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千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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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征啟, 被遺忘了的“紅色恐怖”(三)(ZT)

(2022-05-11 11:38:16) 下一個

            被遺忘了的“紅色恐怖”(三)
        ——記1966年清華大學的“文化大革命”

                ·羅征啟·

(上接zk2204d)

◇ 恐怖之夜、血洗清華園

  8月24日晚上,也許已到次日淩晨了,經過全天超強的懲罰性勞動以後,滿身灰土,既沒有去洗,也沒有躺下,隻是呆坐在床上。這時,鴻文忽然驚叫:“聽!“遠處,令人毛骨悚然的歌聲逐漸接近我們住的荷花池一宿舍。"拿起筆,做刀槍。團結起來打黑幫……殺!殺!殺!"鴻文全身顫抖,想哭但哭不出來。我說“別緊張。”她說:“怎麽辦哪?”這時,那支恐怖的隊伍己來到窗下,隻聽得下麵大喊:“黑幫分子,出來!接受人民群眾的批判!”同時,已經有人將一樓的幾個教師和幹部拉出來,在外麵用皮帶抽打。

  我住在荷花池一宿舍的二樓西頭第二個房間。有幾個人從西頭的樓梯上來了,一個聲音像是向導。經過我的房門時,說:“這裏有一個“,又向前走,“這裏一個”……。接著,房門被踹開了。我想安慰鴻文一下,但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兩三個人拉出去了。鴻文見我隻穿了件背心,拿了件衣服給我,被他們一把推了回去。我看了看,幾個人都不認識,看來像清華附中的學生。那個向導則不見其人,他一定是大學的,因為他對我們宿舍的情況一清二楚。我被抓到門外,有兩個人在兩邊挾持著我,按我跪在地下。接著不知道有多少根皮帶劈頭蓋腦地抽打過來。他們嘴裏還罵著,好像是說要報仇。要命的是有一根皮帶是用有皮帶扣的一端來抽。我盡量低下頭,避免抽到眼睛。後來我聽說,蔣南翔的秘書邵斌就是在亂軍之中,被皮帶扣抽中一隻眼睛而導致失明的。我沒有被抽中眼睛和臉部,但頭上多處被抽打流血,痛得忍不住叫起來,引來更多更狠的抽打。“讓你喊!”打到隊伍快過完了的時候,我被拉起來,推向遊行隊伍。必須彎腰90°並低頭,走慢了或跌倒了都會遭到一頓抽打。這時,一個很熟悉的聲音問我:“張慕津哪裏去了?”我沒法看到此人的麵孔,隻是回答說:“不知道。”張慕津是團委書記,當然是首當其衝的“黑幫分子”!

  這支隊伍走過了工字廳,在第二教室樓向北轉向大禮堂。根據聲音判斷,這裏人聲嘈雜,一定很多人。我們這個黑幫隊伍,大概有五、六十人,全部被帶到階梯教室,在講台一麵從南到北跪了兩排。我在靠南第一排第七、八個。這時一個大嗓門喊起來:“黑幫分子你們聽著,今天在北京市,一個紅衛兵被地主老財壞分子殺了。現在,我們要以血還血,以牙還牙,以暴力對付暴力。你們搞階級報複,我們也要還給你們階級報複,我們要報仇。你們這些黑幫分子,必須得到報應!”我看不清此人的長相,但聽其聲一定是非常恐怖的惡相。說完,此人就從北到南,向跪在水泥地上的每個“黑幫”抽一皮帶。我也挨了一下。但比起剛才的抽打,這就不算什麽了。

  在階梯教室跪了半個多小時以後,我們被帶到隔壁的科學館二樓,分別跪在走廊兩邊。我跪在“審訊室”門口。每隔十來分鍾,就要換一個“黑幫分子”帶進審訊室。問什麽話我聽不清楚,也無心去聽。問一會就抽打。皮帶下的呻吟聲是真實的,不是演電影。

  一個聲音嚷道:“捉到張慕津了。”原來張慕津和我住同一宿舍也住二樓,我在西頭,他靠東。抓“黑幫”的隊伍在外麵喊“黑幫分子,下來”時,有人就從西邊樓梯上來了,他就從東邊樓梯下樓,藏在一片綠籬後麵。等隊伍過去一會,他又回家了。沒想到這些“革命群眾”又殺了一個回馬槍,抓到了他。我估計是有人帶路的。

  幾個人把張慕津架到審訊室。我剛想看一下,就挨了一下抽打,“不準看”。我就聽審訊室裏很重的抽打聲音和張慕津的呻吟。過了一會一個學生從審訊室裏出來,大聲說,“張慕津想逃過群眾的專政,被我們抓到了,現在他就要從審訊室爬出來,爬到你們每個人麵前。他就要說:‘×××,我來找你了。’你就要回答,‘張慕津,我等你好久了。’聽見沒有?來,試一遍。我當張慕津。“×××我來找你了。”於是大家咕噥著說:“張慕津,我等你好久了”。“不行!聲音太小,重來!”又試了兩次。我很為難,因為我就在審訊室門口。他第一個肯定會爬到我麵前。我必須第一個當醜劇演員,第一個當眾侮辱我自己,侮辱自己的同事。

  可是沒辦法,門開了,張慕津爬了出來,我們按他們的要求,“表演”了一次。這時我看到,張慕津已經被剃了一個陰陽頭!

