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萬王之王 第九回 天書無字人不寐 BY九頭鳥
(2005-09-09 20:08:40)
下一個
第 九 回 天書無字人不寐
(本書"萬王之王"為九頭鳥原創且保留全部權利.信件請發至supernineheadbird@yahoo.com.九頭鳥可能無法即時回信或回貼,請原諒.如未能看全貼出的全部回目,請到九頭鳥自己的網頁http://www.ece.osu.edu/~weim/,然後選"中文版",進去後選"本莊莊文",可以看其匯合版.網頁更新可能有延遲,請諒解.)
屈元昂首挺胸朝門外走去,隻覺這十幾天來的鬱悶,都已被這三下出奇不意的偷襲給一掃而光,心頭說不出的暢快。但正在這時,一條人影忽然縱在了他麵前,卻正是那一直都沒怎麽露麵的師父司天儀。隻聽他慍言道:“你為什麽要走?”
屈元見師父居然這麽快就趕到了場中,不免有些害怕。但他想起這師父隻管收錢,全然不管自己等人,不但什麽都學不到,還任憑自己受人欺負,心頭不禁又是大憤,大聲道:“因為我覺得,你根本不是一個好師父!”司天儀道:“這話怎麽講?”屈元喊道:“普天之下,有你這樣一人收七八十個弟子的麽?你們教的不認真教,學的不認真學,根本就是互相利用,共同吹噓這塊招牌!論起用心教用心學,你根本就不如我爹!我又何必要來你們這裏?”
司天儀麵色一變,慢慢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紀,竟然已是可稱得上是處心積慮了。不過呢,打贏一個人就走,未免容易讓人以為,你本事已經在我們門上了。為了避免這誤解,你還是把我們每個人都打敗再走,那樣比較妥當。”屈元吃了一驚,心頭害怕,道:“我贏的不過是陳老四一個人,人人都知道是我挑中他的,又怎麽會誤會?”
司天儀目光閃動,忽然哈哈大笑,道:“好,好!既然是你挑中他的,那麽現在你還是挑他,再來好好比三場。你放心,我在旁邊看著,決不致會有重傷。”不料那陳老四第一第二次敗後,還都以為是自己不小心;但第三次依然再敗,卻已是當真起畏懼心,真疑心起屈元有什麽古怪本事來。他畏縮道:“師父……”司天儀冷冷看著他,氣得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忽道:“他不願留在門中跟你們為伍,我還以為他是說大話,現在看來,可還真是不錯!”
正在這時,忽聽一個蒼老的聲音道:“怎麽吵成這樣啊?你們怎麽回事?都不肯讓我閉關清靜清靜?”司天儀忽然一下拜倒在地,口稱:“師父,您怎麽出來了?”整個院落中更是齊刷刷拜倒了一大片,都是口稱“師祖吉祥”。
屈元回頭一看,見一個花白胡子的老人不知何時已立在場中,雖然老態龍鍾,每一動都甚慢,但偶一轉眼,卻隱隱約約現出神光,讓人不知不覺中生出莫名其妙地敬畏來。顯然,這就是公孫門中的最大招牌,公孫老人公孫賢。
屈元不知怎的,竟然直覺就覺得這位老人會更加理解自己的心情。同時,他乃是極尊重老人的,便不認識的老人,也執禮甚恭,是以雖然現在自己已是要出此門,但也還是勉強跟著眾人拜了一拜。公孫賢揮手叫眾人起來,搖了搖頭,歎道:“徒孫們真是越來越多啦。”
司天儀甚是尷尬,道:“徒兒未能免於世俗名利,請師父責罰。”公孫賢歎了口氣,道:“有你們接觸凡俗,我也才能清靜。為師自也不能太怪你們。剛剛這是怎麽回事?”司天儀湊上前去,將剛剛的事情說了一遍,道:“師父,徒兒雖有缺失,但此子也確實太狂妄了些。他雖然根骨不錯,但若不好好教訓教訓,心性不知收斂,日後必難成大器。”
公孫賢點了點頭,對屈元道:“娃娃,你可聽到你師父說的話了?”話聲甚是慈祥。屈元也莫名其妙地老實了許多,垂頭喪氣道:“聽到了。”公孫賢微笑道:“你這娃娃小小年紀,卻竟然如此驕傲,敢說我門太衰。嘿嘿,老夫活了六七十歲,倒還真是沒有見過。”
屈元麵紅耳赤,道:“我……我……是無知者無畏,我太狂妄了。”公孫賢笑了一笑,道:“不過也好,也讓我這幾個自以為不得了的徒兒們知道知道,這世上不買他們帳的人,還多的是。隻是對你自己來說,這事卻實在不是好事。”屈元垂頭道:“是。”
公孫賢拉他到身邊,仔細看了幾看,慢慢道:“你想要離開,說我門中都隻是在吃招牌,確實是一語中的。不過現在若是老夫認錯,親自來教你,而且一定盡心教,你可願意還留在我門中?”這話一出,所有人都是大吃一驚,屈元更是疑心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公孫賢笑道:“娃娃,難道老夫親自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向你認錯,你都不肯接受麽?”
屈元急忙跪在地上,磕頭道:“徒孫知錯,徒孫不知天高地厚,以後再也不敢了。”公孫賢哈哈大笑,將他拉了起來,對司天儀道:“他還自稱徒孫,那是還是願意待在你門下了。”
屈元大吃一驚,心頭大悔,忙道:“師……師……太師父,我……”司天儀也道:“師父,他已跟徒兒如此破臉,徒兒怕他一時轉不過彎來,影響練功。不如就讓他拜師弟為師如何?”
公孫賢端正臉色,道:“這個我會考慮。元兒,你跟我來。天儀,你監督他們繼續比武。”說著一拉屈元,一老一小慢慢步入後殿。後麵眾人都是恭送。
屈元進了後殿之門,心頭甚是忐忑不安,一見公孫賢回轉身來望著自己,便急忙又道:“徒孫知錯,徒孫知錯。”公孫賢微笑道:“知錯知錯,知什麽錯?”屈元臉上一紅,道:“徒孫不該如此狂妄,不知天高地厚。以後再也不敢了。”公孫賢笑道:“如果不是你這樣,你能驚動我教你嗎?”屈元一怔,答不出來。
公孫賢歎了口氣,道:“你確實狂妄了些,但卻跟其他徒兒們的狂妄不同。他們狂妄,是狂妄在他們以為他們不需學東西。而你,卻是狂在拚命隻要學最好的,而且居然敢直接就嚷出來。唉,這幾十年來,我門中已經很少有這樣大的狂妄啦。”屈元不敢答話。公孫賢笑道:“怎麽你一進來,就成鋸嘴葫蘆了?你師父不喜歡你那狂妄勁,太師父卻恰恰相反。”
屈元更是窘迫,道:“徒兒本來……本來……也不狂的,隻是近來心情實在是太過鬱悶。徒兒知錯了,以後再也不敢了。”公孫賢搖頭道:“太師父不是在責備你,是在誇獎你。你這份狂妄和驕傲似乎源自天生,無可摧折,既極是難得,但也甚是危險。若能引導得當,必然能夠助你奮發向上,永不言棄。但若誤入歧途,卻也能令你後悔莫及,遺憾終生。你師父現在雖然重名利了些,見事不如以前明,但他說你那狂妄需要壓製壓製,卻還是說對了的。”
屈元低頭道:“是。”公孫賢道:“你雖然基礎很差,但居然能自行其是,三次打敗一個比你其實強很多的師兄,足見你很有些眼光,很有些辦法……嗯,還很有些鬼運氣。老夫很是喜歡。”屈元窘道:“徒孫投機取巧,不過是趕著大運,其實作不得準的。”
公孫賢定定地看著他,忽然道:“你是個好苗子,但是卻有些硬,還有些強,需要磨練。太師父現在認真問你一句:若是太師命你現在再回去,繼續跟你師父、師兄弟們相處,你可能忍受?”屈元大吃一驚,道:“我……”
公孫賢一字一頓,慢慢道:“人生最重大的事,除了要學好自己的本事之外,還有一個極重要的方麵,就是要學會在人群中生存,學會跟別人相處,學會取得別人的容納和原諒,也要學會容納和原諒別人。你明白麽?”
這一個個字都是極重極重地砸在了屈元心間,每一個字都似乎是一個極大極難的任務,令他完全答不出話來。公孫賢慢慢道:“一個人如果有自己的本事,如果還有展示的機會,便可以有所展示。但若你根本就無法和別人想容,那麽你又哪裏來的機會展示?即使有了機會展示,又哪裏能有人認同和捧場?你不是還曾經說過,你本來是想學文,想領袖群倫、指揮別人的麽?那麽這與別人相處的本事,可就更加重要了。”
屈元呐呐道:“可是……可是……我已經跟他們勢成水火了……”公孫賢搖了搖頭,道:“你還小,自然以為這已是完全無法相容了。其實這雖已很嚴重,但還遠沒到那種程度。太師父知道,這對於你來說確實是太難為了,但是太師父相信你是一個不同一般的人,也希望能夠把你培養成不同一般的人。因此,太師父想用最困難、最委屈你的辦法來磨練你。”
屈元道:“太師父,你真覺得可能麽?”公孫賢歎了口氣,道:“太師父隻知道,如果你盡全力,那便可能;但卻沒法保證什麽。太師父隻是想告訴你,人生在世,會被很多強人所難的事所困擾。既然一定會麵臨,那麽為什麽不先讓你練練呢?起碼現在還有太師父看著,最多也就是大家徹底散夥,不致於鬧出人命什麽的。現在你已跟他們有了巨大的介蒂,如果你能夠有辦法有氣量,跟他們最終消除這些,那麽你的胸襟將真正得到一次升華。如果真的有那個時候,別看你還小,胸襟隻怕卻已比你師父師叔們都大了。”
公孫賢說著說著,越來越是神往,簡直整個人也都象是年輕了幾十歲。他忽然瞪大雙目,一字一頓地道:“太師父老了,所謂江湖越老,膽子越小,本來,除了那一件……那一件未了之事外,太師父實在是早已沒什麽冒險的心思了的。可是今天見到你,不知道怎麽回事,竟然讓太師父那早已熄滅了的心又起了來。對於你,太師父卻似乎有一種感覺,那就是你確實很有可能成功。現在太師父再問你一次:你有沒有勇氣和信心來對付這最難,最不近人情,也最讓你自己受委屈的困難?”
屈元渾身都象是充滿了一中從未有過的感覺,那是一種熱血沸騰之下,所有的困難都變得可笑、甚至可鄙的感覺。他忽然一咬牙,堅定地道:“太師父,我有!”
