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陽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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虐得心跳

(2021-01-04 08:46:00) 下一個

2019.10.11  

今天是個大好天。早上離開湖區(Lake Winnipesaukee)時,朝湖邊瞟一下,有幾株楓樹紅得燦爛。湖麵上氤氳蒸騰,仿佛開鍋一般。其實我們昨晚開了一夜暖氣,十月的新罕布什爾(New Hampshire)已經開始冷了。沿著93號州際高速公路向北開,白山(White Mountain)黃綠相間、一路蜿蜒。離24A出口還有十幾分鍾的時候,前方一改綿延醇厚的畫風,左邊山如劈如削,右麵山高大雄偉,中間的居然努力在烏雲纏繞中墊起山尖。此景似曾相識,宛然加州的優勝美地(Yosemite)!我跟LD說,左邊的那座山,應該是我們要去的地方吧!

一個月前風姐邀請我一塊來白山爬山。還召集了個“白山紅葉”微信群。回家跟LD說,心想她會由我自己去瘋,卻沒想到她也要來。畢竟,這裏是我們洋插隊開始的地方,負載過我們曾經的理想和焦灼,也可以說是第二故鄉了。

風姐定了一棟房子,樓上樓下足足可以住上十人。除了她和巴瑞,其實隻有瑞克、艾琳和我們一家。巴瑞是清華理工男中的佼佼者,多閑多金,且多才多藝。周末開著飛機滿世界找山爬。他們四位算是資深山友。我雖也偶爾爬爬山,卻是觀景為主,找虐為輔,雖說體力自認還算不錯,但絲毫沒有準備。LD雖是大山深處長大的,這些年疏於鍛煉,這麽大的山,我對她沒多大信心。

我們將近九點才到停車場。有個比我老兩旬的大爺級管理員敲了敲車窗,讓我們去34C出口泊車,這裏早已滿員。一路折騰到正確的停車場,又一路折騰坐著小巴回到山道的起點。時間在磨蹭中飄逝,正式上路已然10點。

我們沿落水小徑(Falling Water trail)往上。這一路藍色的路標隨處可見。爬山者摩肩接踵,時時會遇到交通堵塞。來爬山的什麽年齡的人都有。上到七十的白頭翁,下到七歲的兒童,可以聽到來自世界各地的語言。奇怪的是以法語居多。一路跟艾琳瑞克聊天,他們居然還會日語韓語。加上漢語英語,四大語係會了三大,不由地不讓我膜拜。說實在的,與日語相比,英語更像漢語,而且還越來越相似。年輕時喜歡語言學,有機會比較一下語言,聊聊喬姆斯基(Chomsky),一路上也不寂寞。

落水小徑一路風景甚佳,“重重疊疊山,曲曲環環路。丁丁東東泉,高高下下樹”。搬清人俞樾關於九曲十八澗的詩到這裏正好。一路清溪,一路飛瀑。賞葉複賞葉,觀瀑再觀瀑,走走停停,勝似閑庭信步。LD嘀咕道,如果都是這樣的路,登頂是沒問題的。

新英格蘭(New England,在美國東北部)的深秋,美得醉人。藍的是天,綠的是鬆,黃的是石,紅的是楓。沒顏色是水,清清泠泠,有讓人掬一捧就喝的衝動。告別山溪,路就不再平緩,一路上大石嶙峋。越往上路越滑,瑞克雖是爬山高手,也給我們表演兩次栽跟頭。我們兩位菜鳥連登山鞋都沒穿,更加得小心翼翼。

爬山不看景,看景不爬山,從小溪到樹線(Alpine tree line)這一段盡是大塊大塊的冰,滑一下蹭一下真是家常便飯。我們幹脆拉著路邊的樹枝走。美國的山路崎嶇難行,很少會有人出資鋪路的。我們要爬的最高峰拉法耶特峰(Mt Lafayette,以助美國獨立戰爭的法國貴族命名)海拔1600米,比泰山還高。相比之下,因為沒有石階,可難爬多了。古人到此,大可感喟“捫參曆井仰脅息,以手撫膺坐長歎”。行路雖難,可難不住那四位資深山友。LD也表現神勇,一氣爬上了樹線。樹線之上,隻有灌木,喬木就無法生存了。

