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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心》:第一章(四十三)

(2016-03-03 17:34:39) 下一個

(四十三)

送走丁行長後,譚欣靠在樓梯扶手上,看著那幾朵毛茸茸的繡在黃綠相間的地毯上的小菊花,又一次想起了那個美好的下午和那個下午裏盛放的九月菊。然後,她抻長了脖子,隔著兩層樓的天棚,凝望位於別墅頂層的那間大大的玻璃房。她已經太久太久沒有上過頂樓,沒有走進玻璃房半步,沒有照看和打理玻璃房中任何一個曾被視她為珍寶的物件。

“我怎麽可以把它忘得幹幹淨淨?如果不是今天去了夏閑雲茶莊,我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想起它。”譚欣一邊自言自語,一邊跌跌撞撞地奔向頂樓。

慌亂中,當初買下和入住這幢別墅前後那一段時間發生的事情,一個片斷一個片斷地撞擊譚欣的腦袋,直到將她撂倒在樓梯上,又生拉硬扯地把她拽回當年。

如果說,人世間果真是一個巨大的大怪物,那麽,應該可以說每一個人都是渺小的小怪物。隻不過,隻有極少數人真正知道自己有多麽渺小,隻有更少數人真正知道自己並不像他想象的那樣正常。當這個想法從混亂的因相互撞擊而成為碎片的片斷中挺身而出的時候,譚欣也隨著這個想法從自己的身體裏挺立起來,分離出來,直到擺脫了所有的碎片,成為一個獨立的、超然的觀者。

這是譚欣平生第一次以觀者的身份觀看自己這個小怪物的表演。她不得不輕歎一聲,擠出一絲自嘲式的微笑。譚欣第一次覺得當年的自己相當可笑。她覺得那時的自己就像一頭橫衝直撞、勇往直前的小怪物,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麽,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隻是因為那一晚洪亮沒有像往常那樣對她不冷不熱,隻是因為洪亮滿臉歡笑地把她迎進家門,興致勃勃地告訴她,他聽說金頂別墅區有一個業主因急需現金欲低價轉賣房子,他很喜歡金頂的房子,譚欣就做出了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實現他的願望的決定。譚欣不顧公司財務崩盤的危險,連借帶貸地買下這幢對當時的她來說價格不菲的二手別墅並將之裝修一新,又用了大半年的時間才按照洪亮的喜好置辦好家居用品。

當置辦好這一切之後,譚欣滿心歡喜地對洪亮說:“我們終於迎來了全新的一切,我們的生活也要有一個嶄新的開始。”

洪亮收斂了如花的笑容,淡淡地說:“再怎樣全新的一切,也不過是繼續先前的生活。要什麽嶄新的開始,能繼續先前的生活已經很好了。”

聽罷洪亮所說的話,譚欣像是陰霾裏的影子一樣,從頭到腳都灰灰的。但是,她倔強地綻放笑容,雖然那笑容已經由灰灰色變成了慘白色。她抱緊雙臂,貌似優雅而又愉悅地說:“是啊,要什麽全新的開始。我們要讓生活美好地進行下去,一直進行下去。”

說罷,譚欣說還有事,馬上要出去。那一刻,譚欣就像一頭在快速奔跑中撞上了山石的小怪獸。她捂著頭破血流的自己,偷偷地對自己說:“是誰給我蒙上了紅蓋頭?”

“你自己。”她輕輕地回答。

坐在車子裏,她做出了一個既讓人感到滑稽又讓人感到憂傷的“思想者”的動作,帶著哭腔小聲地對自己說:“譚欣,加油!”

加油?想到當年那句自勉的“加油”,譚欣終於知道了,過去那些年她一直拚命地想盡一切辦法努力賺錢,賺錢,賺錢,其目的就是“要讓生活美好地進行下去”;她也知道了,她之所以能把頂樓的玻璃房忘得幹幹淨淨,隻是因為她像洪亮一樣認為她是不潔的,她不敢在陽光下晾曬自己的憂傷。

回想拿到房子的鑰匙後,她和洪亮像兩個小燕子一樣,從樓下飛到樓上,又從樓上飛到樓下。最後,他們站在隻有一棵櫻桃樹的“花園”裏,一起構想他們的花園應該是怎樣一副模樣。

“要種一些九月菊,一定要種一些九月菊。”洪亮滿目憧憬地說,“待到秋季的時候,其它的花都敗落了,它們還在盛放。”

譚欣抱住了洪亮的胳膊,甜蜜地說:“是的,我們要種上一大片九月菊。就像那個午後一樣,我們沐浴在陽光下,一起賞望九月菊,回憶美好的一切,展望美好的一切。”

洪亮看了看譚欣,輕輕地推開她的手臂,轉身向房門走去,一邊走一邊若無其事地說:“譚欣,我們來分下工吧。我負責一樓、二樓,你負責三樓。從設計、請裝修公司、監工到驗收,我們都各自全權負責。”

“你已經有些想法了?”譚欣跟在洪亮的身後,強忍內心的委屈,若無其事地問。

“是啊。這些天我一直在考慮一樓和二樓的所有房間應該怎樣安排,但我實在想不出三樓用來幹嗎用。我是窮人家的孩子,到現在都不敢相信,我能住上三層樓的別墅。”洪亮歎了口氣,幽幽地說,“譚欣,謝謝你!”