公孫賢聽到這似乎是斬釘截鐵的回答,不知為什麽,既是狂喜,又想歎息。本來,在屈元還沒有答應之前,他無限期望屈元能有這個勇氣答應。可是現在屈元已經答應了下來,他望著屈元那還帶著稚氣的臉,心頭卻又隱隱約約覺得自己有些過分。他歎了口氣,慢慢道:“孩子,你敢答應,太師父很高興。可是你知道,這個答應意味著什麽?”屈元想了想,道:“我想是意味著吃苦和磨難吧。但我從小到大一直就是這樣過來的,我不怕的。”
公孫賢苦笑道:“不是受些苦而已,而是受十倍的苦,受十倍的委屈。一旦你真的去做,那麽你將被迫提早告別童年。你的人生也許將永遠都有一塊空白,就連太師父也不知道是福是禍。你要想清楚,最好不要今天就回答太師父。”屈元慢慢道:“我從來就沒有過童年。既然從來沒有過,又怕什麽提早失去不提早失去的?太師父,我不怕的。”
公孫賢見這樣一句老氣橫秋的話,竟然從屈元口中說出,微微一驚,道:“孩子,你童年怎麽啦?”屈元呆呆出神,隻說了個大概,也就是自己極小時家中貧窮,母親失散,父親為貧窮所迫,沒有太多關注自己等等。但不知為什麽,他卻一遍遍地拚命強調家道富了之後,父親是如何極力彌補當年的遺憾,對自己極好極好,強調自己早已經沒有什麽可遺憾的。
公孫賢何等人物,自然明白屈元為什麽拚命要強調沒有遺憾。他想到其中的凶險處,不由得暗暗倒吸了一口冷氣,道:“好險,好險。”屈元奇道:“什麽好險?”公孫賢望著他,慢慢道:“我先還以為,你那傲氣和堅韌是天生的。可我現在才知道,你這傲氣,先天或許是有三成,但真正的源泉,隻怕還是來自於你極度的自卑。”屈元似乎被戳中了什麽要害一般,道:“怎麽……自卑?”
公孫賢道:“你從小沒有得到父母之愛,在那環境的苦苦煎熬下,雖然還是找到了一種脆弱的心理平衡,但內心裏其實已有極度的自卑。這等極強自卑感的直接後果,就是你麵上的極度自傲,隻不過你一直沒有機會顯現出來而已。你怕別人說你自卑,於是一遍遍地強調父親已經彌補了這些,自己實在已什麽都不缺。其實,世上沒有多少愛是可以重來的,尤其是這等父子之情母子之情,一但錯過,哪裏那麽容易就能彌補?但是,由於你對那自卑的所有平衡感,都隻來自你父親後來的懺悔和彌補,因此一旦你覺得有失去它、遠離它的可能,你就立刻會變得敏感無比。正因為這些,你雖然拚命地在壓製這些念頭,可終於還是不計後果地在今天全麵爆發出來。”
屈元鼻中微酸,垂下了頭,道:“太師父,我知錯了。”公孫賢搖了搖頭,歎道:“你其實也沒錯什麽。所謂貧賤生哀,你爹爹在那家破人忙的痛苦刺激下,拚命想要致富,其實也沒錯什麽。隻是既然你已經成了這樣,那麽便須加意小心。你還如此之小,就已經在艱難的環境中,磨練出了驚人的忍耐力和克製力,似乎早已無艱不摧、幾可與當年的孔任一比。可是先天感情的缺乏,卻還是讓你形成了一個可怕的軟肋。一旦你受刺激誤入歧途,必然行事極為偏激可怕。天幸讓我早早發現了你,不然的話,你將來還真不知會變成什麽樣。”
屈元默默道:“爹爹總是舍不得讓我遠離,想來也是擔心我太失落。我……一直也想回家的。蓮花村安靜恬適,應該不會有什麽刺激,很是安全。”公孫賢搖頭道:“躲不是辦法。男子漢大丈夫,怎麽能遇事就躲?既然你已知有此弱點,那麽何不好好彌補它,讓它不再是弱點?即使不可能彌完全消除,起碼也不至於太過危險。”屈元道:“可是怎麽補?太師父,你說過沒有辦法彌補的。”
公孫賢微笑道:“那一塊是沒有辦法彌補,它總是會讓你遺憾,可是卻還有別的情感能夠讓你驕傲。人有遺憾在所難免,但隻要有正確的驕傲,自然便足以平衡。我讓你去迎接最難,其實也就是期待能夠給你一種最大的成功驕傲。而且現在看來,這也許還能給你一種心理支柱的感覺,代替你的父親之情。”屈元奇道:“這……跟父子感情什麽關係?”
公孫賢慢慢道:“人長大了,自然就要離開父母,便如小狐狸長大了,母親立刻會翻臉,逼它自己獨立生活一樣。在那之前,母狐狸豈不愛小狐狸?在那趕走小狐狸的過程中,又豈能說不傷害感情?可是母親為了兒女成長,不得不這樣做。兒女為了能夠日後能夠生存,能夠有自己的天地,更加不得不接受。將來,你不可能總跟你父親生活在一起,真正伴隨你一生的,大多數還是你的同齡人。小的時候和父親生活在一起,需要父愛的支柱,可是長大之後和別人生活在一起,這些卻未必再能成為支柱。你的確失去了許多,但那隻是別人沒有給予你的。如果你能夠學會自己給予自己,自己去創造新的感情源泉來幫助自己平衡,那麽你就真正有了屬於自己的支柱了,也真正成長了。”
屈元眼中漸漸升起了希望的神采,似懂非懂地道:“我明白了。是不是便如我小時候,爹爹沒辦法喂飽我,所以我很饑餓,但我將來如果自己能種好多糧食來,我就可以自己喂飽自己?這樣一來,我也就不會餓、不會遺憾了?”公孫賢聽他比擬得頗有些不倫不類,不由得一笑,但想屈元無論拿什麽作比喻,首先想到的總是怎樣吃飽,顯是小時候的饑餓恐懼始終沒有從他腦中逝去,卻又不由得為屈元難過。
公孫賢搖了搖頭,卻又點了點頭,道:“你能這樣想,也自不容易。說實在話,太師父這些要你主動跟他們和好、主動去承受委屈的話,其實隻能是給大人說的,也隻應該要求大人做的。可是現在,太師父卻對你說了,實在是難為了你。”屈元道:“太師父,我既已經離開了爹爹,就已經是個大人了。”
公孫賢看著他,見他似對前麵的那些委屈和痛苦完全不懼,心頭暗暗苦笑:“這等介蒂心結,通常都應是大人主動原諒小孩子的,我卻要一個小孩子去主動示好,這是不是太難為了些?”但又想:“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對於他這根本沒顯赫家世的人,就更是如此。他在這扭曲父愛之下這麽多年,不但沒有自暴自棄,反而被磨成了少有的渾金璞玉,足見難得。現在他已在我麵前,若不繼續雕琢,使成大器,豈非終生遺憾、甚至是一種罪過?”
他想來想去,終於還是決定讓屈元一試,當下道:“本來,太師父也曾經想過培養姬黑臀和魏頡的。但黑臀年紀已大,有些錯過了時機。魏頡雖然還不錯,但他一路上畢竟太順,似乎沒有什麽天然的環境來磨練心誌。若是強行模仿,一來難得其神髓,二來沒有真實壓力,無法長期堅持,隻怕反而會弄巧成拙。另外,太師父雖然很是羨慕當年的孔任,可畢竟還是不太讚成老孔一家的做法,自然也就不願意自己的門徒也這樣。但是今天,你讓為師見到了真實的希望,那熄滅了好久的想法,終於還是又起了來。說實在的,太師父忽然很想跟老孔比試一下,驗證一下是我的辦法好,還是他們的好。”
公孫賢頓了頓,忽然又道:“你師父近年來培養的都是泛泛之才,自然嫌你年紀太小不好教。可對我來說,卻還有些遺憾你這麽晚才被我發現。當年的孔任,從婚配、孕育、出生到培養,一切都是選的最好的。嘿嘿,雖然老夫一向不認為,什麽都湊最好就一定是最好的,但說到底,其實私下裏也還是羨慕得緊。要跟孔任相比,豈是那麽容易的?但太師父現在所為你選的,其實隻怕已比孔任所麵臨的還要艱難,因為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困難,而非故意模仿的。太師父自己也不知行不行,你隻盡力去做就是。無論成與不成,太師父都很高興的。若是實在堅持不住,便當早早跟太師父說,以免刺激過甚,反而墮入魔道。”
屈元點頭道:“是。我……是不是現在就該回去,去跟師父和師兄們陪罪?”公孫賢見他麵色甚是平和,已比自己預料的要好,當下微微一笑,點了點頭。屈元轉身而去,斜斜的身影在廳堂中拖過,更加顯得稚嫩和無依無靠。
公孫賢的心忽然又收緊了:“我這樣去要求一個這麽小的孩子,是不是有拔苗助長之嫌?他有這麽多年父母之愛的缺失,早已有了人性上的缺陷。這人性上的缺失,難道就真的能夠被我這個自以為是的辦法,徹底消彌掉麽?他會不會反而因此而遭遇更大的危險?”他心念一動,幾乎就要再把屈元召回來,不讓屈元去試。但他猶豫了許久許久,直到屈元已完全消失於視線,終於還是沒有叫其回來。
這一番長談之後,屈元回到房邊,太陽已是落山,眾師兄們也大都回來了。跟往常一樣,他一見眾師兄便主動打招呼。那些師兄見到他,臉上都不知是什麽表情,雖然也都是隨口相迎,但在他走過之後,卻又都指指點點,竊竊私語。若在以往,這些私語聲傳入屈元耳中,他總會心頭泛起悲哀和委屈的感覺。但經過公孫賢問他“敢不敢”之後,現在的他,對這些竟已莫名其妙地升起了一種幾近可笑的感覺,全然不以為意。
他沒有到自己房中,卻先直往那陳老四陳師兄的房間,叩門道:“陳師兄,小弟來向你陪罪了。”那陳老四恰在屋中,但卻象是猶猶豫豫不敢開門。屈元徑直推門進去,卻見陳老四滿臉羞憤和防備之色。陳老四見他如此坦然,更是心慌,戒備道:“你來做什麽?”門外更已聚集了一大群看熱鬧的人。屈元一揖到地,大大方方地道:“陳師兄,小弟來向你陪罪了。今天實是小弟投機取巧,加上陳師兄全沒防備,這才讓陳師兄吃了點虧。”
那陳老四本還以為屈元得太師父指點了些什麽,要來找自己算帳,自然滿臉戒備;但見他現在陪罪之意居然甚誠,不免大是出乎意料之外,道:“你……”屈元續道:“小弟心胸狹窄,這幾天天天都在觀察陳師兄的習慣,為的就是今天好以逸待勞,出口惡氣就走。其實陳師兄隻要不去用這幾招,小弟自然一愁莫展。因此今日之比,其實還是陳師兄勝的。”
陳老四臉上尷尬和羞怒之意時濃時淡,但畢竟屈元已得太師父關照,現在又這麽多人看著,自己也不好發作,隻好道:“小師弟如此說,做師兄的也感慚愧。回想起來,做師兄的嘴巴太長,確實也沒多留口德。”
屈元道:“師兄們教訓師弟,小弟本該認真聽取才是。但小弟不知天高地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竟然以為師兄們是存心來難為小弟,實在是慚愧之至。說起來,小弟竟然連對師父不敬的話都嚷了出來,愚蠢自可見一斑;還望各位師兄不要跟小弟一般見識。從今之後,各位師兄要教訓小弟,小弟定然洗耳恭聽,決不敢有怨言。”
他現在說話雖然語聲尚稚,但所說之口氣,卻竟然完全象是個大人。眾人大大出乎意料,好幾個人已忍不住議論起來。屈元笑道:“小弟說過,但有要教導小弟的,小弟一定洗耳恭聽。不知三位師兄有何見教?”那三人臉上一紅,都是連忙住口。屈元看了看眾人,道:“小弟還要去向師父陪罪,各位師兄若有興趣,不如便一起來?”
