就留下鵑兒來看他。
昭元雖然還是死活擺不脫那心魔幻影,但幸喜鵑兒盡忠職守,總是按時喚他醒來,倒也再無風險。久而久之,他漸漸習慣起來,而那影子果然越來越淡,也越來越沒啥新花樣,居然不再為患了。昭元大喜,告訴了杜宇。杜宇雖還是命他不可掉以輕心,但欣慰之情自也極是明顯。再到後來,杜宇該說的都說了,該演示的也都演示了,剩下的都得靠昭元自己去練習體會。於是乎,晚上也就又隻有昭元和鵑兒在小蛇洞中,彼此大眼瞪小眼了。
如此整整過了差不多一年,除了天昭又哭又鬧連求帶嗲,終於又將晚上睡覺的地方搬回了她老巢之外,日子可說是平淡之極。杜先生潛心試毒試藥,《蜀王濟世篇》自然是越來越厚,琴兒和昭元都快要記不住了。昭元對祭務越來越是通曉,雖然並沒有在眾祭師麵前演示什麽,但眼神中已自然而然地多了許多自信,眾祭師自然不會看不出來。神宮法會,言談之間,人人都已大有把昭元當大人看待之勢。杜宇自然是看在眼裏,喜在心裏。
這一日深夜,昭元好不容易把天昭哄得睡熟,便要跟往常一樣起來去喂養那些毒蛇。但他路過杜宇居所時,忽然見不遠處似乎有紅影一閃即逝。昭元心頭一驚,連忙揉了揉眼睛,想再看看清楚是不是火狐狸之類的野物,卻忽聽院中傳來杜宇蒼老的聲音:“朋友們既然來了,為何還不現身?”
昭元一聽之下,心知已然出事,舍了那紅影便待撲入屋內。但他想了想,卻又覺自己若現身,隻怕反而成為杜宇的累贅。他想起自己父子之變時的情形,想起自己被擒給父親帶來的拖累,心頭大痛,急忙按住蠢蠢不安的鵑兒,伏下身軀,小心翼翼地藏起身形,從靠近籬笆的小樹叢朝院落裏麵看。
隻見杜先生不知何時已站在院落中,身前高高矮矮站了七八個人,都是身著黑衣,一言不發。杜宇也不說話,隻是冷冷地與他們對視。不一會,忽然兩三個黑衣人擁簇著一個全身上下批黑色鬥蓬,連麵目眼睛都完全罩住的人,慢慢從門進來。那身批黑色鬥蓬之人行走之際並不甚快,行動間偶爾露出裏麵的衣服顏色一片殷紅。昭元雖然看不清什麽,但心頭一股莫名其妙的恐懼感已迅速蔓延開來,隻盼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樣。
杜宇緩緩道:“我躲藏了這麽多年,終於還是被你找到了。你終於還是不肯放心,非要來置我這早已心死的老頭子於死地?”一人冷冷道:“我來此,也並非隻是為了你。你老頭子一個,我便不來殺你,你也挨不過幾年。隻是你的一身業藝無人繼承,卻是未免太過自私了吧?我今不才,便是想來將它發揚光大的。廢話少說,快把秘笈交出來!”
杜宇仰望星空,冷冷道:“你既然都親自出馬,自然是不得不肯罷手了。隻是這麽多年來,你渡元指想來早已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又何必還要來搶什麽秘笈?你自己隨手寫上一本,隻怕都比我領會的多。”昭元心道:“看來這人便是君萬壽了,居然真的親自來搶什麽杜先生的功夫。想來那天黑衣人臨走前所言屬實,這君萬壽功力多年進境緩慢,是以才又打起了杜先生功夫的注意。”
又想:“那這樣一來,此人便不足懼。看那旁邊諸人,似乎無一人能比那天來襲擊的黑衣人高太多。嗯,杜先生一人便可應付,怪不得他如此神態自若。”他跟隨杜宇已有時日,雖然武功尚差,但一老一小相聚時,卻是時常討論當世武功名家,尤其是蜀中武林武功長短。
杜宇的武功雖似不如公孫賢,但眼光獨到。多年來,他潛居此地,靜心修養,對先前那些與自己相交過的人物的武功,都已細細理過長短。現下既見昭元好學好問,又憐他身世與自己相似,自然是傾囊相授。而昭元自從那次奇變之後,對武功亦是大起關注之心。由於昭元有公孫賢和杜宇兩大名師親自點化,又兼本身武功進不快,沒有初始武人習武時的那種隻醉心於招術進展、不肯靜心思考武學道理的通病,似懂非懂之間,其實已不知不覺領悟了許多大道理。是以此時他一見那些人的步履舉止,對他們的武功便已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那黑衣人冷笑道:“學武之道,本來便需博采眾人之長,才能成就一家之勝境。正所謂集眾人之智,方能無敵於天下。你反正有內傷在身,再也無法繼續深入,可說是天大的遺憾。現下我既看中了你的領悟,不恥下問,願意與你一起發揚,那是你的福氣。何況你本來也無傳人可傳,所謂天下為公,幹嘛這麽自私?那兩個童兒都是本地野人,年紀又太過幼小,縱然資質天成,要待他們能修習的時候,你隻怕都已進了棺材。難道你還想將武功帶進棺材裏麽?”他說話間完全不提自己的武功進境,似是心中有虛。
杜宇冷冷地道:“話雖如此,隻是你如此處心積慮要搶我心得之錄,卻隻怕不是如你所說這麽好心。這功夫本身尚未完成,其中灰色難明之處過多,不宜傳世。以你之天資,尚且停步不前,便已是此理之明證。況且這門工夫本來便是我等自創,我老頭子這門工夫不傳於世,與世無損。但若是傳了給你這種人,讓你更加隨心所欲,無所忌諱,卻隻怕會帶來一場浩劫。我雖然早已不問世事,但這等大節,卻還是不可不察。”
昭元心道:“他們說來說去,似乎是在說什麽武功秘錄。可是我這一年多來承杜先生指教,除了他最近總結的那個什麽《蜀王濟世篇》是他心血外,實在也沒什麽其他論著啊。對了,那《蜀王濟世篇》的語言如此難懂,難道竟是蘊藏了我不懂的武學之理?”
隻聽君萬壽笑道:“世間萬事都有因果,我之所以要詳察世人,多加控製,令你反感,乃是疑心你未死之緣故。你當日那具假屍首瞞得過別人,卻是瞞不過我君萬壽。不過那假屍體好歹也助我息了國人思你之心,倒也算是有小小一件功勞。你若是當麵死在我麵前,我自然是會大大放心下來,那些對國人的措施自然不再了。我自然也會勵精圖治,好好做一番事業。你也不必再去整天躲躲藏藏,過那種提心吊膽的日子,更可以安安心心去睡那個專門為你建造,簡直都舉世無比的王陵。後世不知內情者,自然都會誦你禪位之德,便知內情者,也必讚你損一己而成萬人之美。如此一舉三得、利己利人之事,以你一向慈為懷的心腸,卻又為何思之不透?”說著揮了揮手,後麵那幾個黑衣人向前跨了幾步,隱然已成合圍之勢。
杜宇似乎完全沒看見這些黑衣人的舉動,隻是冷冷地道:“人與人不同。象你這等處心積慮、不留一線的人,若是全然沒了約束威懾,隻怕更會變本加利,恣意而為,那時百姓隻會更加受苦。你說要成就一番事業,隻怕卻是享受起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這樣才算得上是你眼中的什麽事業。”
君萬壽哈哈笑道:“男兒一世,若不享受享受,豈不是白過了這一生?當初你禪位於我,還不是讓我為你打點國事,你才可專情鳥獸山水之學,恣意享受?”說到這裏,他忽然聲色俱厲,厲聲道:“廢話少說,你今天交還是不交?”
杜宇冷冷掃了他一眼,轉身便要推門進屋,似乎他們根本便不存在一般。君萬壽勃然變色,旁邊兩名黑衣人已一躍而上,四隻手掌分襲杜宇兩肩,這二人武功不是很高,出手也不快,但卻是絕無聲息,似是杜宇原來曾經提過的吳越一帶飛鴻身法。
昭元正待驚叫,卻見杜宇微一側身,那二人的手掌已無可遏製般地朝兩邊分了開來,堪堪擦著杜宇身體而過。那二人見一襲無功,立刻回身退後。杜宇也不追擊,隻是轉身道:“試也試過了,你還不親自上來結果我嗎?”
君萬壽笑道:“他二人不過是兩個無名小卒,此番初試身手,能令你杜宇回身想避,怎麽說也是沒有白養他們了。不過由此看來,你的武功多年來似乎也沒多少進境,著實讓人大失所望。”杜宇笑道:“彼此彼此。你我之間說起武功進境,那實在是五十步笑百步之事。”君萬壽麵色微變,笑道:“你從何聽得此謠言?是不是上次那人?”杜宇道:“你過分不相信別人,不惜使用毒藥來逼迫屬下做事,屬下一得機會,自然是不肯為你賣命。”
君萬壽冷笑道:“原來他果然不但私逃,還沒忘了對主上說三道四。這種人可留他不得。”
杜宇笑道:“卻隻怕是你再也尋他不著。你的這些下屬,自然也是都受了你脅迫。隻要有人能給他們解毒靈丹,有朝一日要叛你也是說不定。”說著朝那些黑衣人望了一眼。那些黑衣人似乎微有震撼,但旋即又是一動不動。
君萬壽冷笑道:“亡羊補牢,未為晚也。我對他們恩威並用,對他們的父母妻兒也是禮待有加,他們自然是不會背我而去。你來挑撥,似乎欠考慮了些。”他轉身對身後之人喝道:“你們對我是不是忠心啊?”身後之人立時齊聲道:“效忠主上,誓死無悔!”君萬壽哈哈大笑道:“既然如此,為何還不行動?”