  張慕津沿著走廊爬過去。我沒有心思聽這些沒有人性的“表演”。我在想,這是什麽世界,這個世界怎麽啦?我們是敵人嗎?即使我們這些共產黨員真是敵人,那麽現在當了俘虜,也不該虐待俘虜,侮辱俘虜人格。

  這以後,走廊的南端又傳出一陣喧鬧。原來是幾個手執皮帶木棍的人要黨辦主任何介人和宣傳部第一副部長林泰兩個人對打!我聽到喊聲:“使勁!”……“使勁!”我心裏難過極了,這是我們的學生嗎?怎麽會這樣!

  接著,審訊室內忽然傳出一聲呼叫:“賀鵬飛來視察了!”幾個人走出審訊室到樓梯口迎接。我們正躺在水泥地上。“快起來,跪好,低頭,手背在身後,頭距離地麵15公分,不能超過20公分,也不許頂在地上。快!”剛剛“整理”好,賀鵬飛就上來了。我還來得及偷看了一眼,果然很像賀龍元帥,腳踏大皮鞋,手提一條皮帶。審訊室裏的人像是匯報什麽。賀鵬飛從我前麵走過時,看見我因為支撐不住他們規定的姿勢,已經把頭頂在地上,就用皮鞋踩我的頭,並且厲聲說:“不許頂在地上!”他這一踩,我頭上已經結了疤的傷口又滴下許多血。雖然賀鵬飛是當日“紅色恐怖”行動的指揮者之一,但是從來沒有人提起過這件事。也許,大家對賀龍元帥的冤死十分同情,不願再提他幾子的事了。粉碎四人幫以後,他很快當了少將,病故時已是中將。

  半夜三、四點鍾的時候,又把我們這批“勞改犯“轉移到生物館,要求天亮以前轉移過去,不許有聲音。天亮以後,先安排校醫院的醫生護士給我們這些人上藥。校醫院的護士小楊見到我大聲驚呼:“唉呀!怎麽打成這樣!”他們上藥的時候,手直發抖。我隻穿了件背心,成了件血衣,身上多處打傷。可我看不見頭上的傷。後來我照鏡子才知道,頭上多處有血塊,臉上也有傷,所幸不在要害處。

  排好位置,我左邊是1號錢偉長教授。我是2號。3號是建築係黨委書記劉小石,4號行政處長李思問……。排好以後,我們都坐在光板地上。這時來了許多人,每個“黑幫”有三個人押著,回家去拿鋪蓋、梳洗用具和換洗的衣服。看樣子,在這裏不是一兩天的事了。我走在三個押送我的人的前麵。我家離生物館很近。在路上,其中一個人輕聲對我講,“我們是力學係的,我們認識你。他們不應該這樣打你們。”我無言以對。

  到我家門口,他們敲了門。鴻文正在房內,開門看到我,一臉驚恐!押送的學生說:“梁老師,別緊張,你們有十分鍾。”不知為什麽,他們認識鴻文。說完就退出去並輕聲關好門。經過昨晚“恐怖之夜”後,他們的舉動讓我們感到一些溫暖。鴻文兩眼發直,但含著眼淚。幾分鍾之後,才說出一句話:“你傷得重不重?有沒有內傷?“我告訴她,都是皮肉傷,沒有內傷。我覺得她一個女人家,碰到這種情況,真是很難麵對。這都因我而起,我實在感到歉疚。以後整個十年大動亂中,由於各種原因和機緣,我多次被整肅、綁架、關押。這種讓家人因我而感到不安、無助、恐怖甚至喪命的歉疚的心情,一直糾纏著我,比我自己挨打,受刑訊逼供更加難過。我寧願皮肉受苦,甚至傷筋動骨,也不願受這種殘酷的精神折磨。

  十分鍾後,我估計實際上不隻十分鍾,我被帶回生物館。大家將褥墊鋪在水泥地上,坐在地鋪上等待。這時肚子餓了。從昨晚搬運二校門的垃圾到現在,連水都沒喝一口,可以說是饑渴交迫。這時,由幾個“革命群眾”押解,幾個“黑幫分子”到教工食堂取回吃的。雖然隻是饅頭加一塊鹹菜,但饑腸轆轆的我們,老遠就聞到滿頭的香味。可是接下來的事,使我們一點胃口都沒有了,我寧願不吃了。