那些師兄一怔,慌忙都道:“不用了,不用了。”屈元轉身行去,直趨司天儀之院;雖耳聽身後眾人終於還是小聲議論紛紛,卻絲毫也沒回頭。司天儀見他大大方方來磕頭陪罪,雖然也有些驚異,倒也並不推托,道:“孩子,師父先前沒好好教你,確實是師父的不是。你還留在師父門下,師父甚是快慰。你放心,你都有這份認錯之胸,師父若還暗存介蒂,那還不如一頭去撞死算了。不過以為師教人之法,你現在卻又的確是太小,似乎不是很適合細教。你還是先和那幾位師兄們一起多練練基礎,然而再說。隻是你有疑難,不可再鬱於心中,應隨時來問為師或是眾師兄。光靠姬黑臀和魏頡兩人,畢竟還是窄了慢了。”
屈元見他也坦白直告,更是放心,道:“謝師父寬宏大量。徒兒一定努力。”說著便又出來。那些在院外的眾師兄見他又滿麵春風般回來了,更是瞠目結舌。當天晚上,姬黑臀和魏頡在城外比試結束,聽說這邊發生的事,急忙過來看屈元,屈元倒也不隱瞞,照直將當初自己曾經起過的一點懷疑坦白相告,並照直陪罪。
姬黑臀和魏頡見他一日之間,就如成了一個身形縮小的大人,都是不勝驚異。姬黑臀笑道:“想不到此事真正鬧大之後,反而成了這個樣子。屈師弟,以我的經驗,現在你已完全象個大人了。大家以後便再想笑你,也沒什麽可著落的,最多也就是瞎喊幾聲而已。你就不要再介意了。”魏頡也甚是替他高興。
接下來幾日,果然師兄們對屈元大有刮目相看之勢。雖然還是有人大喊他外號,但眾人做事時已不再把他扔在一邊。幾位大些的師兄們矯正拳腳時,也待他跟別人一樣。屈元頭一次感到真正舒心和自信。每次練間休息時的閑聊,他總是努力加入,而別人卻也不再一見他湊近,就要散開或者推拒。如此一來二去,屈元也得知了許多從未有過的事。
當然,陳老四自從被他弄過那一次後,雖然嘲笑他還是少得多了,心裏麵畢竟還是不爽他。屈元倒也知道,也曾經問過公孫賢,但公孫賢卻隻一笑,說許多事不必求完美,隻要大替上過得去,也就是了。屈元一聽,覺得有理,再加上自己每天都要被陳老四嚇嚇,大家都習以為常,反而就如看笑話一樣,也有活躍氣氛之效果,也就釋然。
日子一天天過去,雖然陳老四還是一看見他就不爽,老是想嚇他讓他出醜,但時間一長,那什麽小孩子不能夜間亂跑,免得被紅衣血鬼抓跑之類的話,早已完全不起作用了。如此一來,眾人也就都沒了興致。屈元再也不用留二仆在身邊、隨時準備回老家了。他還幹脆寫了一封家書,打發家和家財回去向老爺報信,說是自己一切安好,資用豐足,還說日後定然會努力練武學文,並多寫家書,以慰掛念。
公孫賢暗中觀察了屈元幾次,甚是欣慰:“幸虧我讓他來試了,不然豈不白白錯過一個好機會?嘿嘿,真是人老了,膽子也小了,居然對這麽容易的一件事都怕這怕那的。唉,我這膽子,隻怕都快不如我這小徒孫了。”
屈元這一靜下心來學練,居然也漸能每日上下午練武,晨昏讀書了。他少小苦難,讀書自然極是認真。同時,他似乎天生於這文學之道、治國之術頗為通達,一點即透,大勝其他諸人,甚出司天儀意外。但是於這武學一道,他卻要差得多了。
新近來的人,都要先學公孫賢自創的起手拳。這起手拳其實主要不是為了打人,乃是為了協助初學者規範全身用力,因此雖是拳法外功,其實也是為將來的內功打基礎。但同樣一套起手拳,別人有七八日成型的,也有十來日能練好的,但都不甚費力。可是無論屈元多麽努力,最多也就是來個中不溜,還累得半死。他既已深受歧視之苦,生怕這樣長久下去,會又惹來別人取笑,是以對這得不到的武學更是看中,心中極是苦悶。但苦悶到底不能抵練習,他也隻能在每日別人已經上床睡覺時,自己還偷偷地練,盼能以勤補拙。
對這小徒孫之心中所想,公孫賢自然心中了然。但他卻也並不去直接指點屈元,隻是每日跟他大談文事。公孫賢門下也有文事一道,其中也頗多辯論遊說之術,是以慕名來學者,也自不少。隻是他年紀漸大,眾徒弟徒孫礙於禮法,不論他怎麽要求,也不好跟他大爭特爭。如此一來,不免讓他覺得甚是無趣,便幹脆閉起了關來。
屈元雖然跟公孫顯年紀差得更是懸殊,但畢竟小有小的好處,那就是那些禮法尊卑還未深入腦海。因此,隻要公孫賢叫他放開大吵,他便果然能大爭特爭。而且許多想法明明甚是幼稚,他卻還甚是認真;公孫賢逗起他來,自然也是別有一番趣味。
這一日屈元晉見公孫賢,吵了一場回過神來的時候,卻已是初更之際。屈元甚是後悔,便想趕快拜別回去偷練。不料公孫賢正吵起了勁,不想這麽快放他走,便道:“元兒莫不是要回去偷練招式?需知學練之道,當有張又馳,本該休息的時間老去偷練,可不是好辦法。”
屈元臉上一紅,回頭重又坐下道:“原來師祖已經什麽都知道了。徒孫愚蠢,有的師兄幾下便能練成的功夫,徒孫總是練不好,隻好以勤補拙了。”公孫賢微微一笑,道:“世間萬事萬物,若論及天生資質,都是普通者多,偏奇者少。而且那些某一方麵雄奇者,多半其他方麵慘不忍睹,若論綜合,反而不如普通之人。你又何必覺得自己愚蠢呢?”
屈元皺眉道:“如此說來,是否弟子隻會耍耍嘴皮,而於其他之道確實天生就愚蠢之至?”公孫賢笑道:“非也。你也知道,為師乃是極為反感說人天生就有天才,或是天生就愚蠢的。司天儀等人動不動就說別人根骨好壞,我卻從來都是不以為然,隻不過懶得管他們而已。我這麽許多徒子徒孫,大都是各國君王將相之後。若論天生之質,無論是文是武,可說人人差不太多。若要說你,也是既無多少優勢,也無多少劣勢。”
屈元道:“那我……為什麽好象在文上麵,比較得心應手呢?”公孫賢笑道:“你自以為你在文事上勝過別人,隻怕還不一定。你於文一道,遠勝於諸位師兄,並非是你天生便比他們強,而是你自小培養的原因。你父親不教你武藝,使你專注於讀書論政,而你小時候身受百苦,知道讀書之可貴,自然全副身心都在上麵。如此這麽多年,論起大道理來,便是比你大許多之人,也未必及得上。隻是你現在年紀尚小,於書上所說之理並無切身體會與研究,所說之理多不過是一照搬書本,二亂拍腦袋,不是記憶就是狂想。這些時日裏我與你共同辯論,你時而長篇大論滔滔不絕,狀似極為深沉老練;時而卻又發出小孩心性之言論,天真幼稚。說起來,這些便是再明顯不過的佐證。而於武學一道,你師兄弟們雖然也多是富家之子,有些好逸惡勞之性,但既然能為我門中收錄,至少也還算是過得去。他們家中本來就有武師從無到有地教,年紀又比你大得多,自然對這武學一道的領悟要勝過你了。”
屈元頹然道:“那麽,徒孫是不是就永遠也無法在武功上有所成呢?我爹爹當日可是殷切囑咐,要我盡量文武雙全,實在不行再專攻一路。我……實在不想讓爹爹失望。”公孫賢嗬嗬笑道:“那倒也不然。其實你之所以現在不行,不過是方法不對而已。你我這些時日相處以來,我看出你似乎內功已頗有火侯,隻是不大會應用而已。而且有時,你內功還拖了你後腿。”屈元道:“當初王師兄也曾這麽對徒孫說。”當下把此事之始末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公孫賢道:“如此說來,你父親其實武功也還不錯。當日他傳你的打坐休息之法,確實是一門內功的基礎。你十年以來,雖然未曾好好練習過拳腳,但這內功卻始終還是在不斷修習。若隻論內功進境,其實你已比你那幾位師兄都要高出半截來了。你看一日下來,你的師兄們都已經累得不行,都要出去遊玩,說是懶,其實還是太累、需要放鬆的緣故。而你才幾天之後,就在白天練武之後還能偷偷練習,這本身就是內功已有所成的明證。”
屈元歪頭道:“可是我又為什麽學武學得不如師兄們快呢?不是說內功是外功的基礎麽?”