這個“動”字才一出口,那些黑衣人便立刻飛速散開,就要衝進屋內。杜宇突然朝兩邊連揮長袖,平地間立刻如湧起了一道氣牆一般,連遠在兩丈開外的昭元都感到呼吸微窒。那些黑衣人抵受不住,紛紛被阻得向後翻滾,但旋即又和身撲上,其中一人一掌之下,已將牆壁拍得粉碎。裏麵琴兒早已經驚醒,隻是畏於威勢,不敢出聲,這時看到牆壁粉碎,屋子搖搖欲墜,不由得駭得驚呼起來。杜宇怒道:“你們若再不退後,莫怪老夫出手無情了!”
話音未落,忽然一條紅影躍至杜宇麵前,劈麵一拳突入,竟如針刺一般紮了杜宇袖影之防。杜宇一驚,立刻知道這是自己一生僅見的勁敵,當下顧不得旁邊的黑衣人,全力相應。那紅影初施此招時,昭元隻覺眼前一花,一聲“血魔”幾乎脫口而出。但他見那紅衣人武功奇高,竟然令得杜宇亦是應付艱難,似不是當初在洛陽以爪功傷人的那一個,心頭更大大驚駭:“這君萬壽果然厲害,自知可能不敵,竟然找了這麽一位曠世高手來!”
杜宇一觸紅衣人第一拳之勁風,便覺其勢銳不可擋。他袍袖拂至中途,連忙變招,矮身一晃,避開了這一拳,右掌運足功力襲那人腰際。那紅衣人一拳使老,要閃身自救已是不及,陡然間身子忽然一縮,整個身體竟憑空凹下一塊,杜宇這一掌隻是掃到那人之肋。那人吃拳風掃中,全無反應,但杜宇頭上卻是勁風逼人,原來那人已當頭拍來。
杜宇心頭大驚,眼看其力絕巨、自己絕然無法硬接,但要平平閃避也已是不及,連忙一個翻滾,在地上打了個滾,方才避開那紅衣人這一擊。那紅衣人趁這時機變掌為指,嘶地一聲刺耳之鳴,杜宇側肩已是中了一記,立刻滲出血跡。杜宇無暇理傷,見這紅衣人招招淩厲非凡,無法硬拚,隻得展開小巧功夫跟其遊鬥。
昭元見杜宇竟然不到兩招就落於下風,已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待再看那紅衣人全身皆是詭異的紅色,便連須發眉眼似乎也是紅的,激鬥之際便如一團烈火在騰燒,心頭更是駭異莫名。他已知那紅衣人功力極強,隻是身法略略遲緩,是以杜宇才能勉力支撐。但即使這樣,也仍是險象環生。
昭元暗想:“這種鬥法之下,那紅衣人定是極耗真力。不出三五十招,其內力定然耗盡。杜先生若是能撐上三五十招,之後或有取勝之機。”但他看了一眼旁邊那些站著並未參戰的人,卻又心頭直歎息。待想回去叫人,卻又怕被他們驚覺,反而更糟。
昭元轉念之際,二人已都了十餘招。那紅衣人招招使空,但仍是不改這種鬥法,每一出招,整個院子中便似每樣東西都被震得嗡嗡作響。又過一會,二人已鬥了五十餘招,杜宇處境更是艱難。那紅衣人身法不停,出招之勁力,竟然絲毫不見減弱。
杜宇心中更是吃驚。要知他少年武功即已有成,至今已然四十餘年,生平雖然多遭強敵,但力戰之下都能取勝。可是現在,自己居然被一個比自己年輕幾十歲的後輩,給壓得毫無還手之力,而且越來越是凶險,那可真是從來沒有之事。更奇的是,這人實實在在的功力竟然比自己還要強許多。自己功力乃是數十年苦練而來,絲毫取不得巧,這人怎麽能在如此年輕的時候,便能超越自己?他見激鬥之中,那紅衣人眼睛始終是半開半閉,麵上全無表情,竟似是還未出全力一般,心頭更是驚駭莫名。但對方出招絲毫不見減緩,自己耗力過巨,已然無暇細想,隻得收攝心神,先苦苦支撐再說。
昭元又看了一氣,覺出杜宇身法漸漸開始遲緩,心頭越來越絕望:“不好!看來杜先生已是支撐不了多久了。這紅衣人是什麽來路,居然能在如此大耗真力的情形下,連使一百來招而威勢不減?”這時那些黑衣人也在屋內翻箱倒櫃。昭元從破碎的牆壁間裏,看到琴兒正被嚇得以被捂頭,縮在牆壁一角瑟瑟發抖,心頭更是又驚又怒。但他知道,自己便連這場中任何一個怕都敵不過,便上去也全無助益,因為那樣的話,徒然送了性命不說,隻怕還會引得杜先生分神。因此,他隻得按捺住心頭激動,苦苦思索那紅衣人之破綻。
激鬥中忽然一陣極細的蕭聲響起,那紅衣人陡然間出招更加淩厲,每一招都象要將杜宇逼死,先前居然真的是未盡全力。昭元心頭更驚:“他也聽蕭音指揮?難道這人……還是當年在洛陽所見的那紅衣人?可那日在洛陽時,那紅衣人似乎武功遠不及此人,隻怕兩個洛陽紅衣人齊上也還不是杜先生的對手。他怎能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就變得比杜先生還要厲害?”
昭元心頭疑惑,再看那紅衣人,不免又覺其身形似乎與當日所見有一點點不同,心想:“莫非還是兩個不同的人?”想到這裏,他心頭更是可怕,隻覺得這紅衣人全身邪氣,一個已然極難對付,這下有了兩個,甚至還有更多的,那便如何是好?
昭元心頭大急,不由得循著那蕭聲望過去,生怕還藏有什麽新的紅衣人。隻見那跟君萬壽同站在一起的兩個黑衣人中,一人似乎正在以口微微作勢。仔細一聽,那極似洞蕭的細微聲音,便是從這人口中發出。顯然,乃是他在操縱那紅衣人。隻是他們既然能操作這紅衣人,本身亦應有極高藝業,況且他們旁邊還有一個正不住得意冷笑的君萬壽,自己無論如何也近不了他們的身。
昭元忽然心頭一動:“唉,可惜鵑兒受傷還沒全好,不然它飛將過去,沒準能啄瞎那些家夥的眼睛。”但轉念一想,鵑兒不過是一隻大鳥而已,最多隻能趁人不備偷襲,才有可能得手。那日一個武功還遠不如君萬壽的黑衣人,便能輕易將它製住,後來那瘋子吳本木,也隨隨便便就險些要了它的命。這次這麽多人都在,鵑兒就算上去,也隻能是白白送死。昭元一想到這裏,感覺到鵑兒似也在不安地躁動,想要飛出。他心頭一歎,加力將它按住,心下一籌莫展:“難道我們就隻能坐等杜先生力竭而亡麽?”
