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陽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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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嘉中四記

(2014-06-28 17:29:39) 下一個
翻牆記
在我念書的時候,中學尚在縣城的邊緣。再朝東就是農田了。皖東丘陵來到此地, 地勢開始平緩。往南隱約有山,如老僧入定,當地人叫大橫山。西邊是縣城,津浦路切城而去。城不大,火車夜過,汽笛不絕盈耳。北麵有東大塘,常有魚鷗翱翔。當地泉甘,釀泉為酒,遠近聞名。校南就是酒廠的大煙囪,排氣之時,酒香撲懷, 全校皆醺。
校牆有兩米高,山石壘就。輕易可翻越。學校從安全考慮,明令禁止爬牆。不過卻屢禁不止。究竟為什麽?牆外看起來不過是農田,實際上卻別有洞天。春風又綠之際,雨後,在溝邊河畔常見地衣。洗淨,用大火急攻,再加辣椒,便是美味。溪頭薺菜,青翠鮮肥,乃包餃子的上等食材。春天的蘆蒿芽和蘆蒿根,用臘肉一燒,滋味悠長,其中妙處隻可意會。豌豆和小麥成熟之際,校長就很頭疼,老農又來告狀了。
我們當年的高考,考的是七門課。除了數理化,門門考的是強記。我天生記性欠佳,要比別人花更多的時間去背書。有人說田裏背書效果好,於是也學此妙法。放學後,懷揣一本書,如大俠般逾牆而走。越一幹溝,便是稻浪滾滾。果然在田間地頭,到處是熟悉麵孔。有的低頭苦思,念念有詞,像小和尚念經;有的來回踱步,佐以手勢, 如老道士作法。夕陽懶洋洋地照在身上,雲淡風輕,偶有家雀上下追逐,的確是個好地方!初秋的田野,靜謐安詳。間或火車的汽笛,打斷紛擾的思緒。周圍雖書聲不絕,一不小心就會打個盹。醒來, 一彎新月正照當頭,四下裏書聲不在。唯有秋蟲呢噥, 隱隱聞到的是學校食堂的飯香。
禮堂 
我外婆家正對中學大門。母親和幾個舅舅都自中學畢業。有個舅舅曾在學校名列前茅。大人們對學校的感情,很早就傳了下來。文革末期還談不上教學秩序。五六歲時,我盼著早點上學,經常跟著鄰家大姐姐到課堂裏聽課。學生看著個小蘿卜頭挺好玩。好在我老實,老師也不管,英語課也就教點毛主席萬歲什麽的,也不需要基礎。中學教學區布局相當簡單,四橫六縱,絕大多數是教室。灰磚青瓦,簡單樸實。教室之間相距甚遠。辦公室開始是平房,兩排教研室相對,中間由過道連接。大門朝西,斜陽下時時飄過長長的身影。由辦公室再往西南,就是大禮堂。整個中學裏最好玩的地方莫過於此。沒人管的時候,在舞台上跑跑跳跳,咚咚有聲,就像在演樣板戲一般。猛地在舞台上跺上一腳,大可把階級敵人踹得永世不得翻身。幾個孩子上躥下跳,鬧騰正歡的時候,通常就有人來攆了。
中學文藝匯演的時候,最是熱鬧。大禮堂裏就像戲園子般,談天說地,磕瓜子吐痰,家長裏短,就等帷幕拉開。舞台通常有對聯,左聯是“偉大的中國共產黨萬歲!”,右聯是“偉大的領袖毛主席萬歲!”。紅紙黑字,雖然不對仗,可是那個年代的標準。一陣鑼鼓響亮,跳上幾個穿綠軍裝的紅衛兵,來上一段忠字舞。不過印象最深的是一個小姐姐的獨唱:“大家天上布滿星,月牙亮晶晶,生產隊裏開大會,訴苦把冤申。萬惡的舊社會,窮人的血淚恨...”唱得台上台下眼淚汪汪。
忽一日,有人大喊“失火了!”。望南頭看去,濃煙滾滾,可了不得了,失火之處正是大禮堂。我那時好像也不怕,跟著鄰居一起跑去看熱鬧。風助火勢,火借風威,伴有乒乒乓乓的爆裂聲,場麵絕對震撼。人們七嘴八舌,有人惋惜那架縣城裏唯一的鋼琴,也有人擔心有沒有人員受傷。過了好一會,消防車方姍姍而至。杯水車薪,大勢早已去了。後來查明是人為縱火。丁大頭與學校有爭執,怨氣無處可泄,化作烈焰飛騰。在那個年代裏,他的大頭沒逃脫專政的鐵拳。
此後的大禮堂一蹶不振。後來修補了多次,僅僅維持了個外觀。記得七六年唐山大地震時,它被隔成多間供傷員養傷。八十年代初,我在那上學的時候,依舊是住著人。終我讀書之際,一次演出也沒在那裏搞過。