公孫賢見他滿臉急切之狀,不禁莞爾,笑道:“這也並不奇怪。需知學武一道,雖然最後大都是殊途同歸,但起始之時,若是能選對最適合自己的路子,確實也能有事半功倍之效。你內功雖然已有火侯,但卻是不得要領。這正如學琴之人,一開始倘若已有了些底子,那麽日後若是換了一個人、換種方法來教,那麽這人之進境,反而會及不上原來什麽都不會、一點根基都沒有的人。這是因為,原來的根基若是利用不好,反而會幹擾後來所學。你現在便與此有些類似。你本已經有些內功根基,但你師傅現在所傳之內功入門拳法,與你原來修習之法並不相同。因此,你的進境,反而不如那些原來主要都是練習外功,沒練過什麽內功的師兄弟們。你要練習精深,需得先努力把原來的功法忘掉才好,而不是天天隻知強行苦練。”
屈元歎了口氣,道:“難道我白練了?”失望之意溢於言表。公孫賢笑道:“那也未必。需知一分辛勤一分收獲,天生萬物必有所用,何況這還是你多年來苦苦磨練,才得到的內功根基?你雖然要努力將其忘卻,但這內功根基,就如人學會遊泳一般,一但學會便會終生不忘。你現在要忘的,隻不過是其行功路徑,你真正的內功根基其實仍在,而且日後或許還會與你新修習的內功共同成長。當然,一份修煉分成兩份來用,你自然是要付出更多的精力了,而且效果在開始時未必明顯。因此,你開始的時候會比別人慢一些,而且還要苦一些。”
屈元一聽自己並未白練,心中已是大喜,道:“慢一些就慢一些,我不怕的。”公孫賢望著他的眼睛,忽然感慨道:“但凡能入我門下,人之天生資質差別皆不大,所差的多隻是後天方法與修習毅力而已。我這許多徒子徒孫,除了姬黑臀和魏頡等少數幾個人外,並無多少人能有這份吃苦之心。更有甚著,稍稍有了一點本事名聲,便沾沾自喜,要開始收徒,要雲遊天下,卻不知武學與文一樣,又哪裏尋得到止境?天下之大,奇才異能之士無數,就憑他們那些點藝業,又能算得了什麽?”屈元不知道他為何說出這話來,接道:“可是依徒孫看,師父、師叔們都好象還是很謙和的呀,他們也沒太大的架子啊。”
公孫賢苦笑道:“麵上不擺駕子,心中卻已是有了駕子。他們雖然為人尚算謙和,但見旁人時,心中多已先存了個‘你不如我’之類的念頭。既已如此,他麵上擺不擺,卻又有什麽分別?不過當初我收他們為徒,也是看中這世間乃是人人都有此心,他們已算是好一些的了。要不然,我也不會讓他們進我門中。”說罷頓了頓,又道:“其實說起來,我自己設帳收徒,還不是一樣有名利之心?看來,這也是當年我終於還是未能堪破世情的原因啊。”
屈元對這些似懂非懂,隻是瞪著眼睛望著公孫賢。公孫賢似也意識到自己已經說得太遠,回過頭來道:“這些其實也是無關緊要。你要知道,這武學一道,乃是一分辛勤一分收獲。大家資質既無多大分別,自然是誰遇到明師、誰汗水多,誰就能勝出了。如今我盛名之下,門下弟子們紮實用功、肯吃苦的,已是遠不如原來那麽多了。相比之下,老想取巧的人卻是鋪天蓋地。現在無數的人都在妄想,想著哪天能有什麽奇花異果,可以暴增他幾十年功力,而後便可唾手而得天下第一,又或盼著有哪本武功秘芨,一但得著便可縱橫天下。”
屈元奇道:“這些不可能麽?”公孫賢皺眉道:“奇花異果、武功秘密也不是沒有,但論及某一個人,便十幾輩子也未必便能遇上一回,又怎麽能以之為望?你當這些奇緣能象破爛一樣到處都是,隨便蹲蹲茅廁,就能碰上一堆?況且這些東西便如人參等尋常補物,常常是補強而不補弱,縱然真能遇上,也要有那個根基本事,才能承受。這就好比一葉小舟,得風相助,自可致遠,風大則益速。但若忽然來了一陣狂風,若是舟不夠大,自然不但不能致遠,反而有傾覆之憂。若說武功秘密,當今天下成名的各門各派,大多有武學秘密,也並不對門人藏私,但到頭來能練成個樣子的,又能有幾人?當今天下成名大俠裏麵,又有誰是靠突然吃了個野果,接著就成為大俠的?誰不是苦苦練習而來的?”
屈元似懂非懂。公孫賢又道:“可是現在的小輩們隻見其麵上光鮮,一個個都不肯去體驗背後之苦,這幾十年來,武學一道已漸有衰微之勢。你從小曆經磨練,所吃之苦非常人所及,卻又並未產生太過嚴重的心理扭曲,實是難得。更重要的是,你常年以富家之身,行貧苦之事,心中還從不敢忘自己曾經饑餓、曾是貧民。這樣一來,你便不會瞧不起普通之人、普通之事,也就更願意去下苦功,更願意去枯燥練習,日後很可能成就大器。你現在照著我所說的去做,先努力忘掉原來的法門幹擾,然後再開始修本門功夫。開始你可能會慢一些,但隻要堅持下來,日後卻很可能越來越快。”屈元道:“比別人快麽?”
公孫賢見他如此不忘相比,不禁莞爾一笑,道:“是的。”屈元大喜,見夜色實在太深,磕了個頭,便要出去。公孫賢怔怔望著他,忽道:“你的父親……”屈元回頭來望著公孫賢,看他有什麽示下。公孫賢想了想,道:“你父親決不是普通之人。他雖然武功並不很高,所傳你之內功功法與我之一派也不甚相同,但卻絕對是受過真正高人指點所傳的。依為師看,這類方法似與雪山一脈有些相近,功法純而有序,正而不邪。同時……”屈元奇道:“什麽?”公孫賢慢慢道:“若是你父親真的是如此高傲,其先定是楚國大族之後。”
屈元道:“徒孫先也是心有所疑,但小時候問起,家父總是不悅。但後來家父才偶爾說起,屈姓很多代前是源於楚國王族。”公孫賢忽然低聲道:“以你所言來看,正與當年楚王爭位相符。或許他便是當年失蹤的景子職,而你便是他的兒子。”
屈元心中一驚,覺得這些話正好與自己多年來所疑之事相應。他少年早熟,近幾年來便一直在思考此事,總覺得自己家絕非僅僅是被當年的楚王之亂波及,定然與之有莫大關聯。隻是他心頭對這些總有一種本能的戒懼,一直不敢朝那上麵細想而已。而今師祖忽然點開,自己雖然覺得突兀,但一時間卻又莫名其妙地覺得事實似乎便是如此。
公孫賢望著屈元的臉色,想了想,卻又自言自語道:“不對不對,看來我還是難得擺脫杞人憂天的老毛病。不要說當年景子職重傷落水,死多活少,縱使落水不死,也勢必難以逃脫追殺。唉,當年孔任武功已經很不錯了,為人也不甚迂腐,竟然也因為那事而失蹤至今,可見敵人有多麽強橫。那景子職武功遠不如孔任,卻又如何能獨善其身?而且天下間,哪裏有死裏逃生之後,還不避行藏,公開大拉自己和楚王族關係的?況且還住在離楚國那麽近的地方?莫非他還真是要趟那種什麽‘最危險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的俗套?若是果真如此,那麽他的心計之深,便真是遠非常人所及了。”說罷又歎了口氣,連連搖頭。
屈元也覺得此事極是費解,但想之又想,道:“不管家父是什麽出身,徒孫現在乃是草民之子,行草民之事。日後或者終老鄉野之外,或是什於朝堂,但隻多報濟世之心即可,是不是王孫公子,想來也沒有什麽分別。太師父,你說是麽?”公孫賢一笑,點了點頭,道:“不錯,說沒分別,也是沒什麽分別。但是最好還是不要讓此事傳了出去,不然總有捕風捉影之徒喜歡鼓燥。要是當今楚王寧可信其有的話,那麽你父子便要無端受到牽連了。”
屈元道:“徒孫受教。”公孫賢道:“你以後好生練習,若是進境過慢,也不要太擔心,堅持便可。太師父還有事要做,你先回去罷。”
這一日屈元心中疑團盡釋,不免得比往常更開顏了不少。眾師兄漸漸感覺到他的心情,不免得又都說陳老四應該再嚇唬嚇唬他。那陳老四本來處心積慮,到處搜尋嚇屈元的法子,乃是長久以來嚇唬屈元的主力。可畢竟許多東西最多隻一兩次有效,等那許多濫招不管用之後,陳老四不免自己也沒了興趣。久而久之,他嚇唬屈元、嘲笑屈元早已是有一搭沒一搭的,都快難以為繼了。可惜今天卻是完全不一樣,眾師兄弟們非逼著他來上一段,卻是由不得他自己。他情急無奈之下,忽然眼前一亮,朝旁邊一指,便大侃特侃起來。
原來他們要去的城外溪台旁有一座大土丘,本來也是平平無奇;眾人來往無數次,也從來無人注意。但陳老四今天忽然想到新奇之處,不免勁頭大振,口口聲聲咬定那墳是一座“吊喪”之墳。他見眾人都是大感興趣,頓時得意起來,更是說得口沫橫飛,眉飛色舞。
原來這“吊喪”的傳說是這樣的:據說有的富家暗中信奉一種邪術,說是家裏的人死了上山埋葬的時候,最好能在當天從野地裏騙到一對童男童女,然後把他們活著裝到兩個小棺材中。等送到墳中後,就把這兩個小棺材夾著那個主棺材,一起吊在墳中的半空中。這樣一來,這一家日後就會飛黃騰達,死人在陰間也可大富大貴。由於需要吊將起來,所以傳說是這類墳的墳墓多半特別高大。
那陳老四繪聲繪色說完,便故意道:“出屍鬼,據說啊,這裏就是一個吊喪,而且吊的就是……就是當年周公、召公的孩子。你怕不怕?”
屈元笑道:“不怕!你不記得上次你自己說他們各丟了一個兒子,而且還是被餓死鬼抓跑的嗎?”陳老四一怔,翻了翻白眼,硬撐道:“上次我說錯了,他們丟的其實是一兒一女,是被人裝成餓死鬼騙走的。”屈元道:“真的?不過現在又沒有童女在旁邊,怕什麽?”
陳老四氣道:“要是女鬼在你旁邊,不就是童男童女了麽?”屈元眨了眨眼睛,笑道:“可你不是說我是出屍鬼麽?要是我進去了,把那家主的大棺材裏的屍體趕出來了,那不就麻煩了?”眾人見陳老四完全嚇不住他,反而越來越有技窮之象,不免都是喪氣。
屈元卻甚是得意,這一日早早就跑去公孫賢那裏,要向他炫耀自己已經讓他們群起喪氣。但一進門,卻見公孫賢正愁眉深鎖,似乎在看一本稀奇古怪的絹帛之書,不免微覺奇怪。公孫賢見屈元來了,這才把那書放到一邊,笑道:“你來了。今天怎麽樣?”屈元興衝衝把今天的事說了一遍。公孫賢笑道:“怪不得來這麽早,原來是得意了。不過你知道不知道,對付他們最好的辦法,其實是你假裝被他們嚇得有些怕?”
屈元甚是奇怪,道:“為什麽?”公孫賢笑道:“你知道魏頡初來時候的事麽?”屈元道:“女鬼……不,他來的時候怎麽了?”公孫賢摸著胡子笑道:“當初他來的時候,也跟你現在有點象,老是被人嚇。他說他不怕,結果別人就老是變著招,想別的辦法來折騰他。後來他學乖了,就又說怕,於是乎別人就總隻用同一種伎倆來嚇他。當然了,再到後來,眾人漸漸有些疑心他是假怕,再說又有你來了,於是也就沒什麽興趣去折騰他了。”
屈元恍然大悟,笑道:“原來如此。看來明天我得去尖叫幾聲,也免得他們鬱悶起來,又想稀奇古怪的辦法來折騰我。”他眼睛隨意一暼,見公孫賢身邊的那本書上,似乎畫著許多鬼畫符般的東西,不由得奇道:“太師父,這是什麽?怎麽能讓您犯愁?我能看麽?”
