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那一天,薑行長憂心忡忡地給丁行長打電話,他說他心情不大好,讓丁行長到佳城來一趟,陪他喝幾杯,聽他聊一聊。丁行長趕到佳城後,薑行長又說說來話長,不知道應該從何說起。於是,兩個人一邊喝酒,東一句西一句地閑聊。
末了,薑行長唉聲歎氣地說:“沒想到,看著風風火火、順風順水的譚總,竟是個苦命的孩子。就連她那個被她用完美無瑕來形容的老公也欺騙她。以後啊,她就是我的親妹妹了,誰要是敢欺負她一絲一毫,我絕不會放過他。”
“親妹妹?”丁行長有些不解,追問道。
“是啊。親妹妹。”薑行長用手抹了一把通紅的臉,幽幽地說:“好懸啊,好懸。”
聽罷丁行長的講述,譚欣忽然就想到了薑女士,不禁心裏一顫。難道,薑行長和薑女士有什麽關係嗎?
仔細地想一想,薑行長和薑女士還真有些神似。再仔細地想一想,他們兩人的臉型和眉眼也有幾分相似。這個結論一出,譚欣被嚇了一跳。雖然,她和薑行長之間沒有發生過什麽不堪回首的事情,但是,他們最初合作的時候,薑行長比較喜歡說曖昧的話,偶爾試探性地做幾個放肆的小動作。每次麵對他那些曖昧的話和放肆的小動作時,譚欣的態度都非常明朗、非常堅決,每次都及時地製止了他。否則,薑行長現在該說的就不是“好懸”了。
這樣的聯想讓譚欣感到一陣茫然。她發現自己又一次犯了“假定事實”的毛病。這個“假定事實”的毛病,是她讀了洪亮的日記之後,自己歸納總結出來的。她能落下這樣一個特別的毛病,全拜洪亮所賜。
自從和洪亮結婚以來,洪亮對譚欣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你是病人,我不能和你一樣的”,對譚欣說得最多的另外一句話是“情緒稍有波動你就應該提醒自己,作為一個病人必須控製好自己的情緒,不能任由壞情緒肆意泛濫”。洪亮對譚欣說這些話的時候,態度是溫和的,聲音是溫柔的,就連原本暗淡的目光,也會變得如同燭火一般。
譚欣是那麽感激洪亮,又是那麽信賴洪亮。她時常暗自對自己說,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其他人能夠像洪亮這樣,不但敢於娶你這樣一個有精神病史的人為妻,還始終如一地包容你和開導你。所以,你不但要對洪亮百依百順,還要時常將他的話舉一反三,並以此規勸自己。久而久之,譚欣不但對洪亮所說的任何話都深信不疑,能通過他或多或少的暗示感受到他內心的想法,還經常在其他的方麵“假定”事實,再用那個假定的事實來折磨或鼓勵自己。
比如,洪亮對譚欣說,不要總是想著母親和外婆,不要總是回憶她們在世時的事情,否則,譚欣會陰陽不分,總是覺得她們還像過去一樣和她生活在一起。譚欣就會在閉上嘴巴偷偷難過的同時,更加想念母親和外婆,直想得好像她們就在她的身邊。有些時候,譚欣還會在外婆哼著的小曲兒中安然入夢。
比如,洪亮對譚欣說,不用給他講生意方麵的事情,他不但相信她的為人,還相信她做生意,譚欣就會在排除萬難、不懈努力的同時,真切地嗅到成功的氣息。於譚欣而言,這個成功的氣息不是假想出來的,而是真實存在的。就像前方果園裏長著的果子,隻她多多努力抵達果園,那果子就會被她收入囊中。
再比如,洪亮說,別看這些年來譚欣沒有犯過病,但病一直都在,譚欣從來都沒有徹底地好起來。他說那病就像定時炸彈一樣,隻要譚欣敢去引爆它,定然會在自我毀滅的同時毀掉與她相近的人。所以,不論是和洪亮在一起,還是和田笑光、魯鬱夫在一起,如果是有意無意地閑聊或沒輕沒重地鬥嘴還好,一旦沉靜下來用心地與他們麵對,譚欣的心裏就會湧起莫名的恐慌,仿佛她時刻都能引爆自己並毀滅他們一樣。譚欣在洪亮的暗示和引導下,假定了一個事實,那就是:她本身就是一顆定時炸彈!
