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西遊 (9) ：阿蘭布拉的回憶

六月二十九日 晴

一

我是武俠小說控，金庸的許多書都翻爛了。有一度很喜歡《笑傲江湖》，祖千秋和令狐衝"論杯"那一段令人擊節不已。所謂品酒需講究美酒配好杯，方可相得益彰。縱有美酒而無佳器，純屬暴殄天物。旅遊也是如此。許多地方你就得去的是時候。春天的北京我強烈地不推薦，風沙霧霾，去了活受罪。夏天的西班牙最好不要去，天天熱死狗。冬天，您最好去熱帶，如果不去雪山飛狐的話。參觀格蘭納達嗎，最佳的辰光當是金秋。跟誰一起去呢？巴塞羅那，那肯定要帶孩子，高迪世界啟人心智。如果登泰山，應該是在少年時，邀幾個少年玩伴，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擊水三千裏。格蘭納達的阿蘭布拉宮（紅色城堡）恐怕應該獨遊，也許當您桑榆晚景的時候。那時，就坐在那思瑞得宮(Nasrid)外的花園石凳上，注視即將西沉的斜陽吧！身後是殷紅的玫瑰，遠方的房舍披上了霞光。回想鎏金歲月，追憶似水流年。

往事並不如煙。711年，大概唐明皇在位的時候，七千摩爾人入侵信基督教的伊比利亞半島。八年的征戰，他們征服了大半個西班牙南部。潮起潮落，物換星移，到了13世紀初葉，摩爾人在伊比利亞半島已然式微，北麵的天主教王國阿拉貢(Aragon)和卡思提爾(Castile)如日中天，一路斬將拔寨，摩爾人節節南退。同時，摩爾人的內部也紛爭不斷。國王伊本.哈得(Allah Muhammad ibn Yusuf ibn Hud al-Yazamí )與實力派伊本.艾哈邁爾(Muhammad ibn Yusuf ibn Nasr (1195-1273), 互生嫌隙。艾哈邁爾背叛本教兄弟，與信天主教的卡思提爾王國互通款曲。在艾哈邁爾的幫助下，卡思提爾王國的費爾南多三世(Ferdinand III of Castile )攻取了摩爾人的首都科爾多巴(Cordoba)。作為交換，艾哈邁爾在西南一隅建立一個新的穆斯林王朝，即納塞瑞斯(nazarí)王朝。並以格蘭納達為都，大興土木，修建阿蘭布拉宮。

費爾南多三世當然不是好鳥，他收拾完伊本.哈得，騰出手來對付的就是艾哈邁爾。曆史經常重演，這一幕後來又由南宋、蒙古、金國三國表演了一次。艾哈邁爾倒是能屈能伸，上表稱臣，偏安西班牙一隅，納塞瑞斯王朝苟延殘喘兩百多年。艾哈邁爾死後，其繼承者尤素福一世和兒子穆罕穆德五世(Muhammad V)均以擴建阿蘭布拉宮為己任，三代人終於打造了一個龐大的阿拉伯風格建築群，到處是精美的宮殿、雄偉的城堡、靜謐的庭院、清澈的水池以及馥鬱的花園。阿蘭布拉，正像一位阿拉伯旅行者所描寫的那樣，"宛如一個裝滿翡翠的花瓶"。

兩百年後的公元1492，卡思提爾王國的伊薩貝爾女王(Isabella I of Castile)資助哥倫布出駛美洲。地理大發現、大航海時代拉開帷幕。是年初，格拉那達陷落，摩爾人退出伊比利亞半島。陷落前，格蘭納達的國王艾卜·阿卜杜拉與其對手費爾南多二世(Ferdinand II of Aragon)和卡思提爾的伊莎貝拉女王夫妻達成一項協議，規定穆斯林、猶太人及持有其他信仰的所有人投降之後，獲得人身安全保障，並且有信仰各自宗教的自由。

然而勝利者是不受約束的。十年後，西班牙頒布命令，要求所有穆斯林要麽放棄信仰，要麽離開西班牙。1556年，菲利普二世要求所有的穆斯林立即放棄自己的語言、宗教和習俗。摩爾人灰飛煙滅。伊斯蘭教自立教之始一直在擴張，就伊比利亞一個反例。

然而，艾哈邁爾及其後繼者們為後世留下了一座建築史上的豐碑。放眼全球，阿蘭布拉宮有可能是最完美的穆斯林風格的建築了！盡管在摩爾人退出半島之際，宮殿有一定程度頹敗，新統一的西班牙氣度恢弘，對這一異教明珠的保護總的來說還是不錯的。

一百二十年前的某一個黃昏，有位老者來到了格拉那達。夕煙下這座昔日浮華的廢宮，讓他感慨萬千，一絲旋律在他的耳邊縈繞。當夜，他用吉他的輪指技巧來記錄那個旋律，這就是《阿爾罕布拉的回憶》*，作曲家的迷惘、幻想、憧憬、悲傷，盡在吉他弦上。

我聽說阿蘭布拉宮，始於這支曲子。那時還在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紀。開始隻是驚異於撥弦的技巧，聽不出曾經的意氣風發、悲歡離合，往日金粉世界，轉眼間煙消雲散。而今到了天涼好個秋的光景，有機會探幽阿蘭布拉宮，自然要尋找作曲家泰雷嘉描述的意境。