正在這時,昭元忽然又聽到一絲絲極細的嘶嘶聲。他循聲一望,卻見就在離自己不遠處,那條藍色小蛇竟不知什麽時候已半冒了出來,正在那裏嘶嘶作勢。原來今天雖非它露麵之日,但場中激鬥之時勁風四振,物物都受震顫,小蛇已是無法安眠,隻得爬出。
昭元見它雖昂首怒視場中勁風來處,但卻是離自己最近,幾乎隻有咫尺之隔,心頭不免暗暗叫苦。待見它神態似乎極是激動,似是稍一招惹,便可能不問青紅皂白攻擊起來,更是頭痛。要知他自己雖然聽杜先生所言,說是可能已經不怕這小蛇之毒了,但畢竟沒有再試驗過。再說即使真不怕,那也隻是說“不死”而已。這次小蛇若是含怒而咬,毒液先前並無消耗,自己就算不死,起碼也要大大腫上幾天幾十天。
昭元心知小蛇性情暴烈,若是被激怒,很可能什麽人都咬,自己喂它幾個鴿蛋的情誼恐怕根本就不在它考慮之中。昭元想到這裏,卻也沒有辦法,隻好手中緊緊握住一塊石頭,一麵盯著場中,一麵更加屏息靜氣,生怕觸怒了小蛇,身上冷汗早已是涔涔直冒。
正想間,裏麵搜尋東西的幾個黑衣人抓著琴兒的頭發出來,朝君萬壽躬身道:“什麽也沒有。”琴兒頭發被揪,痛得眼淚直掉,麵色慘白。君萬壽點了點頭,向那黑衣人使了個顏色,那黑衣人立刻放開了手。君萬壽忽然彎腰對琴兒和顏悅色地道:“你主人寫過什麽東西麽?你那個師兄怎麽不見蹤影?”琴兒哭道:“我什麽都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
那黑衣人道:“要不要屬下搜搜她身上?”君萬壽目光如炬,一眼看過去,見琴兒年紀尚極小,又是夏夜,身上衣物單薄,全身上下實在無可藏之處。他眉頭一皺,道:“看來軍師說的也有道理,那老鬼根本就沒寫沒傳什麽,果然夠狡猾的。嘿嘿,既然這樣,他活著也沒什麽用。”他轉過頭,冷冷對那人道:“你盡心辦事,回去自有封賞。但現在乃是非常時期,卻是不可亂動色念。要論女色,此間事一了,回到國中什麽沒有?可是你們若敢在此便大動色念,壞了大事,那麽你們也就不必再活了。”那些黑衣人齊聲答應。
正在這時,忽然一聲輕響,原來是激鬥之際,杜宇身上忽然掉出一本小薄娟冊,正是那本杜宇一直在寫的《蜀王濟世篇》。君萬壽大叫一聲,飛身撲上便搶。杜宇大驚,連忙躬身下去便要奪取,背上空門大露。那紅衣人一招得空,頓時便是一掌擊下。杜宇這下舍命搶奪,原本便是要拚受他之一擊而保護此書,這下身子隻能微微側開,斜背上還是被這一掌掃著。
杜宇一口鮮血噴出,但終究還是抓住了那書。君萬壽一搶不中,心頭大怒。他心知杜宇決不會讓自己得到這本書,怕杜宇稍稍得隙將其毀去,立刻運起全身功力,揮起一掌直朝杜宇太陽大穴擊去,要讓他這一下便斃命。
杜宇眼見自己已是無法閃避,暗歎一聲,運勁於掌要毀去那書,自己閉木待死。不料君萬壽一掌揮出,忽然前麵勁風襲體,一抬眼不禁魂飛魄散。原來那紅衣人見杜宇不再動彈,而自己麵前的君萬壽忽然揮掌,以為這“敵人”要襲擊自己,立刻便又開始反擊。君萬壽百忙之際回手一掌,砰的一聲脆響,身子借力反飛了出去,但虎口處早已沽沽流血,身體連晃數晃。那紅衣人揮掌便待又上,黑衣人急忙變音,似要阻止。
昭元見機不可失,突地朝三人那邊扔出一塊石頭。他這一念已盤算了許久,所瞅方位甚準,那石頭在那吹蕭之人背上彈回,又飛向小蛇方向。要知這個時機之所以好,乃是眾人突遭忙亂,無暇顧及這麽一塊無甚力道的小石頭。否則的話,這塊小石頭必定會被那君萬壽接在手中,自然也就不能反彈回來挑惹小蛇。至於這下會不會暴露自己,那卻根本是顧不得的事了。那小蛇本已極是激動,這一下突然遇襲,雖然並沒被砸中,還是勃然大怒,嘶地一聲便向那幾人衝去。
杜宇咬了咬牙,運力於書,狠狠一捏,便要將其震成破片。但他先前與這紅衣人苦苦鬥了一百來招,早已心神將盡,油盡燈枯,這下竟隻捏碎了封麵和前幾頁。那紅衣人見他又開始手執什麽東西,以為是什麽兵刃,一腳便將那絹冊踢了開來,同時揮掌朝杜宇背上拍下。
正在這時,隻聽得“呀”的一聲驚叫,原來那小蛇已一口咬住了那個正在抿口吹蕭的黑衣人。那人穿的並非特製皮衣,自是立刻被小蛇牙透單衣。那人登時大叫出聲,一掌揮向小蛇,要將其擊開。小蛇雖然靈動,但這人武功畢竟甚高,這一下還是被他掌風之緣掃中。小蛇吃痛,放開了口,立刻鑽到一邊。那人正自欣慰,忽覺腿腳上酸麻之感迅速上來,心頭恐懼頓起。刹那之間,他便已站立不住,一腳跌坐在地上,連喊都沒喊出來。
那紅衣人一時得不到指揮,身形一弛,杜宇立刻脫了出來。那紅衣人追了上來,可是身法卻大大不如原來。但杜宇畢竟已受了一掌,跑不幾步,又是一口鮮血噴了出來,一跤跌倒在地。君萬壽見機不可失,顧不得自己虎口流血全身酸麻,飛身縱上,便要搶絹冊。
昭元知這生死攸關之際,杜宇是無論如何保護不住絹冊了,不及細想,飛身奔出,大叫道:“先生!……”杜宇把書往懷中一帶,但動作卻甚是緩慢。君萬壽一見之下,知他已然油盡燈枯,心頭大喜,變掌為爪向他懷中搶去。
隻聽“砰”的一聲,君萬壽身子一震,一大口鮮血噴了出來,杜宇和那紅衣人身上都濺了無數。原來杜宇知道自己已是無力保護,又一時毀不盡鵑冊,隻盼能引得他不防之下大膽直取,便集中全身勁力打了君萬壽一掌。但就在這同時,卻又聽“砰”的一聲,卻是杜宇拚死誘君萬壽中伏之際,自己也被那紅衣人從側麵掃了一掌,受傷更重。
君萬壽一手抓住那捐冊,腳步踉蹌,嘿嘿笑道:“你好狠!好狠……不過我還是得到了它!你終於還是沒能打死我,哈哈,哈哈!”說著忽然一轉身,沒入了黑暗之中。他手下那些黑衣人也立刻跟著退開,隻剩下那那三個指揮紅衣人的人,其中一個倒在地上,身體已經迅速開始腫脹潰爛,另一個則慌不迭地想去接著指揮紅衣人。忽然他前麵一聲撲騰,原來卻是鵑兒已掙紮出來,一嘴啄去。那人不防之下,左眼已被啄中,慘叫聲中已一拳擊中鵑兒側翼。鵑兒被打得淒聲慘叫,毛羽亂飛,但仍撲騰著要啄他右眼。
正在這時,那邊三個指揮紅衣人的人中,一直站著不動的那個突然衝了上來,一爪向鵑兒抓來。鵑兒一閃,右爪趾尖還是被他拿住,立刻便要被他扯近其身。鵑兒突然一口啄斷了自己右腳之趾,反而就勢反身,朝這名以為得逞的人撲去。
那黑衣人大驚,慌亂中一掌平拍過去。鵑兒雖然奮力向前,但空中抵受不住,身體一墮,撞在地上,卻又立刻飛起。那黑衣人迅速甩出一麵大黑布,蒙住了那既象是在發呆、又象是要發怔的紅衣人全身,將其扛起,又背起了地上的同伴,飛步而逃。他身負三人,身形竟然毫無阻礙,頃刻之間便已不見蹤影。場中已隻剩下琴兒的哭泣聲,以及鵑兒停在杜宇身上的悲鳴。
昭元眼見這這驚心動魄的一切風一般飛快逝去,不由得也呆了一呆。但他急忙醒悟過來,奔到杜宇身邊扶起了他,急切地叫道:“先生!先生!”琴兒也哭著奔過來,聲聲呼喊。杜宇已是麵如金紙,氣若遊絲,極力想要睜開眼,卻終於還是沒能睜開,隻是勉力道:“莫要……莫要擔心,他搶去也是看不懂的,沒用的……”昭元道:“是那本書嗎?那可是先生的心血啊,我們說什麽……”
杜先生勉力伸出一個手指,止住了他說下去,喘了幾口氣,道:“記住,千萬不要為我報仇。我冤枉了文宜,犯下彌天罪孽,今天如此,亦是天道報應。他……他在確認我真死後,若是真能從此不再有心病,造福百姓,那便是……是好人。你……絕對不能為我報仇……記住……存一分善念……做事不可過分……”昭元心頭悲憤,怒道:“不!不!”杜宇忽然一把死死抓住他,手指竟然摳進了肉裏,眼睛竟然也睜開了,流淚道:“答應我,不要為我報仇……”
昭元心頭大痛,但終於還是垂淚道:“是……是。”杜宇似乎放下了心,忽然又抓著琴兒的手,奮力對昭元道:“你……照顧好琴兒,千萬不要讓人傷害她……”昭元正要回答,杜宇頭忽然一歪,一代大祭師從此而逝。鵑兒口中和腳上都還滴著鮮血,仍在一聲聲悲鳴,似是還在拚命想叫醒杜宇。
昭元完全象傻了一樣,因為他心中一直覺得,杜先生無論學識,還是武功,都如神人一般,那是永遠也不可能死的。可是現在,他卻就在自己麵前離開這個世界,心頭實是怎麽也無法接受這一事實。他扭頭看了看琴兒,見她也是一臉淚水,滿眼不信,心頭一酸,忽然間放聲大哭,已是全然顧不得什麽“男兒有淚不輕彈了”了。
二人哭了好一會,待清醒過來的時候,卻見天色已是破曉。天昭帶著一些族人已經站在了旁邊,人人都是麵色驚惶,淚意盈然。琴兒哭道:“杜先生……杜先生死了……他被人害死了……”說著已哭得說不出話來。眾人也都已看出了一些,但聽得琴兒親口說大祭師是為人所害,都還是憤怒萬分。昭元慢慢道:“害杜先生者,乃是蜀君君萬壽。”
眾人一驚,忽然所有人都是一聲怒吼:“殺了他!殺了他!”昭元忽然淚飛如雨,道:“杜先生……說……說……不要報仇……”說著已是全身顫抖,身體搖搖欲墜。天昭和眾人都幾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眼見他也如此,兼琴兒也是一邊垂淚一邊點頭,都是隻能默然無聲,暗暗流淚。良久,一位長老垂淚道:“大祭師如此而說,亦是為了我們族人好,免得我們無謂送死。我們無能,我們真是無能!”
