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田笑光及時地用他那有力的手臂托住了譚欣如泥一般的身體。他抱起她,重重地歎息一聲,用低沉的聲音對她說:“小欣,不管你怎麽折騰,隻要你還有一口氣,我和魯大哥就要幫你剖析一下你自己,讓你知道知道,任性時候的你有多麽自私和虛偽。”
田笑光這番話應該是有溫度的,否則譚欣的心裏不會猛地一熱。但是,她已經不再相信什麽溫度,已經不再需要什麽溫度,也不希望田笑光或魯鬱夫再像從前那樣一口一個“傻丫頭”地批評她、教訓她。為了讓他們知道,她已經收回了曾經賜予他們的特權,待她心裏那一陣溫熱漸漸地冷卻後,她費力地掙紮,用虛弱的聲音決絕地說道:“田笑光,如果你願意送我回家,我可以付給你百倍的酬勞。如果你覺得不夠,請放下我,我會請一個護工送我回去。”
田笑光快要被譚欣給氣炸了,他把她緊緊貼在自己的胸口上,勒得她差點透不過氣。他長出一口氣,低沉地吼道:“小欣!你到底要幹什麽啊?你的身體經不起折騰了,你安靜一點行不行?!”
“別管她。我們這就回去。”魯鬱夫異常鎮定地說,“就讓她折騰好了。”
譚欣猛地睜開眼睛,惡狠狠地瞪著魯鬱夫。此時的魯鬱夫,正把譚欣白色的小手包和那條淡紫色的絲巾挎在他結實的手臂上,一把抓起床頭櫃上的文件袋子,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繼續說道,“早就聽洪亮說過,她特別能折騰。可我怎麽也沒想到,她這麽任性。如果,再不好好治理,她遲早會把自己折騰瘋了。”
魯鬱夫的形象很可笑,他的話卻讓譚欣很生氣。“我原本就是瘋子!還用折騰成瘋子嗎?”她在心裏咆哮著,人卻僵在那裏。她預感到暴風雨即將來臨。雖然她不知道,暴風雨過後等待她的是什麽,可她知道,這場暴風雨肯定會要了她半條命。
就在這個檔口,魯鬱夫發現譚欣在看他,並且看透了譚欣的心理。他同樣瞪著譚欣,加重了語氣,說道:“一個女人,不論她有多麽漂亮,不論她有多麽成功,一旦被自私和虛偽占據了心靈,她就是一個又醜又惡的小巫婆。這個時候,如果我們還縱容她的不良行為,我們就成了小巫婆的幫凶。”
不知道為什麽,看到魯鬱夫的樣子,聽到他說的“小巫婆”,譚欣突然開懷地大笑起來。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笑著笑著,她突然又放聲痛哭起來。她把整個腦袋都埋進田笑光的臂彎裏,不顧一切地哭著。她聽到關門的聲音,她聽到歎息的聲音,然後她聽到田笑光說:“好了。哭出來就好了。丫頭,我們回家。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你要相信我們,更要相信你自己。”
譚欣終於停止哭泣,安靜得如同一隻馴服的小狗。
從小到大,譚欣一直比較喜歡狗狗,她喜歡狗狗的溫順,也喜歡狗狗的野性。在她上小學的時候,為了滿足她的要求,父親從別處抱來了一隻黃色的小型犬。雖然,它不是純種的名犬,卻也有幾分帥氣、幾分威猛,還有幾分個性。它不像別人家的狗狗那樣,一經訓練就會表演好多節目,也不像別人家的狗狗那樣,為了哄主人開心可以放棄做狗的尊嚴。它很驕傲,很自我,每當吃東西的時候,就像一隻得到了獵物的猛獸一樣,堅決不許別人靠近,不論是譚欣、是譚欣的母親、還是譚欣的父親。
那是寒假裏的一天,譚欣用鏈子牽著它在外麵痛痛快快地玩了一陣兒後回到家裏,幫它洗淨了腳丫,抓了一大把雞肉條放到它的食盆裏。就在它開懷饕餮的時候,譚欣發現它腳上的水沒有擦幹,於是她拎著抹布去給它擦腳。譚欣剛剛靠近它,它就憤怒了,猛地轉過身子,一邊彎曲了兩條前腿、弓起了腰身、翹起了小屁股,一邊“嗚嗚”地向譚欣發威。這可把譚欣給氣壞了,她一邊像它一樣做好了打架的準備,一邊衝它喊道:“你這個沒良心的,剛才在外麵玩時,還對我搖頭擺尾呢,為了幾根雞肉條就翻臉不認人。你是個叛徒,是個壞人!”
狗狗不但不為自己的行為感到慚愧,反而嗤著牙、低聲怒吼著,好像隨時都會向譚欣進攻一樣。譚欣哪裏能讓它得逞!不等狗狗進攻,她猛地撲向狗狗,一把抱住了它的腦袋,逮住了它的耳朵狠狠地咬了下去。狗狗一邊掙紮一邊嗷嗷地慘叫,直到把家裏的兩個救兵都給喊了出來。
譚欣和狗狗的打鬥把充當救兵的父親和母親嚇壞了,母親捂著胸口倒在地上,父親則猛地按住狗狗的四條腿,扳住狗狗的腦袋。當他按住狗狗之後才發現,是譚欣在咬狗狗而不是狗狗在咬她,這才大聲喊道:“小欣,你怎麽咬狗狗啊?”
