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畢業之後

文革後期，我高中畢業了。各個學校校風差別很大，有的學校校風不錯，有的學校裏很混亂，學生不把老師當回事。因為前途與品行和成績無關，大部分人要上山下鄉，即使留在城裏的也要等上很長時間才能有工作。我親眼看見一個流氓學生對著一位女的校領導口出穢語，當著很多同學的麵羞辱她。那個女領導回了一句：“你媽就是你說的那樣”，掉頭而去。

市圖書館和區圖書館已經重新開放，我趁著無事可幹，就經常去市圖書館看書。記得絕大多數的書隻能在圖書館閱覽，不能借回家。發現有文革前出版的【青年自學叢書】，花了約2個月時間把代數，三角的幾本書看了一遍，習題幾乎全部做完。關於幾何的部分當時覺得寫得不太好，不對我的口味，不喜歡，沒看。以至後來高考時，感覺幾何部分較弱，多花了很多時間去補。我想看的小說和文藝書籍圖書館裏根本沒有，【豔陽天】，【金光大道】之類除外。雜誌也極少。找到一本馬克思傳。看後沒有增加對馬克思的敬意，倒是覺得馬夫人燕妮真漂亮，書中說恩格斯是個資本家，而且夠朋友，老是給馬克思錢。在圖書館裏意外發現一個漂亮女青年，經常在那裏讀書學習，好像是我父親一個朋友Y的女兒。她學習極為勤奮專注，不像我經常東張西望。可我心裏嘀咕，你這樣子勤奮沒多少用的。因為我知道，我爸爸的那個朋友57年當了右派，有了這頂帽子，全家人一輩子別想翻身。那是幾年前，父親被解放了，回家探親。當時我還很小，爸爸一直很喜歡我，有一天特意趁著天黑，對我說：走，帶你去看個右派。我跟著父親偷偷摸摸走到一間小屋門口。敲門，進去後，裏麵很小，一盞不知是10瓦還是15瓦的燈，十分昏暗，人的麵孔都看不太清楚。主人Y 和他一家人看到我父親，很高興。但他們隻是寒暄交談了不到5分鍾，我們就告辭了，估計是我父親害怕被人看見。回去的路上，父親告訴我，老Y並沒有什麽反黨言論，隻是抗戰時被俘，到日本做苦工。抗戰結束後回國歸隊參加解放戰爭，但級別職務上不去，對領導有意見，反右時多發了幾句牢騷。正好右派指標湊不足，他就成了右派。她女兒在學校和工作單位一直很努力，要求上進，卻一直沒法入團，雲雲。還是在那個市圖書館，我看了我哥哥向我介紹過多次的一本書，是愛因斯坦和英費爾德合著的【狹義與廣義相對論淺說】。看後，我沒有全懂，但很震撼，太奇妙了，難以接受其結論，卻挑不出什麽邏輯上的毛病。對我影響最大的書，除了後來讀到的聖經。就是小學時讀過的【毛主席論教育革命】，初中讀的【資產階級實用主義批判】，和這本關於相對論的書，這3本書告訴我，不要迷信權威，要獨立思考。

僅僅兩年之後，高考恢複了，不知道那個女青年命運如何。但努力勤奮的人，在改革開放後的寬鬆環境裏，展翅高飛的機會必定很多。那時的社會，有個好處，年輕人雖然前途渺茫，看不到亮光，但時間很多，不像現在，很多年輕人為了賺錢，出人頭地，忙得喘不過氣來。

看完代數，三角後，想學微積分。正好我爸爸一個朋友的兩個孩子在同城的同一個大學當上了工農兵大學生，她們來我家時，我就向她們借微積分教科書，是當時新編的教材。看看覺得並不太困難，習題也做了不少，因為時間充分，很快把上下兩冊看完了，但其實我當時並沒有學到微積分的精髓。我很快發現那所大學的圖書館不錯，教科書很多，還有我愛看的期刊雜誌，比如【國外科技動態】，【國外航空】，等等。於是冒充大學生進去大飽眼福。眼界開了，雖然沒有實踐經驗，還是很快意識到我國當時的科技，和生產力水平大大落後於世界先進水平，也使得我對偉大領袖本來就不太多的敬意消失貽盡。期刊上漂亮的美國F-14戰鬥機圖片，和詳細的性能介紹，同日常見到的殲-6，轟-5飛機相比，真是有望塵莫及的感覺。那時我曾與父親爭論說：同意共產黨的說法，人的因素是第一位的。但既然共產黨人的因素比誰都好，中國又地大物博，為什麽解放20多年了，還這麽落後呢？至少軍用飛機的水平差距，60年代以來越拉越大。除了原子彈，人的因素為什麽沒有反映到科技水平和裝備的趕超上呢？

羞愧的是我從那個大學圖書館裏偷了幾本書，其中一本書是蘇聯人寫的關於相對論的書，但一直沒看懂。父親一個朋友的夫人也在那個大學，在我插隊之前的一個月，給我介紹了一對數學教師夫婦，他們讓我用另一本文革前的數學分析教材，講定一星期輔導我一次。這本教材我隻學了幾個星期，沒學好，沒搞懂，但讓我知道了嚴格的數學分析與一般的微積分不是一回事，以及我自己學識的膚淺。我和父親很親近，他很愛我，我們在飯桌上經常爭論。關於上山下鄉政策，我年輕氣盛，心懷不滿，說，哪裏是要接受什麽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我看就是要解決就業問題。不是說工人階級最先進，貧下中農是老二嗎，要接受再教育，到工廠豈不是比到農村更好嗎？我父親對毛主席死忠，但常常不說話，悶頭吃飯，隻是警告，不可到外麵亂說。不久，我就去農村插隊落戶了，人生開始了新的階段。

[polar_bear]

不要迷信權威，要獨立思考。說得太對了！這就是中國文化裏最大的糟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