眾人都是黯然神傷。昭元呆呆望著杜宇的軀體,慢慢平靜下來,心頭卻暗暗在想:“等我武功夠了的時候,我一定要……要……為蜀民報仇。杜先生,我可不是想違背您的話。”一名靈官歎道:“大祭師忽然仙去,實是我全族之一大悲。當務之急,是要先安葬好大祭師的尊體,然後大開法會,為大祭師祈福,為我族人賜福。我也知道你們二人傷心,但是畢竟大祭師已仙去,法駕一去不返,你們也要知道節哀順變。”
昭元垂淚道:“是。大祭師的入土法會……”那靈官道:“你是大杜先生親傳弟子,又曾經主持過幾次祭禮,當然是你來主持。隻是這大杜先生的正式尊位,卻不能直授你。待你成年,若能積聚威望,繼承大祭師之風,自然可以加冕正位。”昭元垂頭道:“是。”
一名長老默默望著杜宇,幽幽道:“大祭師來我族中數十年,事事都以族人為重,實在令人感佩無盡。他親身試毒飼蛇,治病救人,還為族人乞求上天庇佑,指點族人趨吉避凶,教我族人中原禮儀,補貼我族中衣食,其恩實……實是天高地厚。然他自己卻自始至終極是簡樸,先前的神宮中的大祭師寢宮壞了,卻說什麽也不肯重修,總是住在這簡陋的院落裏,便如自我放逐一般。後來族長辭世,也幸得大杜先生德高望隆,族中幹戈不多,我族中才能如此平靜。唉,為什麽總是好人先死,卻留下我們這些碌碌無為之人,個個長命如斯?以後這日子……這日子……”說著幾乎已是說不下去,其餘靈官長老們也都老淚縱橫。
天昭哭道:“杜爺爺總是教訓我要好好學乖,先前我不願學的時候,還總是巴不得他不在我身邊才好。可是現在他真的去了,我……我……”說著眼淚嘩嘩直落,眾人也是暗暗垂淚。昭元心情極痛,勉強收斂了杜宇遺體,又收拾了一下杜宇的遺物,便回自己房中,蒙頭大睡。琴兒和天昭知道他心中悲憤,也不敢叫他,隻到晚間方才叫他起來吃飯。
第二天,杜宇之入土法會舉行,臥眉山全族出動,備極哀榮。眾人雖然已由昭元口中,知道杜宇亦曾貴為蜀王,但尊他遺願,知他不喜歡奢華,陪葬之物甚是簡樸,隻有他的一些生前遺物。惟獨這封土一項,卻是全族數十鄉數十寨之人心所聚,雖然人人都隻能獻一小筐土,但積少成多之下,卻還是堆成了一個巨大的封土。遠遠望將過去,依然頗具幾分中原君王陵墓氣象。行禮之時,鵑兒之傷雖經由昭元包紮,已無大恙,但卻仍是難以飛身,隻是聲聲哀鳴不止,聞者無不落淚。
法會結束,昭元回到院落之中,放眼望去,竟有一種一室皆空的感覺。這最尊敬的長者從此遠去,一時之間,他生活簡直都有了一種了無生趣般的感覺。但他終是男兒心性,見琴兒也甚是悲痛,終日以淚洗麵,便很努力地想使自己高興起來,也順便安慰琴兒。
天昭也知這些日子裏昭元心中悲痛,倒半點不敢來煩他,而且還日日都來安慰他。至於晚上共眠之事,一來天昭知道現在乃非常時期,不可胡鬧,二來自己和昭元都已年事漸長,相擁之際,有時自己也有些臉紅心跳,已是不能再象原來那樣安心而眠了,自然也不敢主動說起。隻是此時乃是夏末,暑熱未退,她一沒了昭元相伴,那可實在是極為難熬。可她在這當口,卻又實在不敢衝他撒嬌,隻好日日盼著他能早日恢複常態,主動來陪自己睡。可是等了好幾天,昭元雖然已不再象杜宇剛死那時悲痛了,白天也與自己有說有笑,但晚上卻始終也不主動來陪自己。天昭對此恨得咬牙切齒,卻也毫無辦法。
昭元天天度日如年,哪裏還有心情去哄她?他本來一路被人追殺,來到此地,遇到了真心待自己好的杜先生、琴兒他們,覺得此地與世無爭,乃是極好的避世之所,潛意識中早已有了老死此地的想法。可是現在,無論杜先生和自己是多麽苦苦躲避,那些恩怨卻還是找上了門來,終於還是讓這裏無法真正遠離塵世。難道這就是宿命麽?
他每天都在床上呆呆地想,但究竟在想什麽,便他自己也說不清楚。這一晚,他越想越煩,越想越苦,怎麽也睡不著,隻得起身到院中信步而行。到了院中,卻又見那小蛇朝自己嘶嘶作聲。他心頭一動,想到要不是這小蛇,那日隻怕更是不堪設想,便拿了些蛇糧喂了喂它。那小蛇吃完之後在院中慢慢遊走,神情相對於原來的那等飛揚跋扈來說,似也頗顯委頓。
昭元心有所感,暗暗苦笑道:“你,我,杜先生,還有鵑兒,都乃王者。可是如今,我們卻都僅居於此處,四處受人威逼脅迫,連立錐之地都難求。”又想:“那些人時時刻刻都想著怎麽害人,這小蛇和鵑兒在關鍵時刻卻是救人。世人見人心腸險惡,便罵人畜生;可是這些人在這些畜生麵前,可實在是沒臉,又有什麽高的了?唉,看來萬物本當是眾生平等,皆是有好有壞,又何必定要分什麽人和畜生?”
昭元在院中靜立良久,也恍惚了許久,終於長歎了一口氣,準備回去睡覺。這時忽然院中的鵑兒飛了下來,似乎想要朝屋中飛去,卻又似目標不明,有些猶豫。昭元知自己乃是它至熟之人,斷斷不會因為自己出來散步而受驚,當下心中一動,揮手一招。鵑兒微一偏翅,悄無聲息地落在昭元肩頭。昭元輕身悄悄進到屋內,卻是毫無動靜。
他想了想,輕輕拍了派琴兒之門,問道:“琴兒,你沒事吧?”隻聽琴兒答道:“沒有啊。怎麽了?”昭元道:“沒什麽。隻是我懷疑剛剛鵑兒似乎聽到了什麽,所以過來看看。你沒事就好,早點休息,保重身體要緊。我們能生活好一些,杜先生才會開心的。”琴兒道:“知道了。我會的。你也要保重。”
昭元回到房中,仍是難以安臥。輾轉反側間,看著原來杜宇所縫的那些皮衣,更是睹物傷情,情難自製。鵑兒也不住哀鳴。昭元實在平靜不下來,心想:“我們在這裏傷心,隻怕也影響了琴兒休息。不如到外麵去走走。”
他出得門來,信步而往,卻是不知不覺走向杜宇的陵墓。昭元心頭難過:“看來我還是未能完全恢複過來。我如此多愁善感,不善於以理智控製自己,日後又如何做得杜先生所說的大事?嘿嘿,我居然還去勸琴兒?……也罷,本性如此,又何需勉強抑製?”他想到這裏,心頭一陣輕鬆,便坦然加快腳步朝那邊走了過去。
走到半途,卻見一條瘦小身影正坐在一彎微微伸向水麵的樹根上一下下踢水,依稀望去卻似是天昭。昭元微覺奇怪,快步上前,輕輕道:“天昭!”天昭回過頭來,一看見是他,又驚又喜,卻說不出話來。昭元道:“天昭妹妹,你怎麽晚上還跑出來?”天昭臉上微微一紅,低頭輕輕道:“我……晚上睡不著。”昭元臉上也是一紅,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天昭低頭道:“那你……你為什麽也出來呢?今天好象不是喂蛇的日子啊。”昭元歎道:“我也睡不著。我……”天昭喜道:“真的?那我們就……”說到這裏忽然住口不言,低下頭去,紅暈滿臉。昭元知她誤解,忙道:“我是在想,先生對我們這麽好,可是卻離我們而去,我……想著想著就睡不著了。”天昭臉上的紅暈慢慢褪去,良久才輕輕地道:“那我們去看看杜爺爺吧。”昭元點了點頭,道:“我們早去早回。”
二人慢慢走了過去,微微夜風中吹來,卻也微有寒意,天昭不自禁地朝昭元靠了靠,昭元卻也不敢摟住她,隻是握住她的小手。天昭越走越慢,昭元也不忍催她,這短短一段路程,卻是走了許久許久,才堪堪走完。二人來到墳前,剛要展拜,鵑兒忽然一聲大叫,飛騰而起,朝墓後直飛去。昭元和天昭一驚,繞到墳後,隻見杜宇的軀體竟已不知被誰挖了出來,棄置在墓後,而且其身上刀痕縱橫,似是有人掘墓毀屍。
昭元隻覺心頭一團怒火,整個身體都微微顫抖起來,緊握雙拳,怒道:“這些人竟連先生逝世的尊體都要挖出毀屍,簡直是禽獸所為,豈有此理!”天昭見他兩眼中怒火中燒,連自己小手也被他捏得生疼,卻也不敢叫他。鵑兒在杜宇軀體上麵盤旋哀鳴,其聲極是悲切,它傷未痊愈,飛行之際更是搖搖欲墜。