* 西班牙語念法應是阿蘭布拉

二

其實，當我在做旅行計劃的時候，曾有意跳過格蘭納達。原因是阿蘭布拉宮的門票網上兩個月前就已售罄，更不用說需要特殊預約的那思瑞得宮。但女兒的西班牙老師建議她一定要去那裏，沒票也得去現場撞撞運氣。

我們到達格林納達還是中午。出發前就收到旅館前台的信息，把車停在一個地下停車場。停車場真小啊，我費了老大的勁才搞定。拖著箱子走了足足有一裏地，才找到旅館，正在一條步行街上，難怪旅館讓我先把車停好再入住。這家旅館叫做Room Mate Leo， 網評相當不錯，開窗即是風景。

在旅館的頂樓上，整個城市盡收眼底，阿蘭布拉宮近在咫尺。

整理停當，我們沿著舊城牆往山上走，這是著名的阿爾巴辛區，通常二三層小樓的四合院，頗有伊斯蘭特色。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名錄上，除了阿蘭布拉城堡之外，阿爾巴辛也名列其中。

西班牙人的藝術天賦不止表現在建築上，就是沿路牆上的塗鴉也值得一看。

我們終究沒有票。繞了城堡一圈，也無法進去。在市政廳，工作人員建議我第二天一早去排隊。去的早，應該有機會。

次日六點起床，天還有些暗。在街上找到一出租車。隻說一個詞"阿蘭布拉"，司機會意，一踩油門就上了山。那裏有兩個隊，一個隊用現金，一個隊刷卡。現金那隊有二十來人，刷卡的隊人少多了。

一下車，發現天好冷，也就攝氏十五度的樣子。我身著短衣短褲，凍得發抖。在巴塞羅那，每天都是室內攝氏四十度的豔陽天，可到了南方的格蘭納達，溫度反而降下來了。

為驅寒，我跟周圍的人聊天。排在我前麵的是兩個日本人。人家穿了好幾層，顯然做好了充分的準備。一個學哲學的，大學剛畢業，另一位跟我差不多大，英語不靈光，得通過年輕人翻譯。其實他們也是在旅途中邂逅的。年輕人說他在伊比利亞半島呆了很久了，明天就去摩洛哥，然後從那裏回國。過了一會兒，售票處旁邊的咖啡館開門了。年紀大的那位日本人去買早點。他端了一杯熱咖啡給我。我有些驚訝。他說："送你的，看你穿的太少了"。我一直在蹦蹦跳跳，好製造熱量。一杯熱咖啡下肚，感覺溫暖了些，旅行中的趣事是會遇到各種各樣的人，有小人也有君子。今天遇到了位日本君子。

我身後的是一位土耳其人，會說法語和一點點英語。我告訴他在土耳其旅行的故事，他說現在安全情況好很多，應該可以去土耳其了。說實在的，去過這麽多國家，土耳其完全應該打五分。

到了8點，人們魚貫而入，機器出票很快，我拿到正午參觀那斯瑞得宮的門票。一直擔心的門票解決了！看來門票不是大事，早點去排隊唄！以前買火車票多難！

 

阿蘭布拉的美自不必多說。那斯瑞得宮尤其值得一看，那是精華裏的精華。穆斯林建築的特點就是繁複與華麗，在這裏隨處可見各種複雜的幾何圖案和用阿拉伯文撰寫的真主必勝。艾哈邁爾投降之後，受上司費爾南多三世的差遣，攻打同教的弟兄。得勝歸來，他暗自神傷，勝利不屬於自己，隻能讚美上帝！真主必勝，他把自己的心聲寫到了宮殿裏，向自己的上帝和同教的兄弟證明自己沒有忘本。百年之後，安拉會原諒他吧！

 

各個宮殿的裝飾美輪美奐。學數學的都知道密鋪（Tessellation），或稱平麵填充、細分曲麵（subdivision surface），指的是用一些較小的、重複的圖案去填滿一個較大的平麵而不留任何空隙。在數學上，密鋪可以推廣到更高的維度（比如三維空間），在那裏，密鋪被稱為空間填充。據說，數學家是在阿蘭布拉宮發現了密鋪這門學問。你看看這個藻井是不是細密地讓人起膩？

有很多文學作品都描述過阿蘭布拉城堡。畢竟在這裏發生過許多悲喜劇。弑父殺子，屠兄戮弟，司空見慣。有幾位文學家曾在這裏住過，出名的比如華盛頓歐文，蕭伯納等等。華盛頓歐文是美國文學的開山鼻祖，聲望了得。他曾出過一本小冊子，名字就叫做《阿蘭布拉的傳說》，後來有人還根據這本書拍了電影，掛在網上可以自由下載。鑒於歐文的推介，阿蘭布拉一直是歐美的旅遊熱點。

盛夏清晨的阿蘭布拉，到處是潺潺的流水，盛開的鮮花。女兒追逐著蝴蝶，朝陽映著她的發梢宛如鑲嵌的金邊。我無法找到泰雷阿在《阿蘭布拉的回憶》描繪的意境，感覺宮崎駿的《天空之城》恐怕更貼切。

時隔多年後再回憶格林納達，會是發思古之幽情嗎？或許更多是那個在玫瑰叢中穿梭的女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