上得山來,眼界頓為一開。四下青山皆覺低,八麵罡風盡入懷。朔風呼嘯,氣溫起碼比地麵低上十度。我沒想到這麽冷,招呼大家不要停留。

不過LD卻指著對麵山中的小湖,驚呼連連。“我爬過那個天池!”我想起來了,二十多年前,我還在澳大利亞,她跟一群教會的朋友來爬加農山(Mt Cannon),那裏有本州的象征老人石(Old man in the mountain)。她在山中湖畔住了一夜,雖帶了兩床睡袋,卻凍得無法入眠,她的朋友枝窩在車座上睡了一夜。我後來也帶朋友在山下遙望過老人峰。那時對爬山還沒啥興趣。可是離開新罕布什爾沒兩年,老人石崩塌。有趣的是,老人石雖不在,硬幣也好,車牌也罷,依舊紀念這個遠去的名勝。

隻有到了這裏,才想起以前來過多次。周邊的幾個景點,比如水盆(the Basin),水槽峽(Flume Gorge)甚至遠處的華盛頓山都去過。孩子小時,還在不遠處的(Waterville)水村呆過一個星期,爬山騎車,高爾夫,忙得也不亦樂乎。不管什麽時候來新罕布什爾州,總會留下美好的回憶。

LD走在山脊上,也覺得欣喜異常。她老家山嶺起伏,高山卻不多。五嶽什麽的以前在國內也沒去過。站在小草垛峰(Little Haystack)上,白山群峰,盡收眼底。雖然東北方的華盛頓山更高(美國排名第六),但此刻也仿佛就在腳下。登高望遠,心情總是好得很。我商量,要不見好就收,原路返回?她遲疑了一會兒,來路太滑、人太多了。似乎尚有餘勇,跟著大家一起走吧!其他幾位也不希望分兵,說都帶了頭燈,跟著大部隊慢慢下,應該沒有問題。

山脊上遊人絡繹不絕。這是著名的阿巴拉契亞小道(Appalachian)的一段,一路上可以看到熟悉的白色路標和好事者用石頭堆成的指示台。很少見到重裝的登山者,此刻,那些走阿巴拉契亞小路全段的山友多半早已離開了此處。巴瑞遙指西北山腰上的建築,那裏應該是他們留宿的地方,如果願意花錢買舒服的話。

我雖然在幾個州都爬過一小段阿巴拉契亞小道,卻從沒想過自己會像老狐、鳳凰山那樣走全程。這種長走,就像走聖雅各(Camino de Santiago) 朝聖之路一樣,沒有一種類似宗教的虔誠是無法堅持的。盡管我喜歡跟讀他們的日記,估計自己永遠也無法嚐試走全程。時間、金錢、體力都是考慮,關鍵是目的。現在已經很難接受這種苦行僧似的生活了,偶爾走走還可以,走上好幾個月,什麽目的呢?當然急功近利如我,是無法理解上下求索的修煉者的。

不過走在山脊上,感覺卻是相當好。我相信大腦正在大量地分泌內啡肽。上山後的輕鬆就跟一次大考後的感覺一樣。也許那些長程登山者或明或暗追求的就是內啡肽吧!

我們眼前的一段阿巴拉契亞小道,也是著名的佩米環路(Pemigewasset Loop)的一小段,在山友中享有盛譽,在北美最難爬山路排行榜上名列亞軍。老同學郜三叔最近走過,並向我強烈推薦。“能走上一小段佩米”,瑞克對LD說,“北美就沒什麽山路可以難到你了”!

陽光雖然燦爛,山脊上卻冷得刺骨,水汽凝結在灌木上,凝為霜華。經久不化,粗看像是大雪,其實幹燥的很。我和瑞克邊走邊聊。他這些年也走了不少山道,比如印加古道(Inca Trail),越走越上癮。現在正打算走一圈意大利的多洛米提(Dolomites)。為了今天的環路(Franconia Notch loop),他曾來過兩次。前兩次要不是雨大路滑,要不是就下雪封山,直到今天才如願以償,順利登頂。

我們今天走的這條環路,爬升有一公裏,總長約13公裏。體力好的估計7個小時可以搞定。然而山上風光無限,有各種各樣的怪石,奇形怪狀的冰淩,想叫這幫大玩家下山還不是那麽容易。愛搞笑的瑞克出場了,他老兄東北人,自帶趙本山的鐵嶺腔,這就指著遠方的好山色,深情款款地招呼著艾琳,“白雲啊,黑土向你道歉,來到你門前,請你睜開眼,看今天的你我怎樣重複昨天的故事,我這張舊船票還能否登上你明天的船!” 誰也沒想到在拉法耶提峰上還可以演出一場《昨天今天和明天》。瑞克和艾琳的精彩表演逗得大家前仰後合。LD謔道,“瑞克讓我想起了潘長江。哦,不對,肯定比潘長江帥多了,否則像艾琳這樣韓星級別的美女怎肯下嫁呢?”一席話,又讓瑞克做得意洋洋狀。