  黑幫分子們排成一排,一個學生在前麵訓話:“你們要吃飯嗎,那就聽好,你必須說:‘臭黑幫王八蛋兔崽子狗崽子×××感謝毛主席給飯吃。’聽清楚了嗎?試一下。”第一個是錢偉長教授。他說完了那段侮辱性的話語以後,那個學生又喊:“你還得加一個‘大右派’,重來!”於是錢先生又來一遍,加了一頂帽子,領了口糧,站在原地等候。這時我認出這個學生好像是化學工程係的。以後化工係的輔導員告訴我,他姓楊,是個大個子。“第二個!”他喊。第二個是我,我沒有加多什麽就過了關。第三個劉小石,也過了關。第四個是行政處長李思問,他是個山西人,鄉土口音非常重。他說“王八蛋”時,口音像“王八黨”。這個學生忽然有所發現說:“他有創造性,他說王八黨,你們要學他,都說王八黨。”這時,幾十個共產黨黨員都低下頭,沉默抗議。我實在忍不住,低聲說了一句:“這不合適。”這個學生扭頭瞪了我一眼。我也不眨眼地看著他。幾秒鍾的對視,我發現他的眼神在變化,變得柔和一些了。我聽出他的聲音也柔和了一些,不知別人是否聽得出來:“那就還王八蛋吧!”

  下午,又有了新花樣。一個叫馬楠的學生帶了兩個“隨從”,來到生物館,審問我們這些人。聽說這馬楠是軍人後代,綽號叫“馬楠將軍”,到處打人抄家。第一個叫走了錢偉長。這時,我聽到門口嘈雜吵鬧,不知是出了什麽事。過了一會錢偉長回來了,我看他後背被抽打得全是紫色淤血,慘不忍睹。因為第二個被叫到審訊室的不是我,還有時間和錢先生說兩句話。錢先生說:“門口一些人在鬧,要求把‘黑幫’交出去給群眾處置。這裏的看守說,你們不老實,就把你們交出去。”錢先生說:“那些無組織的‘群眾’,可能情況更糟,更危險,我寧願關在這裏了。”

  不知是第幾個,叫到我。我走進審訊室,馬楠嘴裏叨著煙卷,兩條腿放在桌子上,十足一付兵痞模樣。一邊站一個瞪圓了眼睛的大漢。審訊室裏放著一張凳子,其中一個大漢叫我坐下。馬楠提了幾個一般性的問題。然後拿了本毛選第一卷,叫我讀幾段《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其實,當時我們大多數“黑幫”都可以背下來的。念了幾段,馬楠說:“我問你,你說文化大革命是好得很還是糟得很?”我當然回答“好得很"。“你真是這樣想的?”我說:“是”。突然,馬楠問:“你認識蒯大富?”我答“我知道他。”馬楠說:“聽說你早就認識他,還查過那個‘蒯’字。”我說:“我小時看三國演義時就查過這個字,不是早就認識他。”我又把1964年到部隊當兵的情況簡要地說了一遍。我心想:我今天見識到的馬楠,沒有傳說中那麽凶惡。另外他的問話說明,他了解我帶隊當兵時的情況。時間不長,馬楠就放我出來了。

◇ 左右夾攻,兩麵不是人

  馬楠“將軍”審問我時,提到蒯大富。其實,早就有好多起“提審”的主題,就是蒯大富。

  開始時,比較多的“提審”是追問我和蒯大富的關係。有的態度很好,講道理。有的態度惡劣,甚至粗口謾罵。他們追問我的一個根據,就是我當兵時就說過“我早就認識他”。然後,一直關心照顧他、培養他。我屢次解釋,我從來沒有說過“早就認識他“;我隻說過,我早就查過那個蒯字,是因為看《三國演義》裏麵荊州劉表下麵,有個人姓蒯,如此而已。我比他大十歲,他63年入學,我怎麽會“早就認識他”?一般經我解釋後,這些人就語塞了。但是後來有兩起提到“艾知生為什麽選蒯大富作為學習‘九評’的典型?”還有一起提到《人民畫報》,我有點莫名其妙。但在工作組撤走以前,工作組的人有一次和我談話時,也提到《人民畫報》,搞得我一頭霧水。