掃地
漢語真是神奇的語言,要簡可簡,要繁可繁。許多詞含義深刻。本義與引申義常常相差不可以道裏計。比如洗澡,楊季康先生洋洋灑灑以此寫了本長篇小說,精彩絕倫;比如時下流行的正衣冠,照鏡子,其中素材,估計可供拍成很多很好的電影。“洗澡”發生時我還沒出生,“正衣冠,照鏡子”如今離我太遠,這裏我就說說掃地。我經常掃地。但有兩個學期,掃地掃得如此認真,以致於終身難忘。
那是在初三,班主任夏老師很重視學生品行的培養,他常說“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據說典出《後漢書》。引申做事得認真,由小看老,由小知大。掃地看似簡單,一旦認真,就不再簡單了。於是每周一次的掃地,變成不折不扣的磨練。標準程序是:去井邊提水,把板凳放到課桌上,灑水,掃地,再掃走廊和周圍的地麵。放下凳子,抹桌子。次序錯了,效果會大打折扣。比如,先抹桌子再掃走廊,灰塵又會飛到桌子上去。這麽說來,掃地也是一個係統工程,小覷不得。夏老師檢查的時候也很簡單,走廊前的泥地是不是掃得發青啊?講台有沒有落灰啊?有一次,我覺得我這個小組已經做得很到家了。沒想到他從口袋裏掏出一雙幹淨的白手套,那時刻馬上就傻了。夏老師微笑著,摸摸教室的門那,窗台呀。拍了拍手套上的灰,得,我們得再掃一個星期。有沒有什麽達標的好辦法呢?我當時沒想到。最後靠多打水,把掃地變成洗地,也就完成了任務。一輪到我這個小組值日,我就盼著下雨,下雨了,就不再有灰塵的問題。
後來終於查了《後漢書》。找到了這個該死的“一屋不掃”的典故。人家陳蕃說:“大丈夫處世,當掃除天下,安事一室乎?“。原來陳大人小時根本不屑於掃地。意思全反了!
三十多年過去,有時候在夢中仍然會夢到掃地。今天,你的地掃幹淨了嗎?
知了又叫了。三十多年前,我在一篇作文裏這麽寫道。知了叫時正值盛夏,一年一度的高考時刻。知了聲急,考生心急。
那時的高考 
現在的孩子恐怕無法想像三十年前父輩麵臨的壓力。考取意味著從此脫去農袍,告別麵朝黃土背朝天的勞苦。考生肩負著父母、甚至是全家的期望。家貧,可能隻能負擔一個出去念書。我記得高三的教室,永遠有人在苦讀。即便熄燈後,教室裏依舊燭光搖曳,堆積如山的書桌後埋著的是張張疲倦的臉。清早麻麻亮,校園裏的樹下、溝岸,總有早起的讀書人。那時的流行歌曲唱的也都是“沿著田間蜿蜒的小路,清晨來到樹下讀書....”。那是一個百廢待興、奮發圖強的年代.
梧桐花開,空氣彌漫著幽幽藥香。七月,那是一年中最熱的日子。那時候,沒有空調和電扇,每年都傳說著多少人在考場上中暑的故事。考場很貼心地為大家準備了一大桶綠豆湯。考點有醫護人員待命。我記得我的考座臨近窗口,多少有點涼意。老師有意無意的安排也許會給我的高考成績加上一分呢!
鞭炮響過,腰鼓聲歇。接到通知書的,歡天喜地。沒有收到的,繼續焦急地等待。有一位好友,成績遠遠超過本科線。可是他的通知天天等不到。記得我已經開學一個月了,有一天半夜,他來敲我寢室的門。原來他等到了結果,是個中專。盡管與期望有天壤之別, 終於可以有書念了!接到通知書已經很晚了,為不錯過報名時間,他父子趕了一天的路,才來到省城。那一夜,他們沒睡,我也沒睡好,真為他激動!也有同學,連續複讀很多年才考上,被人起了綽號叫"苦菜花"。千軍萬馬過獨木橋,過去了,從此改變自己的命運,是花朵從此綻放。過不去的,如今年近半百,許多人還得出賣體力,遠赴他鄉打工,日子過得艱辛。
三十年後,獨木橋變成了高速路,念大學基本不是問題。然而,我卻為那些來自小城鎮、農家的孩子擔心。以後會怎麽樣?城裏房價高漲。長安米貴,農家的孩子,還能象千百年來一樣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嗎?大城市如今是越來越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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