類似的事情舉不勝舉。它們導致的直接結果是,譚欣在生意場上大有“所向披靡,群虜憚之”之勢,在其他場合卻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外強中幹”的自卑者。
讀了洪亮的日記後譚欣用幾天的時間細細地回憶了過去幾年中所發生的比較重要的事情。之後,她得出了一個令她膽顫心驚的結論:我一直在洪亮的暗示下,扮演著精神分裂症病人的角色。得出了這樣的結論之後,她開始攻讀心理學與精神分裂學方麵的書籍,開始對照書本上的知識給自己診斷。她的診斷結果是:她確實有些分裂,但隻是人格分裂、心理分裂或其他的什麽分裂,絕對不是精神分裂。而且,她覺得,她這不知名的分裂也不是本來就有的,它是在洪亮對她不停歇的暗示過程中變異出來的。
那個時候譚欣才明白,過去的幾年間,她是在洪亮的暗示和引導下度過的。在生意場上,她並沒有她所表現的那樣勇猛和睿智,她隻是因了洪亮的暗示而無所畏懼,又在無所畏懼的情況下憑借絕對的優越感而“叱吒風雲”。同樣,在生活及其他方麵,她並不像她自己所知道的那樣自卑和膽怯。她之所以沒有很多與生意無關的朋友,並不是她清高、孤冷,也不是她多麽令人討厭,這隻“得益”於洪亮時常對她說的,像她這樣的病人不要結交太多朋友,以免被人家發現她的病情。洪亮說,一旦譚欣成了眾所周知的精神分裂症病人,也就徹底地被孤立了。
因為譚欣相信、感激和熱愛洪亮,所以她從來沒有清醒地思量過,現在的她已經近似於被孤立了。如果不是田笑光一向不在意洪亮怎樣評價他,如果不是魯鬱夫既能關愛她也能包容洪亮,就連這樣兩個真心的朋友譚欣也不會有。至於後來結識的醉,洪亮也對譚欣說過,他覺得醉古靈精怪、城府極深,絕不是理想的閨蜜。隻不過,或許因為相近的身世、或許因為相似的內心,譚欣與醉一見麵就認定了彼此,任憑洪亮說什麽,也沒能拆散她們。後來,洪亮見醉隻是一個涉世不深的小丫頭,空有成熟的外表和氣質,也就鬆了一口氣,不再阻攔譚欣和她交往。
回想這些事,譚欣覺得她漸漸地從飄飄忽忽的狀態回到了現實當中。雖然,她的心底有諸多疑惑,但是她感覺到自己是踏踏實實地落在了地麵上,大腦也真正地清醒起來。“落地”之後她發現,她已瀕臨懸崖的邊緣,稍不留神就可能徹底地墜入深淵。為了平平穩穩地走過這一劫,她必須審慎地衡量一下,過去幾年的婚姻生活,她是不是身陷一場陰謀當中?這場婚姻本身是不是洪亮對她下的一個詛咒和賭咒?如果,她如此信賴與熱愛的洪亮都不可信,她還能相信誰?
如此一來,譚欣定定地盯著丁行長,開始懷疑他對她的關心是否源於另一個陰謀,開始猜想他為什麽會貿然地來到她的家。
難道,他是薑行長派來的探子?或者是薑行長派來的說客?這個疑問乍一跳出來,譚欣激靈地打了一個冷戰,隨即在心理上做好了應戰的準備。
“丁行長,您仔細地回想一下,薑行長是怎麽和您說的。他是說把我當作親妹妹,還是說,我就是他的親妹妹?”譚欣裝作若無其事地用手背按住了怦然跳動的胸口,開口說道,“還有,依您對他的了解,您認為他是真心想幫我,還是另有企圖呢?”