公孫賢忽然眼前一亮,把那東西遞給他道:“這據說是什麽‘無字天書’。唉,為師自負精於文字之學,可十幾年來,竟然始終無法破譯。唉,太師父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鑽進了什麽怪圈出不來。你來看看,說不定也別有感覺。”
屈元翻了幾翻,果見此書除了封麵上的四個大字外,中間的帛頁上一個字也沒有,而全都是很古怪的符號組合在一起。那些符號彼此之間,似乎極有規律,但又似乎極無規律,越看越覺得透著一種說不出的神秘。
屈元看來看去,實在也是莫名其妙,正要問話,公孫賢已苦笑道:“這本書是我差不多十年前遊雲夢澤時多得。當時我見到一人生命垂危,便去救他,但他傷勢實在太重,挨了兩天還是死了。臨死前,他說他是好武之人,曾在雲台山飛雲巔上,遇到一個活神仙般的高手,還曾苦苦求那高人收自己為徒、指點門路。那高手說他實在無法停留,他就苦求他給點指點啊密緝什麽的,點化一下,使自己脫離苦海。那高手見他心誠,終於傳了他一本無字天書,並說了四句隱語,便是“河圖洛書、太極陰陽、乾坤八卦、兩儀四象”十六字。那位高人說,天下武學殊途同歸,此書實在已經縱論了天下武學之總綱,還說他所有的本事,雖非全部都在其內,但真正神髓,都已盡在其中。照他所說,隻要能夠練成,便不能天下無敵,也差不多了。隻是便如爬山一樣,越是高峻處,越是艱難危險,所以必須要有緣分、能看懂之人才能修習其中的秘奧,否則必有害無益。因此,他特意寫成天書文字,就是要先選一下後來者的智慧,以免有人白耗力氣、自墮危險。”
屈元奇道:“這本書真能……天下……天下無敵?”公孫賢笑道:“當時我也是這麽懷疑過,但看我救的那人武功實在是不弱,那麽能被他用活神仙描述的人,自然是怎麽也不會差。況且人已將死,我又是他的恩人,他又何必騙我?他說他苦苦地研讀,天天冥思苦想,可是卻總是覺得,似乎有什麽極豁然開朗的新天地就在眼前,隻再努一把力,就能捅破其中那若有若無的隔膜,可自己卻怎麽也無法突破這最後的一點隔閡。他臨死前,說他最大的遺憾,就是不能在死前明白這本書的內容。因此,他懇求我把這本書解讀出來,日後在他靈前讀給他聽,完他心願。當時他大哭流淚,求我答應,我一來沒有辦法,二來我自己本來也喜破解之道,對這書能那麽難很是不以為然,於是也就答應盡力試試。”
屈元道:“太師父這麽多年來,就是在忙這本天書?”公孫賢一怔,突的心頭一動:“難道我十年來,心頭始終就隻糾纏在這本天書上了?”他想到這裏,忽然莫名其妙地起了極大的感慨,心頭實不知是什麽感覺。
公孫賢定了定神,終於道:“其實……其實也不完全是這樣,比如血魔什麽的,我也去曾經耗竭心力。說起來,這本天書也還真是奇怪。要說它是無字天書,但顯然還是有字,隻是我們不識而已。我把這些字排來組去,又把這書火烤水浸,用海帶湯試,簡直什麽都試過了,可就是怎麽也猜不全其中的含義。後來我甚至都曾想過,這武功之意是不是藏在它的筆劃意韻什麽之中,但卻還是覺得似是而非。後來我又叫司天儀幾個人看過,他們不但更加找不著北,苦思之下反而有些神思難製,幾乎都有走火入魔之象,嚇了我一大跳。經常是我覺得似乎是在暗示著什麽,可隻要接下來再看後麵大部分,就又不大通了。但若每一部分單獨起來,卻又有很多很深的解釋和意味,讓人覺得幾有天地欲開的感覺。”
屈元頹然道:“這麽難?那我肯定是沒可能看出來了。”公孫賢笑道:“那可不一定。這等破譯之事,本來就難以捉摸。精通此道的國手,有時候反而容易陷入定式,幾十年、幾輩子走不出來都有可能的。而有的時候,新手來換個方向想想,反而很可能豁然開朗。太師父我研習此道,其實也是想告誡自己,不可做事太過執著。你也要好好學學,將來你也可能會用到的。”屈元道:“可太師父已經花了十年了,難道不是已經太執著麽?”
公孫賢呆呆望著遠方,歎了口氣,道:“你說的很對,我都執著了十年了,是不是也該換換了?老孔他們要我多幫忙想想血魔的事,我總是心不在焉,甚至連中州武會也沒興趣參加,是不是也太過分了?”他忽然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解脫感,似乎覺得眼前的天地忽然間變寬了許多一樣,對比起過去來,真不知是該高興,還是該痛悔。
屈元又把那書看了幾看,忽然想起那‘走火入魔’的前鑒,不免有些心驚肉跳,連忙放下道:“太師父,我覺得既然長久以來看不懂,而且還有危險,那麽何不就當作它根本就是沒有呢?這樣的話,我們就可以去做那些我們能做的事,而不至於整天虛耗在上麵了。”
公孫賢自言自語道:“不錯,不錯。反正是天書,我們是凡人,沒有緣分的話,怎能強求看懂?這些線條如此詭異雜亂,若是太過於執著沉迷,隻怕反而給它挑亂心神,後果不堪設想。唉,說起來這等之書,隻怕是比什麽都沒有還要糟糕些。……不如燒掉?”但轉念一想,卻又覺自己太過自私:“自己不懂,難道別人就都比自己蠢,一定都看不懂?既然有人能寫出來,那麽也就一定有人能看懂。我自己不行就算了,何必去毀了它?”
他想到這裏,便道:“元兒,你去把你師父和兩位師叔叫來。”屈元應了一聲出去,不一會司天儀等都已經來請安。公孫賢揚了揚手中無字天書,歎了口氣,道:“這本無字天書,你們也都看過。想來你們也知道,它實在過於神奇,總有一種擾人心神的魔力在內,若是無緣人太過執著,很容易害人害己。師父我想了十年,才終於想明白,完全不去看它,隻怕反而是最佳之選擇。但此書既然已成,亦是前人心血。我們雖然愚蠢,但不能說後人一定無法明白,更不應當就這樣把它毀去。”
司天儀等麵麵相覷,似都沒想到師父叫自己等這麽晚還來,居然就隻是為了這件事。鄭金明忍不住道:“徒兒們也就罷了,可是師父……難道真的一點都讀不出來什麽?”公孫賢微現慚色,道:“雖說象是有些模糊的感覺,但無論怎麽大用心力,卻總還是無法通達;反而心神擾動,得不償失。為師今天終於明白自己是無緣之人,當真是退一步海闊天空,簡直就如年輕了幾十歲。為師實是再也不想看見它,自然也就不想把它帶在身上了。你們幾個辦事得力,就將它好好保管,以備後世有緣之人解讀。另外,我在時你們自然可以看,但要提醒我,以做準備。我若不在,你們雖也可以來看,但要小心,莫要稀裏糊塗就入了魔。你們幾個,最好一人想時,另外能有兩人在旁邊專門什麽也不想,隻是保護。一見情形不對,立刻阻止,千萬不要三人一起去看。徒孫們見識太淺,怕誤入歧途,還是不要隨便看的好。”
司天儀伸手接過無字天書,道:“謹尊師父教誨。徒兒們一定小心謹慎。”忽然又道:“元兒是不是已經看過了?”公孫賢笑道:“正是因為他幾句無心之語,我才明白自己是無緣人,也才能這麽解脫。他倒是聰明得很,看了幾眼就知道不看了,可比我強多了。”
屈元見師父師叔們都看將過來,微覺窘迫,急忙道:“太師父,要不要幹脆把此書刊印,集天下人智力試試?”公孫賢麵色凝重,正待說話,孟雲輝已心有餘悸地道:“隻怕還是不要的好。當初我們幾個一看,接下來幾天都神情若癡若狂,滿心滿腦都為其所製,若非師父早早察覺,隻怕現在我們都早成瘋子了。這個……還是小心些的好。”
公孫賢點頭道:“不錯。此事還是隨緣吧,既無需太張揚,也無需太保密。日後若是有聰明又不太執著之人,便可讓他一試。不過還是要小心在意。”眾人都點了點頭,各自退出。
接下來幾日,屈元便做好準備,想要在幾位師兄再嚇自己之時,便尖叫幾聲。不料眾師兄先前見他實在冥頑不靈,全無小孩心性,反而沒了興致,這幾天居然沒一人來作此想。屈元自己反而有些心頭惴惴,怕他們真的已想到了其他的什麽招數。
日子一天天過去,約莫大半個月後,屈元漸漸覺得自己能不太費力地跟上眾師兄了,不由得狂喜:“看來最苦的一關已經熬過了。”心下對公孫賢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司天儀見他漸入佳境,也常常來看看他,雖然還是沒說什麽,但神情之間,顯然也已是越來越賞識。屈元心知隻要能再堅持下去,自己便很有可能跟黑屁股和女鬼一樣,被師父選為親傳貼身弟子,自然更是練得格外賣力。
這一天他正在苦練,忽然有人來傳信,叫大家都趕快回去聽訓。眾人急忙趕回,見公孫賢大集門人,麵色凝重,道:“這些天裏,鄭國又有人裝血魔,擄掠行人。現在的鄭國一帶,人心惶惶,百姓們情急之下,許多甚至亂挖墳墓,造成慘劇無數。我需得親往一趟,看看情形。周鄭相鄰,極可能這裏也有,你們在這裏可要小心,晚上不要再亂跑。無論做什麽事,一定要十人以上才能去。明白麽?”眾人齊聲道:“是。”
司天儀道:“還有,你們需當明白,世上決無害人惡鬼僵屍。你們學文習武之人,尤其要明白這個道理。若是百姓們太過迷信,亂掘墳墓之風傳至周地,你們一定要盡力勸說阻止。這乃是更大的任務,亦是你們今後為官之前的第一個曆練。明白麽?”