待昭元稍稍平靜,天昭輕輕道:“這些人實在太也歹毒無恥,杜爺爺已然仙去,竟然還不放過。日後我們若是找到了他們,一定要讓他們付出真正的代價。”昭元心中悲痛已極,但終於還是勉強鎮定下來,湊上前去要招鵑兒落下。鵑兒在墳上繞了幾圈,忽然一聲悲鳴,竟已消失在了夜色之中,任昭元如何呼喚,也不見它歸來。
昭元呆若木雞,喃喃道:“先生離我們而去,難道鵑兒也要離我們而去嗎?”天昭柔聲道:“也許它隻不過是一時悲痛,想要亂飛一陣呢。你放心,它不會忘記我們的。”昭元不答,呆立了一會,道:“我們還是先請杜先生尊體歸位罷。”
天昭點了點頭,二人重新將杜宇之軀收斂好,送入墳中,又撮土為劑,指天為拜,安其法駕。天昭道:“明天我們再找長老們,為大杜先生複墳,以後也要常常派人巡視,不能再讓人侮辱杜先生尊體了。”
昭元點了點頭,道:“這裏山川秀美,也可作田。先生向來豁達愛民,絕對不會介意有人在他身邊耕作的。我們也就不必守什麽古禮,就在先生墓旁邊開些田地讓族人耕作。這樣的話,一來可以多收些山糧,二來也可白日裏順便照看一下先生。這麽大的墓洞,若無連續幾日,想來……想來是不大可能挖出來的,大家白天注意些也就是了。先生看到族人衣食豐足,心裏自然也高興,在天之靈還會賜福給我們的。”
二人回到家中,已是天將破曉。昭元見她吞吞吐吐,卻又毫無回去的意思,知她心意,便勉強道:“你……就不必回去了,就在這裏……和我一起睡吧。明天一早,或許鵑兒也就回來了。你不是想第一個看見它麽?”天昭臉上一紅,卻也並不說什麽。當下二人一如既往地共眠,隻是天昭再也不敢肆無忌憚地抱緊昭元了,隻是輕輕依偎著他。
二人一覺睡到天亮,起來到院中轉了一圈,卻見鵑兒喜歡棲息的那棵樹上依然空空如也。昭元心頭難過,忍不住道:“難道它真的要舍我們而去?”天昭無言,隻是歎氣。
二人回到房中,忽然覺得琴兒也還沒起來,與以前大不一樣。天昭上前去叩門,輕輕道:“琴姐姐,琴姐姐!”裏麵卻全無聲息。昭元大奇,又等了一會,越來越覺不對。他忽然用力一推,卻見門卻是未拴,一推即開,隻見門內空空如也,繡床上毯被等物都收拾得整整齊齊。天昭驚道:“昭元哥哥,難道琴姐姐被壞人抓跑了?……唉呀,這裏有一封信。”
昭元心頭驚顫,接過一看,隻見上麵寫了幾列字,大意是說自己有事要離開此地,日後天長地久,或有再見麵之期,希望大家保重。昭元見那字跡確實是琴兒親筆,而且書寫自然,並無倉促之象,心頭暫時放下了一塊石頭。但他轉念一想,卻又擔心了起來:她究竟為什麽要走?她是自己走的,還是被人逼走的?
昭元想了又想,總覺得琴兒這個時候突然離去,著實太過蹊蹺。可要說琴兒有不利於杜宇或者自己之心,以琴兒的溫婉善良的個性,卻又是無論如何不可能。他想來想去,始終是不能明白其理,忽然心頭一陣煩悶,仰天喊道:“都走了!一個個都走了!”他想起自己一年多前生死離散,好不容易有家的感覺,卻在幾日之內又統統失去,不由得淚珠直轉。
天昭輕輕道:“不,我……我還沒走,你也沒走啊。我們還可以在這裏等,等他們回來的。”昭元呆呆望著遠方的虛空,喃喃道:“是啊,我們畢竟還在這裏。可是杜先生半生心血留下的這間屋子裏,卻是隻剩下我一個人了。”天昭急道:“我搬來跟你作伴!”話剛說完便滿臉同紅。
昭元苦笑道:“你我都已年事漸長,最好不要再象原來那樣整天胡鬧。你將來可是要當這一族之長的。”天昭撅嘴道:“那也是以後嘛,我可以慢慢學的。我保證不再跟你胡鬧了,但是……但是……”昭元一笑,道:“但是晚上要和你在一起,對嗎?”天昭小臉暈紅,低頭道:“是杜爺爺親口要你這樣的。要是你肯,我什麽都幫你的忙,什麽都聽你的話。”
昭元道:“這其實倒也沒什麽。我雖然本來是中原人,但來到這裏,以此為家,便是本地之人。隻要我們心中無愧,那也不用去管別人怎麽說。”天昭喜道:“你答應啦?”昭元笑道:“你要求的事,就算再怎麽不想答應,最後也還是得答應。先不答應,豈非自尋煩惱?”
天昭不答,過了一會,才又幽幽道:“昭元哥哥,你……真的很討厭我,很不想和我一起嗎?”昭元見她秀眉緊皺,滿眼委屈,忙道:“不不不,你當我小妹妹,我很是歡喜你的,疼你都來不及,怎麽會討厭你?隻要你聽話,我是很喜歡和你一起的。隻是日後我們再大一些,那就算是親哥哥親妹妹,也不能再這樣晚上一起睡了。這次就這一個夏天秋天吧。”天昭臉上慢慢爬起紅暈,道:“以後的事以後再說,現在又怎麽能預料呢。總之現在杜爺爺不在了,琴姐姐也不在了,我怕沒有人疼我……”
昭元見她小臉便如紅蘋果一般,甚是可愛,輕輕親了她額頭一下,道:“沒關係的,我就是你的哥哥,我疼你。以後不論是誰敢欺負你,我都幫你。”天昭眼中閃著喜悅的光芒,道:“真的?我把這話好好記在心裏,你也要好好記住你的話啊。”昭元道:“那是當然。”
自此而後,昭元在族中,便正式擔當起原來杜宇所做的許多事了。雖然在火把節的大祭上,主祭由諸位長老一起代勞,但族中自上而下,人人都早已將他看成是未來的大祭師了。這些日子裏昭元仍是日日勤練武功、祭舞等等,自覺進境雖然不快,倒也還算不慢。
其實他不知道,他這時的身手雖然離開一流尚遠,但在江湖上其實已勉強可稱四五流了。他之所以總覺自己進境甚慢,乃是因為教自己的人都是眼光極高之輩,如公孫賢、杜宇之類。這些人都是二三十年前就已可列入江湖一流高手的高人,看問題自然與眾不同,無形中已大大提高了昭元的眼光。再加上昭元這些時日所見的人,如君萬壽、紅衣人等等,個個都是高手、乃至超一流高手,便連他們帶過來的屬下,要勝過自己也大都是易如反掌。因此,他自然是很容易覺得自己水平與別人天差地別了。
好在昭元雖然自覺武功低微,但想若能跟杜宇一樣,治病救人、傳藥理毒理,也是高人行徑,便對這武功進境也不是太以為意。他每天隻是晚上去練習一下而已,一天的多數時間,都是用來打點毒蛇,搗煉草藥,整理祭文,練習祭舞等等。到得後來,他覺那養奇蛇的小山洞裏既然除了自己之外,無人再敢進去,索性便將那些鐵絲籠統統撤了,任由那些奇蛇在內嬉戲打鬥。那些奇蛇本來也隻喜歡呆在山洞,這下沒了拘束,自然更是跟他親近。
昭元的武功本是以內功為主,拳腳相搏之術沒學幾招,有時候看著這些奇蛇之鬥,卻也能頗有所悟。日子久了,他與群蛇早已是不分彼此,隨時練功完畢便入內與它們勾玩一番。
天昭也是漸漸長大,隻是雖然名為長大,但卻也還是時常令昭元頭痛。隻是年紀漸大後,她漸漸要習族中威權,對待昭元雖還是一派笑鬧撒嬌,但對待族人發令時,已經不象原來小時候那樣,每句話都象撒嬌。族人對她,也是漸漸有了些敬畏之心,不再是完全把她當小孩子了。昭元看在眼裏,心頭也是暗暗替她歡喜。當然,那種小孩子間胡鬧般的感覺,自然也是有些淡了下來。
如此又過了年餘,昭元已是差不多十五歲了,天昭也是十三歲了,但無論是鵑兒,還是琴兒,都沒有回來。昭元心頭時時時還是難過,經常望著琴兒的房間和鵑兒的大樹發呆,甚至還常常吹哨,學鵑兒的聲音,想招它回來。但畢竟他年紀漸長,加上事情已經過去久遠,不再象原來那樣一想便無可自製了。天昭年事漸長之下,羞恥之心漸重,居然對這一起睡也不那麽強迫了。昭元也怕被人指指點點太多,於是順水推舟,沒有再一起睡了。