“怎麽了?你的臉色很不好。”丁行長審視譚欣,遲疑地問:“以我對你的了解,你和薑行長之間應該不會發生什麽吧?”
“以您對薑行長的了解呢?”譚欣不動聲色地反問道。
“這……按說,也不會吧?”丁行長拖著長音說,“依我對他的了解,如果誰和他發生了什麽,從此也就失去了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和份量。薑大哥對你可是褒獎不斷,愛護有加啊。”
聽了丁行長的話,譚欣的心裏陡然一驚。她想:什麽叫“如果誰和他發生了什麽,從此也就失去了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和份量”?難不成和薑行長上過床的女人們,個個是淫魔,是她們強迫了薑行長或強奸了薑行長?看來,丁行長和薑行長的關係遠遠地超過了我所了解的程度。
“那就什麽都沒有發生吧。”為了掩飾內心的氣憤,譚欣像吃米的小雞一樣用力地點了點頭,笑著說,“您說,我是不是應該對薑行長感恩戴德呢?”
丁行長沒有看透譚欣的心思,學著她的樣子用力地點了點頭,滿意地說:“既然是親兄妹,說什麽感恩戴德?你要是能原諒薑大哥過去不小心犯下的小錯誤,讓他對你感恩戴德也行啊。”
隻這一句話,譚欣便確定了,薑行長與薑女士果然有關係,丁行長果然是薑行長派來的說客。
過去,每當在影視劇作品或文學作品裏看到親兄妹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相戀的情節時,譚欣總會在心裏鄙視作者。她覺得,能寫出這樣情節的作者不是惡趣味就是變態狂。天底下那麽多人,怎麽就讓一對兄妹糊裏糊塗地撞到一起?
現在,她該鄙視誰?她又能鄙視誰?她可不可以說,上蒼是最最惡趣味的東西,也是最大的變態狂?天底下這麽多人,它偏偏讓薑行長成為她的哥哥,再成為她生意場上的貴人!如果他是一個喪失了人性的無恥之徒,如果他做人、做事沒有底線,譚欣寧可不做生意也不會和他往來,更不會和他稱兄道弟。現在可倒好,他本是個徹頭徹尾的老狐狸,偏偏凡事都明著來,從不暗中算計任何人!他是徹頭徹尾的酒色之徒,偏偏從不強霸女色,也不會酒後失德!正是因為這樣,譚欣和他成了比較默契的合作夥伴。正是因為比較默契,當他說出比較曖昧的話、做出比較親密的小舉動時,譚欣從來沒有甩幾個大嘴巴給他,隻是巧妙地轉換話題或委婉地阻止他的言行。
此時此刻,譚欣多麽想歇斯底裏地向丁行長控訴薑行長的惡行!她多麽想痛痛快快地大罵薑行長一頓!她多麽想告訴丁行長,不論是薑行長,還是薑女士,都是她痛恨和不齒的人!可是,她及時地提醒了自己:我不是精神分裂症病人,我有能力冷靜地處理問題。她心裏明白,如果她吵了、罵了、哭了、恨了,那就等於幫薑行長卸載了部分或大部分罪惡感,也等於幫助丁行長勝利地完成了此次當說客的任務。
於是,譚欣稍稍地調整了一下情緒,輕輕地說:“好吧,那就讓他對我感恩戴德吧。”
“譚總就是譚總,不愧為女中豪傑。”丁行長如釋重負地說,“我還真是有些累了。你說,我是在這沙發上對付一夜,還是回賓館去呢?”
譚欣向前傾了傾身子,盯著丁行長的眼睛,嬉戲地說:“如果,讓薑行長在車裏睡上一夜,他會不會噩夢連篇呢?”
丁行長猛地向後靠了一下身子,驚慌地問:“譚總,你說什麽呢?”
“沒什麽。演戲而已。”譚欣曖昧地笑了笑,出其不意地說,“丁行長,您從哪裏找到那些舊報紙的?”