眾人雖還是不大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但還是齊刷刷地道:“明白。”司天儀揮了揮手,大家正要散回本室,公孫賢又道:“天儀,為師外出時,你在這裏主持一下。雲輝和金明,你們各自挑幾個年紀大些、也來自那一帶的徒孫跟我們一起去,一來好見識見識,二來也為你們長長人脈名聲。黑臀,你老成持重,也跟我們去,順便也該回晉看看妻兒。你妻子雖然有些不是,但再怎麽說,你也是男人,多學學包容也好。”
姬黑臀輕輕歎了口氣,道:“是。”屈元吃了一驚,小聲道:“黑屁股都有兒女了?怎麽從沒聽說過?”那陳老四許多天都沒撈著笑他的機會,立刻怪聲道:“他兒子都跟你差不多大了,你想不想見見啊?”眾師兄都大笑起來。
屈元甚是尷尬,但心下也更加明白過來:“怪不得眾師兄這麽不爽我,原來我確實也太……太那個了點。幸好黑屁股沒把孩子帶到這裏來,不然我可尷尬死了。”忽然又想:“嗯,這裏大都是二十五六歲就辭師回去當官去了,是以師父的弟子登名在冊的有七八十人之多,但真正在現在這裏跟我同學的,也隻有二三十人。黑屁股在這裏都三十了,卻還沒能辭師回去當官,看來他的人脈關係其實也比我強不了多少。而且聽太師父口氣,似乎他夫人跟他感情不大好,說不定也不大看得起他。沒準這也是他跟我同病相憐的原因之一。”他想到這裏,又對姬黑臀起了些好感,覺得終於找到了一個跟自己一樣沒後方人脈的人了。
眾人散場之時都是議論紛紛,屈元硬湊過去,卻也勉強聽了個大概。原來,鄭金明一名回家探親的徒弟今天急急忙忙回來,說是當地近來紛紛傳說有血魔僵屍變鬼害人。而且,這一次的血魔僵屍更為邪異古怪,已不象多年前的傳說那樣隻對小孩,而是不論男女老少,一概侵害。被害者有的算是能找到屍體,有的根本就是屍骨無存,才幾天便有十好幾人遭了毒手。當地百姓情急無奈,有許多人便疑心是僵屍變鬼害人,紛紛大掘墳墓,要將僵屍消滅幹淨。當然,也有許多人不信,自然也就不肯讓他們掘先人之墓。
如此一來,一邊是血魔逼人,一邊是捍衛祖先安寧,雙方都是義憤填膺,情急之下,竟然已有了好幾場械鬥了。在這之前,孔家、王孫家、周公、召公等幾家有武林人脈的都已派人去了。由於他們都知公孫賢近年來心不在焉,對他那什麽無字天書甚是不以為然,也就沒來叫他。現在公孫賢已悔悟過來,想起這些年來的疏失,不免汗顏,自然是要趕快去看。
屈元以前雖也曾聽師兄們嚇唬自己,但那些不過是傳說,現在真有這樣的事,不免得還真的有些心驚。那些師兄們本來也有些害怕,但一見屈元害怕,反而一個個都不害怕了。接下來諸師兄們整日裏都笑屈元,反如過節般快樂。
屈元無奈,隻好每天一回來便關起門來讀書,一連幾天都是如此。屈明德極是細心和舍得,為怕竹簡過於重贅,出發前特地著人,將家中屈元常看之書趕著抄在帛書之上。因此,屈元雖然家世富貴都不能跟別人家比,這所攜之書卻是甚多,也極輕便,反而還時有女鬼等人來找他借書看。因此這幾天他看來看去,卻也並不寂寞。
這一日晚間,屈元正在看書,忽然覺得外麵似有什麽響動;但開門出去看了幾看,卻什麽也沒有。屈元甚是奇怪,回頭又順手取了窗前一冊全些的《尚書》抄本,要看看其中缺失疏漏,猜測古人所見所聞。可他才一拿起手來,忽覺得放此書的書架似乎比原來略略緊了一些,不禁微感奇怪。再一細看,卻這本書旁的一本《大學》似乎比原來要厚了一點。屈元心中好奇,抽出該書來看,卻見書中還夾著一本小小薄薄的小絹冊,正是那無字天書。
屈元甚是奇怪,暗道:“這書怎麽會在這裏?”正奇怪間,外麵吵嚷聲漸漸已近,似是無數人朝這邊跑了過來。屈元心知道門中必有變故,慌忙拿起書本出門一看,師兄弟們都已手持火把擁了過來。屈元一驚,問道:“何事如此驚慌?”一人道:“好象忽然有飛賊,大家怕丟東西,是以連忙起來要查上一查。你這裏可沒丟什麽東西吧?”
屈元一笑,道:“不……”他本來想說自己不但沒丟東西,反而還多了一本小天書,但想起太師父說過,此書不可亂給大家看,便道:“不,沒丟啊。”幾人探頭進來看了幾眼道:“那可也要小心。……誒,你這是什麽?似乎不是你先前帶來的書啊。”屈元見掩藏不住,想起也無需刻意保密的話,便道:“正是,剛才我不但沒丟東西,反而多了一樣東西。不知道是不是哪位師兄弟開了玩笑,想讓我歡喜?”這時候眾人也圍攏來看,見如同小孩鬼畫符一般,立刻便有人大叫:“原來吃奶鬼就在裏麵藏著幹這事!居然還在外麵裝老成!”
屈元滿臉通紅,道:“胡說!這可是……可是天書,不是我畫的!”一人笑道:“不錯,這可是天書,不過呢,乃是天真之書。”又一人大笑道:“還居然說是別人偷偷送來的,騙小孩呢?”眾人哈哈大笑中,已自扔還給他,又自跑別處尋找去了。屈元甚是光火,待要喊住他們,眾人卻已去得遠了。屈元無奈,隻好回房悶坐,呆了許久,忽然想起:“此書還是應該交給師父才是。可惜師父睡了……是不是該去叫醒他呢?啊喲,不會就是賊要偷的吧?”
他正如此想,忽然燭光熄滅,一個黑影突地躥了進來,一把抓起那書便跑。屈元大驚,怒道:“豈有此理!”一掌朝那人擊去。那人卻不應戰,隻是翻身退出便朝外逃。屈元見那人武功似並不甚高,便與自己比也高不了太多,當下不假思索,一把抓起短劍便追了出去。但跑了幾步,想起自己肯定追之不上,便邊跑邊喊:“賊在這裏!快來捉賊!”
眾人本見無事,已是都又回房就寢。但幸喜還是有人聽到了屈元大叫大喊,立刻也大叫相和,眾人手忙腳亂又要起來。那人似甚是著忙,連縱數縱躍過圍牆,竟然快極。屈元苦苦而追,不料那高牆竟然躍不過去。等勉強爬過時,那人已遠遠直朝一片小樹林裏竄。
屈元知道一點“遇林莫入”的規矩,眼見他就要奔入,一麵猶豫自己是不是該追將進去,一麵拚命大喊。忽然,那林邊前麵突有一條紅影出現。那正奔逃的黑影一個不及防,竟然一頭撞在那紅影身上。那紅影似乎大為惱怒,一把便抓起著黑影,雙手屈起,似乎要將他活活撕開。正在這時,一旁的黑暗中忽又躍出一條黑影,一掌朝那紅影擊了過去。
那紅影怪叫一聲,返身一掌。雙掌相擊,紅影似乎微有不敵,翻身墜地,但立刻又飛身撲上,全無受傷跡象。那新到之黑影似乎不願糾纏,一把抓起那地上之人便欲縱開。但那地上之人似已身受重傷,並無行動能力,隻是指了指自己胸口便頭一低,象是咽了氣。那黑衣人一麵抵擋,一麵急急忙忙在那倒地的黑衣人胸口亂翻,似乎便是在尋找那本書。正在這時,忽然一陣蕭聲行過,那紅影本來隻攻那黑衣人、不搶書的,這時候忽然也撲上便搶。隻是紅衣人的搶書行動比打人的動作更顯僵硬,靈活性遠不及那黑影。
眨眼之間,那書已被那黑影搶在了手中。那黑影一得手,立刻朝地上之躺著不能動的那黑影臉上擊了一掌,繼而又一腳將其攔腰踢起。地上黑影頓時騰起老高,向那紅影直飛而去,要阻攔那紅影的追擊。那紅影不閃不避,一掌豎劈,竟然硬生生將那屍體從中斬斷,追擊之勢竟絲毫沒有被阻,就如身上攜有利刃一般。追得幾步,那黑影前麵樹林越來越是幽深,奔行之勢大大受阻,而那紅影似乎輕功頗高,已是越追越近。那黑影忽然轉身而戰,這一回卻是著著殺手,全無退意,似乎是要立刻將這紅影斃於掌下再脫身。
二人身形皆是奇快,那紅影雖然開始對掌時略輸於那黑衣人,但現下再來硬對時,黑衣人手中有書,卻是形勢已對紅衣人有利。但紅衣人變招不及黑影迅速,因此,二人還是堪堪鬥個平手。鬥不數招,那黑衣人忽然猛地書拋在一邊,空出雙手來全神應敵。這下那黑衣人立刻便又占了上風,但一時三刻卻還是無法取勝。即使那黑影一時能迫得那紅影連連後退,但隻要黑影一微有轉身取書逃走之勢,那紅影便又立刻撲上,反而令那黑影險象環生。因此,鬥了好一氣,依然是個彼此不勝不敗之局。二人身形相交之際,不時還發出金鐵交鳴之聲音,似是身上皆攜有不顯眼的利刃,在不住地互相碰撞招架。
屈元忽然心下一動,低下身體慢慢湊進,想要趁他們正自力搏、無暇顧及自己時,偷偷去將書取回就跑。但才到得那二人周圍兩丈開外,便已覺得拳風撲麵,竟微有迫人呼吸之感,攀爬也費力起來。若論起來,此處擴散和衰退後的勁力,竟然還不輸於屈元平日用最大之力所發。顯然,那搏鬥的二人,都是盡了全力。
屈元忽然倒吸了一口冷氣,幾乎都想先退回去。要知當日公孫賢曾言,通常武人即便在臨敵之際,亦少有使足十成力之時候,總是得先留著幾分力道,以免招式樣用老不及變招。而如果是全力施為而搏鬥的話,其勢必定不能持久。因此,絕大多數武人都是在已占了完全的先機、想要盡早傷敵,或是情急拚命之時,才會全力出擊。可是現在,那二人竟然招招都是如此,而且看二人之力,似還可酣鬥數十招都不分勝負,這武功豈已是比師父、師叔們都高?以這二人之功力,必定都已經發現了自己已悄悄潛近,隻不過是彼此都在舍命相搏,方才沒有顧的上自己。
那二人奮力拚鬥之下,那拳風掌風極是猛烈,屈元每靠近一分,便覺呼吸受壓抑一層。但這些也就罷了,關鍵是他們縱跳騰挪範圍其實不小,隻要偶一躍到屈元身上,即使根本不是針對他的,也必然將他踩個不死也傷。
屈元心驚之下,一念忽起:“不就是一本書麽?雖然是一本好書,但畢竟隻是薄薄一本。太師父既看了十年,肯定已記住了其內容。實在被他們搶了去,回去默寫一本便是。反正連太師父都解不了,別人去看,那不是自尋煩惱?又何必為它而冒這奇險?”但轉念一想,又覺不對:“不管怎麽說,這終是一本奇書,說不定裏麵還藏有不是文字的秘密。太師父不是說,他還專門為此而火烤水浸過麽?我怎能這樣為自己找理由?”