風姐呢,這位當年少年班的女學霸,靜靜地坐在山崖旁,遙望著遠山。那裏是華盛頓山,她是否在想下一個徒步目的地呢?華盛頓山有美國本土最惡劣的天氣,那裏曾測得每小時370公裏的風速,單薄如她恐怕都會被勁風刮走的!巴瑞卻在不遠處忙個不停,左拍右攝,努力要抓住風姐的卓約風姿。我想跟巴瑞說,“您就別擔心了,有愛的人最年輕,風姐的魅力永遠都會在那裏!”

太陽已然偏西,說說笑笑,一晃就是兩點。我趕緊示意大家下山,說實在的,對咱家那口子的體力沒信心。

下山雖不做功,但對膝蓋的要求甚高。我們這些上點年紀的走得多很小心,可身旁總有許多小年輕笑著鬧著嘻嘻哈哈就衝了下去。年輕,畢竟有資本哪!

其中,也有些華裔。我們之間開玩笑帶了顏色,一個小姑娘似乎也聽懂了,抿個嘴直笑。一問居然還是新澤西人,現在波士頓工作。父母親也跟我們一樣是第一代移民。看來,以後得拉著女兒來走山了。

過不久就衝到了綠葉小屋(Green leave Hut)。這裏有高大上的茅房,有漢堡包,炸薯條,還有數間旅社。高低床,有如長途列車的上中下鋪。即使是淡季,估計這裏也要四十美元一夜吧!下午三點,長途跋涉的尚未到來,床鋪上都空著。我倒是好奇晚上會有什麽人來,交流什麽樣的故事……

巴瑞建議我們走綠葉小路(Greenleaf Trail),終點靠近93號公路。我和瑞克從那裏跑三公裏取車就行了。這樣就不必重複早上長時間的等車。可是綠葉小路雖然沒有冰,泥濘不堪,也不是太好走。又走得一裏路,忽聽LD要水,聲音甚是虛弱。她說關節疼痛,走不動了。

這離小路盡頭大概還有三公裏。夕陽西下,光線曦微。艾琳和瑞克安慰著LD,讓她降速慢慢走。把自己帶的能量棒給她。而巴瑞呢,他們在前頭探路,綠葉小路沒有路標,隻有根據地形地貌才能判斷路的走向。

這時LD體力已到了極限。說話都帶著哭腔。如果是平地,我也就背一會了。可這是坡地,一背搞不好兩人都摔倒。後果難以控製。艾琳安慰著她,就快到了,不遠了。

其實還是滿遠的。這三公裏很不好走。中間有倒下的樹幹,跌下的大石,綿延的植被。這裏是著名的老鷹岩(Eagle Rock)。有的地方水汽豐沛,居然到處都是青苔。時間恰當,當是出大片的所在,拍出的風景肯定超現實。

最後的兩公裏甚是艱難。LD步履蹣跚。艾琳和瑞克慢慢地護持著,已經可以看到公路上的車燈了,可是小路依舊綿延不斷,忽上忽下,天可就黑了。

突然前麵走過一個大學生,我們趕緊問離出口還有多長時間。沒想到他早已迷了路,正暈頭轉向呢。巴瑞,瑞克打開了頭燈,招呼他跟我們一起走。夜路裏的兩公裏跟白天不可相比。巴瑞提醒大家注意腳下,步步踩實,千萬不要崴腳。慢點不要緊,出了事故,耽誤的時間就更多了!

真是行百裏者半於九十啊!這最後一公裏LD走得艱難,其他人也跟著艱難。虐腿更加虐心,我想如果沒有咱倆拖後腿,他們幾個早回去吃上擀麵條了。這一路上,我們就在哄LD,再走一百米,再走五十米就到了。可不,隻要跟著走,路總有盡頭!

忽聽風姐一聲歡呼,終於到了綠葉小道的路口,月已上中天。

回程的車上,我問LD,“今天感覺怎樣?”她說,“多虧了這四位,否則這一夜就晾在山上了!”她停了一下,轉頭幽幽地說,“不上得高處,哪知風光無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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