這一日,外麵忽然來了一行人,通報說是楚國安撫使一行要見族中族長、祭師和眾位長老,以示通好慣例。昭元一聽是楚國之臣,心頭不禁倒吸一口冷氣。
但他定了定神,想起自己多年來已習慣了本地服飾,形貌與當年相比,也已大有改變;這些人眾就算見過楚王太子,但沒有趙德威的眼光和記憶力,肯定不會認得自己。自己在族中身份顯赫,若是不去,反而容易引起注意。何況本族到底與楚國南疆附庸諸部有季節互市,通好也可免去些邊境騷擾,無論是對此部族還是對楚國諸民,都是功德一件。他想到這裏,便放下心來穿起袍服前去。當然,臨行前他也還是特別小心在意了一回,沒有忘記在臉上多抹些“聖彩”。
昭元一進天昭的議事大殿,便見天昭穿著盛服老老實實坐在其中,隻是似顯得有些氣悶。她旁邊並排一張交椅,那自然便是自己這位備位大祭師的尊位了。放眼望去,裏麵人數已是不少,似乎已到了一大半的人物。天昭一看見他,便連忙招手,要拉他來陪自己。
昭元當著這麽多人的麵,不好跟她太過親密,隻好點一點頭,先向那楚國來使拱了拱手,道:“大人不辭勞苦,遠道而來致通好之意,乃是本族和貴國百姓之幸。我等都甚是感謝。”旁邊有人介紹道:“這是我們族中大祭師……的弟子,日後便是大祭師之尊了。大祭師今日特意盛裝聖彩,對尊使大人極顯尊重。”
那楚使見昭元年紀尚小,臉上微露異色。但他畢竟是見慣世麵之人,連忙回禮笑道:“哪裏哪裏。大祭師不惜盛裝聖彩親來,可見貴部通好之意也是甚誠,本官和百姓們都會因此而感謝大祭師的。……大祭師如此年輕,可當真是年輕有為,前途不可限量。”昭元見他對自己果然全無認識,心頭更安,當下也笑著打哈哈回應。
旁邊一位長老道:“本部中向來是不拘年齡,隻憑才能任職。備位大祭師乃是前任大祭師之親傳弟子,年紀輕輕便已有他老人家風範的大半,堪當此盟告天之重任。”昭元忙道:“我部中族長也是年輕有為,是以才代前任族長出席,絕不是怠慢大人。”天昭瞪了昭元一眼,眼中卻滿是笑意,臉上也因為有些掛不住而微微一紅。
那使臣道:“這個自然。我們前來致通好之意,隻要意誠,這些禮節自然可以變通。若太過在意那些,反不是本源了。”眾人都是點頭稱是。
片刻之間人都到齊,這盟約之禮自然是很快成就。等眾人歡宴一番,各自散去的時候,早已是夜色甚濃。昭元盛裝在身,頗嫌累贅,麵對的又是讓自己隱隱不安的楚國使臣,自然更是心裏不自在,隻是偏偏還不能早走。現在這一得空,他自然是巴不得快點回家收拾。
他一出那門,還沒沿河走上幾步,便忍不住想:“看來我是早已經被他們忘懷了。聽這使臣的口氣,似乎楚國已沒再怎麽追查我了。不過可能也是伯……楚王的悔悟吧?聽這使者無意中說,似乎近一年來楚王已少出號令,還自己說他前些年太過好大喜功,日後當與民休息,不知其意是真是假?若是真的,那麽我雖也與杜先生一樣被天涯追殺,國中百姓畢竟還是熬到了盼頭,比蜀地之民要幸運些。”
但轉念又想:“如此一來,國中民怨自會有下降之象,那父親的複位之想,豈非更是無源之水?”他想來想去,這矛盾卻始終是無可解決。他既不希望父親失敗,但既已與望帝相處日久,受他影響已深。若說要因此而挑起民怨民鬥,於良心上自是無論如何過之不去。
昭元想來想去,隻得暗道:“管他呢!聽這使臣所言國內無事,想來爹爹也已偃旗息鼓,或者真心隱居起來也未可知。爹爹雄才大略,若是真心隱居,又有了上次的教訓,自然能找到一個更好的隱藏之地,別人也肯定不會覺察。以爹爹才智,決然不會缺衣少穿。他從此安心納福,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嗯,爹爹以後會來找我嗎?”
昭元想到這裏,不由得升起了一線希望,但旋即又想:“爹爹又何必來找我?我二人現在如此隱蔽,無論是我要找爹爹,還是爹爹要找我,都得費盡心力。即使找到,隻怕也反而會引起那大王伯父的警覺,反而不美。爹爹隱居有什麽不好?我現在又有什麽不好?此地雖然偏僻,民風也有野蠻偏激之處,但我在此身居備位大祭師之職,人人沒將我當外人看,便說是水乳交融,也不誇張。若是找到了父親,難道又回到以前那種父子少有貼心交流之情形不成?父親後來雖然對我極好,極力想彌補先前那些年我錯過的愛,但畢竟還是難以完全去除小時候的遺憾。我現在已長大,好男兒誌在四方,當靠自己在遠方闖蕩事業,造福百姓。我隻要能如此,便是好男兒,也自然可為我屈家積下功德。難道一定要留在父親身邊,守著老本,才算是盡孝的好兒子麽?”
昭元想到這裏,心裏居然起了莫名的惆悵,自己也說不清是什麽感覺。他隻覺心頭一陣鬱悶,卻也一陣輕鬆,輕輕歎了口氣,便想就在這河邊多吹吹夜風,冷靜冷靜。
夜色朦朧,月光和夜風都是微微而來,令昭元那由這楚使所引發的心亂又慢慢恢複了平靜。他信步而往,望著那淡淡霧氣中的杜宇神陵的方向,心頭不免又是惆悵起來:“為了爹爹,也為了我自己,我應該盡量忘記爹爹。可是為了杜先生,也為了我,難道我就該忘記杜先生麽?我應該忘記琴兒麽?我應該忘記鵑兒麽?”
他心頭總是似有一種無法割舍的情感在支持著自己,也在迷惑著自己。就是這些,真正給了自己對“家”這個字的最深認識,難道自己能夠就這樣割舍?
他漫無目的地在灌木和樹林中走著想著,忽然一隻貓頭鷹從他麵前無聲無息地飛過,幾乎把他嚇了一跳。等他啞然失笑時,鵑兒的乖巧卻又清晰起來,因為它雖然也是一般的無聲無息,但卻從來不會亂嚇自己。
昭元情不自禁地吹了吹平日裏逗弄它的哨聲,間或還夾雜幾聲學著鵑兒的歡叫,便如自己一人扮演了它和自己。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他的鼻子忽然微微發酸,仿佛它真的已經回到了自己身邊,正和自己重溫那個曾有一老三小,再加一鳥一蛇的小家庭。
他的眼睛也濕潤起來,呆呆地停了下來,整個人整顆心都象是變成了鵑兒,正在期望著什麽,正在渴求著什麽。突然,他似乎聽見了什麽異動,竟然還很象是鵑兒的叫聲。昭元腦中轟的一下,大叫一聲“鵑兒!”全身肌肉都再也控製不住,一下就從灌木中竄出,直向那聲音來路衝去。可是他才一竄出,卻幾乎跟一個正撲向這邊的淡綠色影子撞在一起,二人同時驚叫一聲:“有鬼!”各自倒躍開來。
昭元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弄得腦中陣陣暈眩,連頭皮都有些發麻,但立刻又暗罵自己:“這世上哪有什麽鬼?便真有鬼,身為大祭師又怎麽能怕?真是豈有此理!”等他定了定神,卻見那淡綠色的影子,竟是一位中原打扮、十七八歲年紀的少女,而且她也正驚奇地戒備著自己。隻見她秀眉鳳目,玉麵粉腮,極是清秀,更極是美麗。一身微微緊身的綠紗掩映之下,更顯她姿態身形阿娜多姿,秀美絕倫。
昭元一見之下,情不自禁地便想多看兩眼,竟然都忘了去大招呼問候。要知他天天見的琴兒和天昭說起來雖也都是美人胚子,但畢竟實在太過親密,嘻鬧居多,從來沒怎麽往“美麗”“喜歡”上麵想。再說了,她們一個個都還很小,美麗自不甚顯,加上她們穿著要麽太過樸素,要麽頗顯古怪,也很少能引人專往“美好”上麵去想。而這少女本來就很美很美,而十七八歲的時候,又正是最顯美麗清秀之時,再加上那來自中原的紗衣掩映襯托,那還不立刻將這個朦朦朧朧情竇乍開的少年,給看得神魂顛倒?