“什麽舊報紙?”丁行長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連忙轉口說道,“譚總,您太多疑了。”
“別。別把那吃進肚子裏的‘心’再吐出來,這隻會讓我更加傷感。”這句話乍一出口,一股濃重的悲傷霍地湧向譚欣的心頭,她的眼眶裏便充滿了淚水。她沒想在丁行長的麵前掩飾她的悲傷,但她絕對不會在他的麵前掉下半滴眼淚。於是,譚欣狠狠地咬住了兩腮。
直到她的舌頭品嚐到了鹹鹹的味道,她確定她終於止住了淚水,這才深吸了一口氣,眼睛盯著幽暗的窗外,憂傷地說:“丁行長,您可以為薑行長充當說客,您可以低估我的智商,但是,您不該為了取得我的信任而冒充我當年的讀者。我從不介意生意場上的明爭暗鬥,我也不介意生活中赤裸裸的傷害,但我痛恨欺騙!我永遠不會原諒有意欺騙我的人,更不會饒恕利用我的感情來欺騙我的人。您走吧。請幫我轉告薑行長,生意可以照常做,與親情相關的事情,免談!”
譚欣的臉色相當難看,她的表情相當冷酷,她的目光相當凶殘。丁行長像撞到了魔鬼一樣,猛地從沙發上跳了起來,像逃命的兔子一樣,幾步就蹦到了房門前。
“丁行長,謝謝您!”譚欣緩緩地站起身,微笑地看著驚魂未定的丁行長,淡淡地說,“別問我為什麽要謝您。”
或許,譚欣的這聲“謝謝”無形中鼓勵了丁行長,讓他覺得他應該在臨走前為自己做一下辯解。他慢慢地放下已經摸到門把手的手,慢慢地轉過身來,迅速地摘下驚恐狀的麵具,換上無辜的表情,底氣不足地說:“譚總,我承認,我是無意中為薑大哥充當了說客,但我並沒有欺騙您,也沒有利用您的感情。想當年,我確實是您的忠實讀者,我確實時常背誦您的詩歌和散文詩。我也告訴您,您可以不相信我,但是,請不要褻瀆那份再也無法複製的純真的感情。”
說罷,丁行長低頭換好了鞋子,但他並沒有立即走掉的意思。他無力地垂下了雙臂,一臉無辜地看著譚欣。
譚欣搖了搖頭,慘兮兮地笑著,一步一步地向他走去。
在譚欣最初向丁行長邁步的時候,她並不知道她想做什麽,更不知道她能做什麽,她隻是覺得,哪怕他說的不是真話,她也應該當作真話來聽。對於譚欣來說,一個終將成為路人的偽知己,對她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並沒有什麽本質上的不同。
譚欣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向丁行長,一步一步地走近丁行長。當她終於站在他的麵前時,他輕輕地張開了雙臂。譚欣抬起手臂,輕輕地擋了一下他的右臂,向前探著身子,“喀嚓”一聲打開了房門,輕輕地對他說:“丁行長,請您像個紳士一樣,優雅地走出這個門。這樣的話,以後的日子,隻要我們都不提及詩歌或友情,生意還是可以照常做的。”
丁行長先是尷尬地笑了笑,隨即又會心地一笑,果真如譚欣說的那樣優雅地轉過身去,慢慢地走出房門,輕輕地幫推上了房門。
在房門被關上的那一刻譚欣的淚水奪眶而出。她相信丁行長所說的話,他確實是無意中為薑行長充當了說客,他沒有欺騙她,也沒有利用她的感情。想當年,他確實是她忠實的讀者,確實時常背誦她的詩歌和散文詩。這樣發自內心的相信,讓譚欣真切感受到,作為一個真正自由的成年人,在麵對是非恩怨的時候,能夠不被心理暗示所束縛、不被心理引導所左右,能夠遵從自己內心的感受,能夠理性地管理和支配自己的情緒,這是多麽暢快又多麽幸福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