他想到這裏,頓時心中一急,隻是一門心思想道:“我隻有待他二人相持不下之際,才有機會能趁其不備拿回此書。師兄們似乎還沒能來,萬一一會其中一人忽然疏神,另一人得勝,那便完了。”他想到這裏,便還是一點點地朝那邊爬。
那黑影見屈元居然不但沒被嚇退,反而越來越近,忽然一聲清嘯,招式一變,使出一招直攻那紅影坐肋,竟然是極似本門的一招“中流砥柱”。屈元大驚,心中驚駭莫名:“難道竟然是本門中人?若是本門中人,那這事可就大了。開始這黑衣人一直不肯使此類武功,現在又忽然使出來,那自然是不惜代價要盡快解決紅衣人。而這之後,其肯定是要殺我滅口了。”
他想到這裏,立刻心頭發寒:“我還是快跑罷!他要殺我,簡直就如捏死隻螞蟻一般簡單,什麽都不會剩下的。”不料正在這時,忽然一縷輕音響過,那紅影也忽然招式一變,竟似對這些招數甚是熟悉,所出之招盡象是在專門克製這一類招式,反而明顯占了上風。
屈元心中略寬,正要再爬,忽然又想:“這紅影之武功,竟然是專克本門的?那定是與本門有隙之人。他若是獲勝,仍是要對我不利。”但定睛細看,卻見那黑衣人所使之招式又與本門招式似是而非。初看之下,似乎甚象,但連看幾招之後卻又不是甚象,反而與自己平日練習時,練得不到家、被師傅糾正之前所使的招數有些相似。
正在這時,那黑影忽已中了一掌。他怒喝一聲,一指過去,也已正中那紅衣人之左肋。但那紅衣人竟似就是要硬受黑衣人這一指似的,肋部似有硬物阻擋,而其右手已然探至黑衣人之胸口。隻聽刷的一聲,黑衣人胸口衣衫盡裂,但紅衣人終於還是沒能抓住黑衣人。那黑衣人趁他這一勢略微抓空之緩,猛然一下竄前一拂,那本書已被從地上拂了起來。
屈元嚇得縮成一團,動也不敢動。那紅衣人飛身撲上,身在空中,右足分襲那黑衣人,左足卻似乎是有吸力一般,在那半空中將那書往邊上一帶。那書頓時便如附著在其腳上一般,貼緊不落。那黑衣人極是惱怒,左臂前伸擋住了那來襲擊一腳,身子憑空一翻,已是頭下腳上,又要探身要抓那書。
那紅衣人左足一伸,那書忽然又飛了起來,竟然又是附在了其右臂之上,同時身形暴退,已欲躍開。那黑衣人似知道這紅衣人輕功較自己為高,若是被其成功拉開距離,返身逃遁,自己是萬萬追之不上。他大急之下,二指在地上一點,身子彈起,大喝一聲,一腳猛地踢向那書。
這一腳雖然沒有直接踢中,但隔空勁力居然還是將它踢得飛向天上。但就這一瞬間,黑衣人已是結結實實受了那紅衣人一掌,身子飛震彈開,嘴角滲出血絲,顯是受傷不輕。但他卻仍是借紅衣人那一掌之勢,向空中那書直撲過去,顯然便不惜生死,也要搶到該書。
那書飛起老高,忽然夜風一吹,憑空朝屈元飛了過來,黑衣人竟未能撲住。正在這時,那紅衣人也已和身撲至,黑衣人隻得再度返身迎戰。屈元本來見那黑衣人紅著眼睛,凶神惡煞般衝來,生怕他誤傷自己,嚇得縮成一團,不敢亂接那書。但現在他既然忽然聽到後麵有人聲嘈雜,倚稀便是師父和眾位師兄弟之聲音,膽氣立壯,一聲大喝“飛賊在此!”同時飛身衝上前去,接住那書,轉身便跑。那黑衣人和紅衣人都同時大驚,立刻停了敵手,齊齊衝了過來。
其實屈元這時離師父等人之聲音尚遠,這兩位蒙麵人忽然罷手不鬥,同時追來,頓時形勢萬分危急。屈元大悔,還沒來得及想該怎麽辦,便已然覺身後勁風撲麵。他身體站立不穩,隻得順勢一滾,堪堪避過了那一擊,但懷中仍是本能地死死抱住那書。那紅衣人嘶地一聲,一爪向他滾動之去向抓來。其指甲上似套著青黑色的鐵爪,這一伸之下,不啻五把利劍。
屈元身體仍在滾動之中,雖然眼見這一爪來勢凶猛,但身體滾動之勢無法停下,隻得閉目待死。但正在這時,忽聽“嘶嘶”幾聲細響,似乎是什麽東西被削斷之聲,但自己卻仍有知覺,顯然沒死,同時又聽得“砰”的一聲,象是有人與追襲而來的那黑衣人對了一掌。屈元睜眼一看,卻見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正揮舞寶劍,與那紅衣人鬥在了一處。屈元再看後麵,更是心頭大定,原來師父已在後麵與那黑衣人鬥在了一起。
這時人聲已大近,眾位師兄弟們都已趕來。屈元急忙跑上前去,紮進人堆,這才勉強放下了心。然而他喘息未定,忽見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直朝自己身後看。屈元急忙也回頭一看,卻見那黑衣人忽然一下扭斷了自己左手,斷臂處頓時射出一蓬血霧,身子便如被什麽物事拉著一般,急劇飄退。司天儀急忙掩住鼻子,但行動還是微現踉蹌,似乎那紅霧有毒。這邊那紅衣人利爪受創,大是吃虧,鬥不數合,忽然一陣蕭音傳來,那紅衣人抽身便退。
那二人來時如風,去時也如風,刹那間便已直退入林,再無動靜。那青年人還待再追,忽然一抽鼻子,立刻便也是麵色一變,端坐地上運功。這時司天儀已自勉強恢複過來,咬牙揮袖驅散那片血霧,便欲貼掌於那青年背後。那青年卻已站了起來,勉強道:“我沒事。要不要追?”司天儀看了看屈元,道:“我們所失之物看來並未被搶走。這二人行動詭異,追之怕有意外。”那青年點了點頭,又微微閉目,似乎還在驅逐餘毒。
眾人慢慢聚攏在他們二人身邊。屈元知是那青年救了自己,上前謝道:“這位公子,幸好來得及時,要不然我這條小命早已不在人世了。”司天儀道:“這位是趙德威趙公子。說起來你要好好謝謝他。若非他今日偏巧攜有他家傳之‘龍泉’寶劍,即使我們已經趕來了,也未必來得及救你性命。”說罷撿起一截被削斷的鐵指甲,給眾人細細而看。
眾人見那指甲尖厲非常,觸手冰涼,微微月光之下泛著青綠色的熒光,知道是上好精鐵混合青銅所鑄,若非寶刀寶劍確實無法削斷。屈元甚是後怕,又轉身向那位趙德威致謝。那趙德威忽然麵露奇異之色,但迅即又回複常態,笑道:“些須小事,何足掛齒。”屈元年紀雖小,他回話時依然相揖回禮,甚是謙恭。
司天儀道:“這位是龍吟劍客趙德威,乃是和韓公子韓無忌齊名的青年才俊。你們都來見過了。”眾人都知韓無忌、趙德威是晉國有名的青年劍客,聲名之盛早已如日中天,今日一見,果然人中龍鳳,都是見禮不迭。司天儀道:“今日之事,若非趙公子鼎力相助,這天書早失了,我們可實在吃罪不起。兄弟在此謝過了。”趙德威搖手道:“我是本來就在查傳說中的血魔蹤跡,乃是恰恰趕上,順手相助而已。況且司大俠是我大哥的好朋友,那便也是在下的朋友。朋友之間,又何必如此見外?”
司天儀一笑,道:“中原趙家,果然風采不凡。若是再跟你客氣,那便是看不起你了……嗯,元兒,那賊偷的是什麽?”屈元道:“好象是無字天書。”說著將書遞了上去。司天儀伸手接過,忽然麵色一變,翻開幾頁看了看,道:“這書似乎不是真的。”說罷便向屈元看了過來。眾人也覺得蹊蹺,也都向屈元望了過來。
屈元一驚,伸手便要拿回那書再看。司天儀任他拿過,道:“這書內容似是一致,但書寫字跡似乎略有差異,說不定是別人抄寫而成的。”屈元急道:“這……不可能!我從頭到尾親眼看到他們打鬥的,這中間絕無可能去抄寫!”司天儀見他情急,道:“莫急,師傅絕不是怪你隱瞞什麽。此事甚是難明,我們且先回去,等過幾天師父他老人家回來,再做處理。”說著又向周圍弟子道:“去看看躺在地上的那人是誰。”
眾人應聲前去,隻見那人麵目身體已經毀得慘不忍睹,但卻依稀還是能看出其黑衣內穿著本門學徒衣衫。眾人無法辨認其麵相,隻能仔細清點本門人數。過不多時,眾弟子都道:“看來是風猛這小子。沒想到他平常老實,其實卻是個內奸。”司天儀歎了口氣,道:“真是沒有想到。不過也不一定。這種話,現在先不要亂講。”
忽聽旁邊又有人道:“隻怕內奸還不止一個,俺們裏麵還有也說不定。”屈元剛剛被人看得發慌,現下一聽,不免立刻覺得是在說自己,當下便向那說話之人怒目而視。那說話之人其實本來也沒想說屈元,現在卻忽見屈元如此,頓時心頭有氣。再說他本來也和屈元不甚睦,這下自然幹脆裝作沒看見,仍是低聲說個不停。
司天儀皺眉道:“真相難明,且待我們商議後再說,現在不許亂說。”又向趙德威道:“趙公子不是外人。家師這幾日未歸,還請趙公子共至舍下,我們好生商議商議。”趙德威也道:“此事著實大有蹊蹺。這二人武功詭異高強,以前從未見過,若不好生弄個清楚,難免日後為禍萬民。”說著歎息不止。紛紛擾擾之後,眾人已抬起風猛屍體,回到了公孫門。
眾人各自散開回去,司天儀和趙德威二人卻進了一間小屋,深談至夜。屈元想起師父和眾師兄曾經看自己的那一眼,心頭隻覺委屈之極,翻來覆去難以入睡。要知父親極是驕傲,無論當年多麽窮、多麽苦,也決不去做任何劫舍偷盜之事,甚至連東家暗中多算的那點錢、飯都半點不肯要。屈元兩歲時,餓極之下,偷偷吃了一個夥計給的飯團,父親知道後還狠狠打過他一頓。因此,屈元從小大大,無論多窮、多苦、多麽被人忽視,都能忍受;可就是無法容忍被人懷疑為小偷或是內奸。他雖然也能理解,任何人初發現東西被掉了包時,都會有這麽一點本能的懷疑,但不知怎的,那一眼卻還是如芒在背,刺得他心頭無比難受。
次日一晨,屈元見幾個師兄都對自己指指點點,而且一見到自己過來,便又立刻住口不言。眾人神色間,顯然都是不信任、懷疑自己是內奸一般。一名師兄開玩笑道:“師弟,何不再把那書多抄幾本,也好讓大家都看看呀?”屈元甚是生氣,一擺手便回到了自己之室悶頭大睡。當天眾人也沒有出去操練。