那少女見昭元雖然麵貌醜陋可怕,但顯然並不是鬼,心下也就放下了大半。但她發覺昭元隻顧呆呆朝自己看,頓時微現窘迫之色,低頭呐呐道:“你……你……”昭元一驚,立刻清醒過來。他想起自己剛剛那情狀,頓時滿臉窘得跟豬肝一般通紅,簡直連舌也都有些不聽使喚起來,哪裏還答得出話?幸虧他滿臉厚厚油彩,那少女也看不出來他的窘態。
昭元定了定神,拱手道:“在下乃本地備位大祭師,因為思念故友,神情恍惚,險些衝撞了姑娘,特此謝罪。不知姑娘何以來此?”他不知道為什麽,這番話說得極近中原口音,完全不帶此地腔調。那少女見他甚是有禮,而且聽聲音還是中原口音,自然有些親近。同時,她見昭元似是比自己還要小幾歲,卻居然已是備位大祭師,心頭更是暗暗有些驚奇。但她驚奇歸驚奇,仍是大大方方地道:“小女子是楚國人,來此遊玩,順便想看看珍禽異獸。不想冒犯了大祭師,還請見諒。”
她聲音甚是溫柔和美,聽在昭元耳中,更是如仙樂一般舒服。昭元忙道:“姑娘言重了。在下還不是大祭師……不過以後可能是罷。在下……在下對此地甚熟,若是姑娘有意遊覽,在下可以效勞。”那少女一雙妙目瞪在他麵上,似是在問:“這是你的真麵目麽?”
昭元連忙用一方白綾連抹幾抹,笑道:“不勞姑娘問,這臉上油彩乃是正式儀式上的祭彩。姑娘……是好人,在下自然不敢不以真麵目相待。”說話間,他臉上油彩已抹得快要沒有,但還怕不幹淨,又急忙湊到水邊擦洗了又擦洗,這才站起身來長長出了一口氣。
那少女見他很熟練地就恢複了本來麵容,跟常人相差不大,笑道:“先我還以為你是那幅尊容,現在才知道,你原來……原來也是……也是跟我們一樣。”她似是見昭元確實象是比自己還小好幾歲,可說還是個半大孩子的樣子,但說話卻很象大人,也就很是留意。昭元見她對自己多看了幾眼,以為她是覺得自己相貌英俊,頓時如同被捧上了半天雲中,忙結結巴巴道:“對了,姑娘喜歡……喜歡什麽珍禽異獸?”
話一出口,他忽然又醒悟到自己的自作多情,又想起自己實在不應在她麵前表現得太過失態,急忙端正了顏色,居然也擺出一幅莊重的模樣來。那少女見他麵色一端之下,居然還真有一種威嚴之態,與他的年紀很是不配,不免微奇。但她畢竟是生長大富大貴之家,閱人無數,知道這等氣質是很難裝出來的,倒也沒有懷疑昭元是假裝。
她眨了眨眼睛,忽然似是想起了什麽,道:“剛剛那鵑鳥叫聲,是你所發嗎?”昭元笑道:“不錯。這麽說來,我聽到的那些鵑鳥叫聲,是你所發?”那少女一笑,道:“正是。原來我們都是在裝鳥叫。”昭元心頭一動,道:“你是不是想找一頭很大的鵑鳥?”
那少女微微一奇,道:“是啊。我從小喜歡花鳥蟲魚之屬,這次聽人說這裏有一隻很大很大的鵑鳥,心裏很是喜歡,但開始還不肯相信。可是那人是爹爹故舊之族親,而且又是賭咒,又是發誓的,說的就跟真的一樣,還真把爹爹給說動了。爹爹賞了他之後,就想順便和使者一起來看看,也算是玩上一玩。我跟爹爹一樣性情,也很想來親眼見一見。爹爹本來不答應的,說他會買回來給我看;但後來看我……看我可憐,就說反正下不為例,勉強答應了。”說到這裏,麵上微微一紅,微有忸怩之態。
昭元心頭一動:“原來程明是在這上麵發了筆小財。”這事雖肯定是跟程明有關,可是他卻不知怎的,覺得這少女既然這麽明確說了,那就肯定就是如她所說的那樣簡單。因此,她和程明之間,絕對不可能是自己所懼怕的什麽關係,自然也就根本不需擔心。但聽這少女的意思,似乎想買鵑兒,這卻是極大難為之事。一來因為鵑兒根本不能買賣,二來它也根本就不在這裏。可是如果不讓這少女遂心,又怎麽能……怎麽能讓那少女歡喜?
昭元正躊躇間,那少女忽道:“聽說……聽說那鵑鳥是在兩個小孩身上,不知道你是不……是否認識他們呢?”昭元忙道:“我就是那其中一個。鵑兒後來……後來淘氣跑了,我也正在找它,是以才發出那些聲音。不過……”那少女奇道:“不過什麽?”
昭元無奈,隻得道:“不過鵑兒跟我們有很深厚的感情,卻是無論如何不能買賣的。”那少女笑道:“原來如此。本來我們也是想買的,但說到底,我們也隻是想親眼看看,將它補入爹爹和我編的《禽獸誌》而已,未必真需要買到手。不知道你們能不能讓我親眼看看呢?”昭元大喜,道:“當然可以,當然可以!真是太好了!”心想:“這位樊姑娘可真是能替人著想。光這一點,可就比天昭不知乖了多少倍。”
那少女輕輕笑道:“如此便多謝了。不知它什麽時候回來?”昭元甚是尷尬,道:“我也不知道。不過……不過我想它是很快會回來一趟兩趟的。我就是怕錯過它,所以才天天來此一帶等待。你……你不如也來幫忙哄它,幫忙留住它,好不好?”那少女秀眉一蹙,歎了口氣,道:“可惜我隻能呆幾天呀。”昭元心頭大震,但還是急忙道:“我看它可能就是這幾天回來。起碼……起碼我在這裏,它怎麽會不回來?”
那少女想了想,道:“那也好。反正爹爹和我這幾天是要在這裏采集些花鳥蟲魚的,就順便來看一看罷。對了,我們想要辦這些,還需請你幫幫忙,行行方便。”昭元求之不得,忙道:“那是當然,那是當然。我那裏還有很多很多奇異蛇蟲……”但才一出口,卻見那少女秀眉微微一蹙,心頭大驚:“我真笨!怎麽能對女孩子誇耀蛇蟲?”忙道:“還知道好多的其他等物,還有編成冊的醫藥之書,想來一定能對你有所幫助的。”
那少女聽他滿口答應,全無難色,頓時笑逐顏開,微微一禮:“謝謝你啦。”昭元受寵若驚,連忙還禮,又生怕不夠,又來一遍深深還禮。那少女輕輕一笑,道:“你是大祭師,這禮我可不敢當……呀,說起來你這麽年輕,就已經是大祭師,真是不容易。”
昭元渾身骨頭輕得便如能飄上雲去,道:“哪裏……哪裏。姑娘過獎了。”竟是一連說了好幾個哪裏,才說出一個“過獎”。
二人互望一眼,都似想說什麽話,卻又一時說不出來。昭元忽然暗罵自己:“我怎麽還沒問她名字?”忙道:“在下姓……”忽聽遠處似乎有人聲似乎在喊道:“華兒!華兒!怎麽還沒回來啊?你沒什麽事吧?今天收獲怎麽樣?”那少女一怔,笑道:“我爹爹來了!”說著輕輕一旋身,喊道:“爹爹,我在這裏!”她這麽一轉身,昭元見她左手處似扣著一柄寒光閃閃的短劍,心下一動:“怪不得她爹爹敢放她一個人出來,原來她也是有武功的。”但一想起馬上就要見到她爹爹,心頭不知怎的很是緊張,幾乎想扭頭就逃。
然而不管怎麽樣,該來的總還是要來,何況這根本就無法不去麵對?昭元終於還是定了定神,擺出最成熟、最莊重的神態,準備迎接。不多時,隻見一位五十來歲的老人在幾名衛士的擁簇下一路過來。昭元見那老人雖是著便服,但身佩環玉,衣裳華貴,知道必定是高位大官,急忙迎上去施禮道:“在下乃本族備位大祭師,幸會大人。不知大人尊姓大名?”
那大官見到他這一身奇裝異服,似乎也是一驚,緊緊盯住他麵,脫口道:“你……你這麽年輕……就是此部大祭師?”但見昭元雖然臉上還未脫稚氣,但確實也似有一種長期積累起來的尊貴威嚴,連忙改口道:“不敢。老朽姓樊,名雲山,不是楚國使臣。此次老朽不過是跟隨王大人,一路來此觀賞風景人情罷了,卻不想在這裏遇到了大祭師。”
昭元笑道:“說起來也巧,在下也是剛剛與尊使王大人歡宴完畢,一時感月色風清,駐足觀賞,遂遇到小姐。在下請問小姐名姓,小姐正要回答之時,大人便來了。”那樊雲山眉頭一皺,轉頭對那少女道:“小孩子沒大沒小,亂稱什麽姓名?”