  大約是在七月底的一天晚上,文工團的一個政治輔導員趙燕秦冒著很大的危險找到我,向我通報了一個情況:“工作組查到1963年的一期《人民畫報》,封麵上有清華大學1963年入學新生座談會的照片,其中有蒯大富。你是負責對外宣傳的,那麽這照片必經你手。聯係到當兵、廣播台、學習‘九評’、批三家村,你自己講過,艾知生叫你注意培養這個人,說是能說善寫,是個宣傳幹部的料,所以工作組逐漸形成一個看法:蒯大富是前黨委留下的一根反工作組的釘子。這根釘子與前黨委的聯係,隻能是通過你羅某人了!”這話雖不是事實,但撥開了我那一頭霧水。以後,我就知道如何小心應對了。趙燕秦同誌許多年前就因病去世了。我必須寫下這一段。雖然我們經過殘暴的迫害,血腥的“群眾專政”,但是,在那兵荒馬亂的日子裏,仍然有許多人性的關愛和不顧個人安危以救助他人的同誌友情,我永遠不會忘記他們。

  工作組撤走了。聽說蒯大富平反翻案了,恢複了自由。我以為,那個捕風捉影的“釘子公案”可以休矣。然而,正好相反,這時又換了一批人來“提審”,態度更凶惡。不過,我已大體上明白了他們的疑點和意圖。這些人多是同情和支持蒯大富,並且反對工作組的。他們認為,是前黨委會和工作組沆瀣一氣,拋出蒯大富,打成反革命,以成為鎮壓群眾運動的借口。而前黨委和工作組的聯係,又是通過我羅某人了。後來許多情況證實了我的想法。雖然,這一段曆史現在沒什麽人提起了,但在蒯大富們的潛意識裏,可能還埋藏著對黨委及黨員幹部尤其是對我本人的一些“恨意”,直至引爆“羅文李饒反革命集團”這一清華園裏的一大冤案吧。

  從工作組開進清華園,到蒯大富翻身掌權這一段的曆史,常常被忽視,甚至有意的遺忘掉。好像清華園在大動亂的十年中所遭受的破壞,所有的一係列的血腥暴行,都源於蒯大富。這是不公平的。打砸搶燒殺,是從這個時期開始的。我們深受其害,我們記憶猶新。

  四人幫倒台以後,清華清理”文革”中抄家物資的小組通知我們去認領自己的東西,我沒有去。有人去了,回來告訴我,別去了,去了更失望和生氣。經過抄家,又經過後來工人解放軍宣傳隊時搞的一次“分浮財“'即把抄來的東西打了個低價,讓“革命群眾”——很可能就是抄家的人——買走了。因此我不去認領。最後清理小組給我退回一個皮箱。因為打不開鎖,所以用刀把箱子割開,東西全拿走了。因為丟下有我的一兩張照片,所以退還給我。我的全部衣物被洗劫一空。多年以後,在江西鯉魚洲農場勞動時,有位工人告訴我:他所在連隊有個工人,床上鋪的蓋的都是抄我家得到的,其中現在鋪在床上的一幅油光油亮的藤製涼席就是我家的。他是北方人,怎會有這種南方的東西呢?我也沒有去“認”。

  這些,都是在劂大富被打成反革命時出現的事,不應由他負責。即使有些是蒯大富掌權時代發生的,我認為前麵的這些“紅色恐怖行動”就已經開始了,後來的隻是前麵的延續。根子緣起都是《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

  無政府主義是對機會主義的懲罰。《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是否適合湖南當時的情況,我不知道。但拿來套在今日的城市和高等學校,則肯定是錯的,即機會主義的,所以必然要受到懲罰。請注意,當時所發生的一切恐怖行動,其理論、路線、政策的根據都在這份報告裏。以我自己來說,“反右”時我執行了“左”的擴大化的政策,我對建築係學生中劃的23名右派負有一定的責任,我應該受到後來這些“紅色恐怖”的衝擊,也就是懲罰。但是,無政府主義也是一種機會主義,誰又來懲罰無政府主義呢?這樣懲罰來,懲罰去,中國就一定不能平靜,要七八年來一次。《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體現的就是這一鬥爭哲學,是一切動亂的總根子,現在根子還沒有挖出來,沒有得到批判和懲罰。希望不會永遠得不到懲罰。領袖也是人,也會犯錯誤。但如果領袖犯錯誤得不到應有的糾正或懲罰,那麽就會使整個民族和國家遭受災難。這是民族和國家的悲哀。我們常說日本人不認錯,還修改曆史,以誤導國民,這的確可憎可恨。可是我們自己呢?我們自己就可以忽略某一階段的曆史,隱瞞曆史嗎?

  每當我回憶起這一階段曆史時,內心就有不可抑製的傷痛。希望曆史永不再重演。

□ 摘自羅征啟著《清華文革親曆記》第一篇, 鏈接 http://hx.cnd.org/?p=209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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