隻這一句話,洪亮便輕而易舉地再一次將譚欣推進了華麗麗的心靈的煉獄。不潔,便成了烙在她心頭的永遠的罪證。為了洗去這個不可能洗去的罪證,譚欣越來越卑微。不知不覺中,她如洪亮希望的那樣,進化成了一部多功能的賺錢機器。

最初裝修的時候,譚欣既不敢提出她的看法,也不敢要求洪亮說一說他的創意——因為,洪亮從來沒有向她征求意見的意思。譚欣默默地關注一樓、二樓的進程,努力地拓展公司的業務,努力地賺錢,根本就沒有時間和精力考慮如何裝修三樓的事情。

那一天,為了洽談一樁重要的生意,譚欣約幾位領導和一位客戶去茶樓喝茶。喝茶的過程中,為他們泡茶的美麗又文靜的小茶妹一邊優雅地泡茶,一邊娓娓動聽地為他們講解與茶相關的知識。

小茶妹說:“古人雲,‘誰謂荼苦,其甘如薺’,說的就是茶了。它的意思是說,誰說生活中的艱辛和不幸是苦澀的呢?當我們走過之後再品味,它的滋味就像甜菜一樣甘美。”

譚欣有意打斷小茶妹,向她提出她的疑義,《詩經》中說的“誰謂荼苦,其甘如薺”,那“苦”明明指是苣菜的味道,那“甜”明明是指薺菜的味道,哪裏有茶和甜菜什麽事情?可是,靜靜地端詳著小茶妹,靜靜地端詳在座的幾位,發現他們在都聚精會神地聽小茶妹的講解,她竟沒有勇氣向她提出質疑。

這小茶妹年輕,秀麗,皮膚白皙,舉止優雅,聲音不大不小,語速不緩不急。看著她表演茶道,看著她給大家斟茶,譚欣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想法:如何詮釋《詩經》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真的很美!

當譚欣發現,這樣的想法源於她內心的自卑之時,她的思緒遊離了茶桌,遊離了小茶妹的講解,遊離了在座的各位,飄向了作家王旭烽在《茶人三部曲》中不斷地提到的“忘憂茶莊”。

在《茶人三部曲》中,杭州城裏的杭家忘憂茶樓上就掛著這樣一副對聯,“誰謂荼苦,其甘如薺”。這裏的“荼”字指的才是“茶”。回想起來,當初讀《茶人三部曲》看到“誰謂荼苦,其甘如薺”這幾個字的時候,譚欣和這位小茶妹一樣,很自然地就把名字叫做萵苣和薺菜的野菜與茶聯係起來。想來,站在“茶”或“茶人”的角度來看,小茶妹對這句話的解釋可以說是很貼切的,盡管她把“薺菜”說成了“甜菜”。

可是,“誰謂荼苦,其甘如薺”確實出自《詩經》,那個時候的“荼”指的就是一種菊科的苦菜。據譚欣讀書所知,雖然茶是祖先最先發現和食用的,雖然“茶”字是由“荼”字發展而來的,雖然《爾雅》中曾說過,“檟,苦荼①”,雖然從《僮約》中的“烹茶盡具”可知,西漢時期,茶已經成為普遍的飲料,從“武陽買茶”可知那個時候已經有了專門的茶葉市場,但是,“荼”成為“茶”的主要稱謂卻是在中唐前。

咳!想到這裏,譚欣窘迫地暗自歎息,好後悔當初讀罷《茶人三部曲》後,雖然已經對茶產生了濃鬱的興趣,也把書裏麵一些與茶相關的知識刻在了腦子裏,可她並沒有從那時起開始學習茶道。歎息過後,她悲哀地發現,沒有勇氣打斷小茶妹的話,還暗中扯出這些與茶相關的知識來為自己佐證,隻是因為她很自卑,而起初有意打斷小茶妹的話也是源於她的自卑。她還悲哀地發現,“不潔”一事已經徹底地摧毀了她的自信,讓她自卑到連自卑的勇氣也沒有了。一時間,譚欣覺得她像一個玻璃人,從內到外都裸露在眾人的眼前,而從內到外都空無一物。

或許,隻是為了給自卑的自己尋找一根精神支柱;或許,冥冥中注定了,茶是解救譚欣的良藥,那天的茶席還沒有散,她已經決定了,要把他們家三樓的太陽房好好地裝飾一下,使它成為一間屬於她的古樸、優雅、潔淨的清幽之地,正如杭天醉的花木深房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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