他慢慢轉過身來,卻又對昭元道:“祭師大人年輕有為,身居高位,前途無量,就不必跟這小娃娃胡鬧了。老朽年邁體衰,不能久待,這便要回去休息了,失陪了。”說著微一拱手。昭元一怔,隻得回禮。樊雲山轉身對那少女道:“華兒,跟爹爹回去。”昭元心道:“唉,看來她也得走了。”但他卻也沒有辦法,隻能呆呆而望。
那少女一招手,自有衛士接過寶劍先行。她輕輕掠了掠頭發,跟著父親從昭元身邊行過,但行過昭元時,卻忽然低聲湊到他耳邊道:“你叫什麽名字?”昭元正在出神,冷不防她這一問,連忙答道:“我……叫昭元。姑娘可是姓樊名華?”那少女嘻地一笑,卻不回答,隻是快步趕往前行扶住那樊雲山。但她行了幾步之後,微一回頭,見昭元還在等待自己回答,不由得輕輕一笑。昭元心頭一蕩,想追上去詢問,卻又不敢,猶豫之間那少女已去得遠了。
當晚昭元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著,腦海中總是浮先出那少女的影子:“她爹爹姓樊,又叫她華兒,想來名字中是有一個華字了。……她為什麽老是對自己笑?……莫非她喜歡我?”他一想到這裏,不由得臉上大是羞紅:“難道真是這樣的麽?”一時間,這念頭在他腦中翻來覆去,雖然明知未必便是,但卻怎麽也不肯去想別的可能。
其實昭元年紀雖然還不大,但身居祭師尊位已久,可說是閱人無數,本來不會不知道別的可能的。最起碼這等普通人尋常見麵,若不是彼此笑臉迎人,難道還去苦臉相對麽?更何況他年紀輕輕,便穿此大白大黑之祭師禮服,確實顯的甚是滑稽。那少女因此而多看他兩眼,笑上幾笑,亦是人之常情。
然而昭元雖不是不知道這些,但此時的他隻覺得那少女清秀美麗,笑魘如花,談吐清新,已是發自內心地有了一種深深的喜歡。再加上這少女年紀又比自己為大,遠不似平日裏天昭那般刁蠻任性,反而還有一種大姐姐般的情勢神態在裏麵,一舉一動都象是帶著一些母性的光輝。這對於他這從來沒有經受過母性關切愛護的半個孤兒來說,自然是刻骨銘心。因此,他滿腦滿心都是隻想與這少女親近,別的不但不願意去想,更加根本想不到。
但昭元想了一會,忽又覺得,那樊雲山似乎並不樂意自己與他女兒交往。樊雲山才說一兩句話就要回去,說的那什麽“前途無量”雲雲,也明顯是言不由衷。昭元心中默然:“這樊雲山想來定是覺得我乃是本地土人,在他印象中自然是低中原人一等,是以不願意與我多說話。他卻不知,我本來也不是本地人士。再說,便是本地之人,便是比別人低等麽?”
昭元想了一會,心頭依然鬱悶,忽又想道:“我擔心什麽?他雖然沒有看將出來,他女兒卻是能看得出來。唉,真想不到他雖這般目光短淺,卻能生出個這麽好的女兒來。”昭元一味胡思亂想,全然不顧這中間是多麽的不通情理,反正總是一門心思:“他自己雖然有些偏見,我卻不能因此而對他女兒有什麽偏見。她女兒可實在是天上少有,地上無雙。嗯,既然她爹爹好象有些不喜歡我,那麽白天可能是不好見了。不過晚上也許還能看見吧?”他心頭盤算來盤算去,總在想各個時段邂逅那少女的可能,但卻始終不敢起去直接求見樊雲山,趁機圖謀見那少女的想法。
次日昭元不再穿那祭師禮服,精心梳洗了一回,便連路上遇到的要去上課的天昭,也從來沒有見他這般注重外表過。昭元在那裏苦苦而等,等過了上午,又等下午;等過了下午,又等黃昏。再到後來,更是一心恨不得把太陽快點按下去,以掩護佳人再現。然而他苦苦候到天明,卻仍不見那少女來訪。等到曙光再現時,他整個人都已沒了主心骨,渾渾諤諤回到室中,悶頭便睡,心頭說不出的鬱悶。
昭元這一覺也不知睡了多久才醒,醒來後已是過午時分,隻覺頭腦昏昏沉沉,全身都象沒了半點力氣。昭元懶懶洗嗽了一下,信步出行,卻仍是不由自主地來到了那天晚上碰見那少女的地方。他呆立在一棵老樹之下,懶懶地看著河水,心想:“她是中原來此一遊,自然不能久待,再加上爹爹又不喜我,看來隻怕已經是悄悄走了。我反正不想再至中原,此一麵之緣已是前生緣分了,又何必去想那麽許多?”
昭元想著想著,心頭終於漸漸空明起來。隨腳踢了一塊石頭到水中,就想離開。忽然,他見水麵圈圈波紋中,似有一個極似那少女的倩影正載沉載浮。昭元一驚,急忙回頭,果見一個少女立在自己身後,不是她是誰?昭元張口結舌,一時間錯愕非常,不知道說什麽好。那少女見他如此,微微一笑,道:“昭法師,你今天怎麽又不穿那身法服了?”
昭元昨日曾精心裝扮,希望給她一個好印象,但卻沒有被她見到,已是鬱悶;今天自己懶於梳洗打扮,身上甚是土氣,卻是偏偏被她看個正著,自是更覺氣苦。他見這少女又換了一襲輕紗衣裙,愈發淡雅如仙,自慚形穢之下,幾乎都不敢回答。但見那少女雖然微帶笑意,但細細看去,卻也明顯並非是笑自己這幅模樣,心頭方才稍安。
昭元定了定神,道:“那是大祭或是重大場合的禮服,平日穿戴極是繁瑣,自然也就不如便服來得好了。……姑娘昨天晚上為何未來這裏?”這話才一出口,昭元便立刻滿臉通紅,因為這無疑承認了自己昨天晚上在此苦候佳人。但話既已出口,卻是根本無法收回。一時間,他心頭之窘實已依天至,依地來,簡直恨不得一頭紮到河水中去。
幸好那少女似乎並未覺察,隻是道:“我昨天是有事,爹爹叫我呆在營中不要亂跑,先整理一下東西再說。怎麽你天天晚上都來這裏嗎?”昭元心頭一寬,忙道:“是啊,我天天晚上都會來這裏看……看……鵑兒的。那天見了姑娘,昨天在下又來的時候,就不由自主地也想看看姑娘來了沒有。”那少女一笑道:“爹爹說這裏可能有毒蟲猛獸,防不勝防,最好不要晚上出來,所以我就不再在晚上出來了。”昭元道:“姑娘芳名可是樊華二字?我想與姑娘說這麽多話,還總是姑娘姑娘的,未免過於生疏。”
那少女一笑,道:“我姓樊,雙名舜華二字。”昭元道:“樊舜華……好名字,好名字。好得……好得……真是……真是……真是配得上姑娘其人。那以後我就叫你的名字了?”
樊舜華臉上微現羞色,道:“你年紀雖小,卻還真會笑話人。對了,你好象不是本地之人吧?你年紀這樣輕,怎麽就做到這個大祭師的職位了呢?”昭元見她所問甚是誠懇,當下便把自己當日獲救後,對杜宇所說的身世又說了一遍。至於後來的事,則隻說自己被大祭師所救,成為其弟子,後來大祭師仙去,自己便襲了他位置。隻是因為自己年歲未到,目前尚未正名而已。他長久以來,就真心希望自己的確就是這樣的身世,也早已對任何人都能極自然地說起。可今天對樊舜華說時,竟不知怎的,還是心頭有些愧疚。
樊舜華點頭道:“怪不得我第一次聽你口音,便覺得與此地有些不同,反而與中州陳鄭一帶有些相近。對了,你多大了?我對爹爹說起的時候,爹爹也有些奇怪。他還說要是你不是本地之人,又這樣年輕就能當大祭師,那可就真是了不得呢。”
昭元心花怒放,立刻便覺那樊雲山似乎也不那麽討厭了。口中忙道:“十五……十六歲。”他想這少女似乎比自己稍大,自己本來才十五個年頭多一點,但為了顯得自己年紀跟她差不多,便多加了好幾個月,硬將自己先拉扯成十六歲再說。
樊舜華眨了眨眼睛,似笑非笑地道:“真的?”昭元臉上一紅,強道:“當然是真的了。我騙你幹嘛?”樊舜華笑道:“我沒有懷疑你啊。不過即使這樣一來,我還是比你大。”昭元急道:“我又不叫你姐姐,大又有什麽用?”樊舜華一笑,道:“爹爹和我來這裏,也是想看看這裏的風土人情。你是這裏的大祭師,帶我和爹爹到處看看好不好?”昭元求之不得,道:“那是當然。但凡以後你想做什麽,盡管叫我便是。”
接下來幾日,昭元隻要一有機會,便帶樊舜華父女四處遊覽;隻是樊雲山年老體衰,不是很肯多來。昭元求之不得,自然巴不得他身體再差些,再多養些時日才好。昭元一路上總是盡量領樊舜華行走那些瑰麗雄奇之處,托言那些地方多奇物可以采集,其實卻是隱隱約約想一麵避開樊雲山,一麵避開天昭的糾纏和吵鬧。他知樊舜華並非從小與毒物為伍,加上女孩子天性怕蛇蟲之屬,於是對自己最得意的那些山洞中的毒蛇絲毫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