屈元生了一整天的氣,直到晚上,心中依然是氣憤難平,翻來覆去的睡不著,隻得起身在院中煩亂地走來走去。院中涼風陣陣,終於令他慢慢又平靜下來,疑心這是不是也可能是因為自己過於敏感,導致惹著了那些本來就跟自己不大相善的人,結果互相誤解之下,才導致的如此地步。他想起太師父的教導和期望,終於還是下定了決心,準備去向他們陪罪。
不料他正要叩門時,卻忽聽另一邊的一間房中象是有極細微的說話聲,而且細聽之下,似還就是在議論自己。屈元本來不願意去偷聽別人說話,但一想起自己明明受冤,卻還要自己先去陪罪,著實心中難過,便悄悄走到窗外,貼耳而聽。
隻聽一人道:“王師兄,你白天說那小子已經被師父等疑心了,我們正要問個明白,誰知道那小子卻突然過來了。現在總可以給我們說個明白了吧?”另一人道:“王師兄,你到底怎麽聽到師傅他們的對話呢?我們怎麽什麽也聽不道?”那王師兄得意地道:“說你笨你就是笨,這事俺還真是趕著了。那天他們在師父一處偏房談論這事,卻不知我已經在與和師父房間相鄰的小柴房中,做了手腳。我很早就曾經悄悄把一條牆紋略略弄大,堅持許久,終於裏外相通。這樣一來,夜深人靜之時,嘿嘿,那可就一清二楚了。”
隻聽一人笑道:“啊,王師兄,原來你早有所謀啊,怪不得原來師傅要召集我們訓什麽,你好象總先有準備。”另一人卻笑道:“王師兄這樣做,恐怕本不是為了向我們誇口罷?我看哪,隻怕是他想偷聽師父平日裏跟師娘說些甚麽……”說吧眾人一陣低聲哄笑。又聽一人道:“大家輕聲點,你們也別打岔,讓王師兄早些把事情說個明白。”
隻聽王師兄道:“昨晚他們一開始,我便聽到那趙德威問師傅道:‘司兄,你真的認為這本書有假’?哼哼,那小子年紀比師父小了好幾歲,比我們師叔更小了十幾歲,頂多算是跟我們同輩人物,居然也敢稱師父為‘司兄’。師父道:‘當時,我也隻是覺得書的份量似乎略輕了幾絲,但也沒敢斷定,隻是懷疑。但回來之後,我又仔細回想對比,覺得這本書雖然和原來的很象很象,但的確應該不是真本。’嗬嗬,師父雖然不擅長文學,但畢竟是成年大俠,手勁何等厲害?隻這一掂,便掂出這書份量有誤。”
“那趙德威又道:‘可是我看這屈元似乎不會說謊,而且事起倉促,他便是要抄寫,也是時間不夠啊。更何況這書稀奇古怪,似乎也不是什麽正經武功秘笈。’師父說:‘我本來也不是很看重它,但今天確實是有夜行人盜書,而且武功很高,若不是看中了裏麵有什麽東西,又幹麽要甘冒此險?再說家師曾經說過,此書乃是無字天書,隱有天下武學總綱,隻是不易破譯而已。師父是何等之人,他曾經耗費十年心血在上麵,可見對其是何等看重。同時,近來家師對元兒寵愛異常,經常親自與他談論;也隻有他,才能經常出入師傅之處。真要說起來,他若暗暗記下內容,抄錄幾份,亦不是難事。因此,說起來雖然他年紀最小,可是真要細究起來,確實也是他嫌疑最大。不過不管怎麽樣,我已吩咐守門弟子這幾日不要放他出門了。’嗬嗬,師父也是早有防備了。哼哼,這窮小子受的寵也太過分了吧?咱們少笑笑他,便已是天大的麵子了。可誰能料到,太師父居然把十年心血研習的東西直接就給他看,還對我們半點都不提?真是豈有此理!”
屈元吃了一驚:“難道我不是光因為今天的雙向誤解,才被他們又敵視的?難道我被太師父賞識,也是一個深藏的遠因?”他越想越有可能,不免心頭又充滿了悲哀。要知他本來家世比較起來甚差,別人實是打心眼裏不願他同列的;雖然後來好了些,畢竟這些感覺一但形成,那便是極難根除的。他雖然得到了公孫賢的賞識,別人麵上對他好了些,心頭不平之意其實乃是更甚,隻不過藏得深些而已。加上他又刀槍不入,從不被嚇倒,無法讓他們找到心理平衡,這些自然更是暗中積累了起來。現在又聽說偏偏隻有他能去看那無上秘笈,自然這不平之意更是大大膨脹起來。再加上昨天的怪事,想到他可能還是內奸,而且連師父都這麽疑心,那些不平之意大受鼓勵之下,自然也就發作了。
屈元一麵心驚,一麵聽那老王道:“那趙德威又道:‘可我聽韓兄弟說,在韓兄弟赴周途中,曾經見這小孩子仗義疏財,行事間頗有大家風度。這樣的人,又怎麽會幹這等事?再說,這小孩子還是王孫滿親自送來的。按說以王孫滿眼力,自是不會如此推薦奸邪之徒。再說這屈元年紀如此之小,便想當,也沒人敢放心派來啊。’嘿嘿,依我來看,這正是指使他來之人的高明之處。當著那韓無忌麵前撒幾個錢,感動一大批沒腦子的人,同時又年紀奇小,大家都不防備,反而更好行動。他媽的,這趙德威空有名聲,見識卻是連我等也不如。”
忽聽一人道:“那師父怎麽說?”那王師兄道:“師父說他也覺得奇怪,但這小子是太師父愛徒,自己不好說什麽,得好好想一想。這個時候,那趙德威似乎又想起了什麽,就又說開了。他說:‘司兄,說起這小孩的氣度形貌,我倒想起一事。前些日子我出使楚國,不但見到了楚王,歸途中還無意中見到了楚國太子在一大群人擁簇中野外射獵。當時我看了一眼,也沒在意,但現在想起,那小太子之麵目氣度,與這小孩似乎很有些相象。因此,剛才我在外麵時,差點將他誤認為是楚國小太子了。’這時候師父說:‘我知你記憶力無人能及,但畢竟這隨便看一眼的,怎麽作得準?再說即使有些象,也是沒什麽。說起來這麵貌相似,世間雖然不多,卻也不少,不算什麽奇怪。何況當日他來拜師之時,已經言明是楚國公族之後。他既姓屈,是楚國王姓之後,血脈之下的相貌相似,也是有可能的。’”
“這時那趙德威道:‘我看事不是這麽簡單。要說相貌相似那也罷了,可是他二人竟然如此相象,都快趕上雙胞胎了,那就實在非同一般。我聽說當年楚王親兄弟相殘,他們本來相貌便有相似,而且娶的還是親姐妹,那麽他們二人之子,便有可能極其相似。而且當年奪位之變,乃是十一二年前;現在這小孩子剛好又是十一二歲。莫不成這些都是巧合?’”
屈元心頭越來越驚:“難道我還真是那爭位的景子職之子?爹爹……爹爹他……”
他正自胡思亂想,忽聽一人笑道:“不對不對,我看不是。”另一人道:“你怎麽這麽肯定?”那先一人笑道:“從他一來就拚命跟楚王拉關係就知道了。你們看看他從上到下,哪裏有半點我們才有的世家貴氣?一個賤種,自然要拚命想沾貴氣了。”這話一出,眾人都是大為受用,人人都是附和,大讚這人眼光。屈元羞慚欲死,幾乎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
一人又笑道:“別說不可能是,縱然是,也不過是個被楚王追殺的落難王孫。而且那楚王不過是自己稱王而已,當初初封之時,爵不過子爵,地不過百裏,又哪裏及得上我們之祖皆是正宗王臣諸侯、地大爵尊?不過看他那個小樣,一點貴氣也沒有,還什麽王族之後?便想被追殺,都沒資格。”不料又有一人一本正經道:“不一定,不一定。楚人本來就是沐猴而冠,說不定縱然是他們的王公貴族,也一樣沒啥貴氣。”眾人更是笑成一團。
隻聽那老王又道:“師父也是這麽想,嘿嘿,我們智力可都可以趕上師父了。當時師父說:‘若果真如此,那他父親又怎會肯讓他孤身一人來此,做這麽危險之事?更何況光是得到這本天書,一來我實在不信他能破解;而來即使真破解,頂多也就是殺了楚王,其後自然是當今楚王太子即位。那時楚國上下有了防備,加上又有鬥越椒等一班高手,真要認真起來,那便再無機可乘。難不成他要把滿朝文武盡行殺光,全部換上他的人馬麽?這事實在不太合清理。’”
“但接下來那趙德威卻道:‘若是故作如此,其實反而甚為合理。他多年複位不成,原來勢力多半已經漸漸凋零,要靠勢力顛覆已經越來越不可能。因此,現在便隻剩下刺殺楚王之一途了,便當不了楚王,卻至少也可以泄憤。是以他對這武功密笈格外重視,也不無可能。’”
“這時師父又說:‘還是不對。他這樣做,極可能楚王殺不了,反而暴露了自己。要偷密笈,他大可自己前來,何必做得這麽明顯,把他兒子牽扯上?他大可栽贓別人的,那不是省卻了無數麻煩?而且我觀元兒確實也不象是太過深沉陰險之人,要說他小小年紀,城府便如此之深,委實也難讓人相信。’”
“這時候他們兩個就都不說話,似乎都在猶豫什麽。過了很久,那趙德威才又道:‘也許是我錯了罷。經你這麽一說,現在想起來,確實又覺他們神態上沒那麽象。不過說實在的,那兩個蒙麵人武功確實怪異莫名,邪意畢露,絕不是什麽尋常俠客賊偷。’趙德威說著說著,似是拿起了用寶劍削斷的那幾個鐵爪審視,一會才又道:‘這東西,通常隻有邪門門派才會使用;練習這種鐵爪工夫,需要摧殘肢體,甚是難練。周地本來不諳兵革,民風不算驃悍好武,乃是人文薈萃之地方,又怎麽會突然冒出個這樣的門派和這種武功?而且今天明明周圍還有人在指揮於他,可是我們卻竟然不知道那蕭聲確切來路,那人武功隻怕更是深不可測。嗯,這鐵爪上麵居然還未喂毒,看來施用之人也是自負得緊。’”
“這時候聽師傅道:‘我更加奇怪的是,那黑衣人所使武功,竟然與本門武功有些相象,隻是又有些似是而非,似非而是,半象不象。但無論如何,這黑衣人使將出來,卻都威力極大,便是我也有不及。而我二師弟三師弟都身材各異,明顯與這黑衣人不一樣,絕對不會是他們。難道天下武功,還真是殊途同歸,遂導致這等異曲同工之事發生?’這時候他們二人就又都不再怎麽說話了,室內也靜了下來,很久很久都沒再繼續說。我怕他們察覺,也就不敢再聽了,於是就趁他們告別時悄悄回來了。嘿嘿,以後大家見到吃奶師弟可得客氣點,說起來,人家居然還可能是楚國王族九世孫呢。”眾人都是哈哈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