狗狗真把爸爸當成了救兵,原本已經不怎麽慘叫了,聽了爸爸的話再一次嗷嗷地慘叫起來。譚欣專注地咬著狗狗,根本顧不得回應爸爸。不但如此,狗狗越是掙紮、越是慘叫,她就越用力咬。直到狗狗長長地哀嚎了一聲,停止掙紮,像隻絨毛狗狗一樣癱在地上,她才鬆開了口,吐出嘴裏沾著血跡的口水。然後,這茶的站直身子,拍了拍手,像個得勝的將軍一樣,底氣十足地說:“以後,再敢跟我厲害,我還咬你,咬掉你的耳朵!”
見譚欣得勝了,父親顧不得狗狗,幾步就爬到母親的身邊,連聲地安慰母親。狗狗乖乖地趴在地上,幽怨地看著譚欣,一副不得不服的樣子。譚欣湊近狗狗,把手指放到它的嘴邊,得意洋洋地說:“給你咬,給你咬。有膽量你就咬啊。”
父親丟下母親,猛地撲向了譚欣,一把把她抱在懷裏,惶恐地說:“小祖宗,行了。真咬傷了你可怎麽辦啊!”
父親的擔心是多餘的!自從譚欣咬了狗狗的耳朵之後,它再也沒有向譚欣發過威。直到母親第一次病危住進醫院時,家裏實在沒有人照顧狗狗,不得不把它送給別人,才結束了它那既受寵又受氣的日子。
譚欣從來沒有對父母說過,她非常疼愛狗狗也非常嫉妒狗狗。尤其是狗狗被送走以後,每當父親和母親說起它、惦念著它,並祈禱一般地說,希望狗狗的新主人不要像小欣一樣,希望它的新主人是個溫和體貼的孩子時,譚欣就嫉妒得恨不得把狗狗找回來,繼續統治它。後來,母親去世了,父親娶了新妻子,有了譚悅,譚欣就更加嫉妒狗狗了。它的命有多好!在最疼愛它的人去世之前就去了別人家,有了新主人。再後來,譚欣時常在夢中見到狗狗,它居然從小型犬變成了高高大大的巨型犬,比以前更帥氣更威風。夢中的狗狗帥氣得讓譚欣感到自卑,威風得讓她滿懷畏懼。從那以後,每次夢到它,譚欣都遠遠地悄悄地看著它,悄悄地嫉妒它,再也沒敢走近過它,更不要說咬它的耳朵了。
自卑?滿懷畏懼?
難道,自卑和滿懷畏懼像兩顆炸彈一樣,已經在我的生命中潛藏了很久?洪亮的日記隻不過是起到了導火索的作用?難道,我和那些私生子、私生女們一樣,從失去父母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懦弱的本性和卑微的心理?這一連串的問題,像悶棍一樣,一棍接一棍地向譚欣襲來,嚇得她膽顫心驚,又痛得她不住地抽搐。
此時,田笑光抱著譚欣站在醫院後門的門前。醫院的後門正對著露天停車場。剛才,魯鬱夫過去取田笑光的車之前,以為譚欣睡著了,他輕輕地對田笑光耳語道:“笑光,這丫頭這回可是遇到了大難題,我們必須得出手了。可不能再出什麽事兒,否則大家要後悔一輩子。”
田笑光輕輕地答道:“是啊。小欣和洪亮之間一直隱藏著危機,一旦爆發,後果將不堪設想。剛才我抽空給洪亮打了電話,本想試探一下,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不愉快的事情,結果卻一無所獲。洪亮的聲音很洪亮。我聽得出他的情緒很好,聲音裏都充滿了歡喜。他從來沒有對我這樣熱情過。電話接通了,不待我說什麽,他就喜氣洋洋地告訴我,他和譚欣已經從頭開始了。他說,譚欣絕對是第一流的女子,還說,他們一定會越來越好。”
說到這裏,田笑光像是想到了什麽,忽地打住了。魯鬱夫也匆匆地走開,一邊走一邊說:“我去取車。”
譚欣則像被狼牙棒猛拍了幾下,疼得她劇烈地顫抖起來。
“小欣?睡著了?做噩夢了?”田笑光的聲音像漁網一樣,及時地把我從痛苦中打撈出來。
“我想,我是該從噩夢中醒來了。”譚欣睜開濕漉漉的眼睛,見眼前依然是血色的朦朧,不禁向田笑光的懷裏偎了偎,疲憊地說,“我這一場噩夢,做了有二十年了。”
“二十年?你知道生父是誰了?”田笑光被譚欣的話嚇著了,一臉驚恐地失聲道,“你真地知道生父是誰了?”
醫院後門兩旁的楊樹高大挺拔,鬱鬱蔥蔥。這個晴朗的午後,陽光正透過葉子的空隙,把一個個耀眼的亮點兒打在楊樹下的花壇上,打在地麵上,也打在田笑光和譚欣的身上。譚欣看了看血色的花草,一邊用手指抹著田笑光胸前的亮點兒,一邊無力地說:“我不知道生父是誰,但我第一次鄭重地承認,我是一個私生女。”
“你看你瘦得,像隻小貓一樣。”田笑光長出了一口氣,岔開了話題,幽幽地說,“這些年來,一直想和你好好談談,也早該和你好好談談。”他又長出了一口氣,自責道,“都怪我沒有足夠的膽量,也沒有足夠的氣量。”
譚欣聽不懂田笑光的話,禁不住問道:“膽量和氣量?什麽意思?”
田笑光尷尬地笑了笑,無奈地說:“和你這樣的傻丫頭,有些話是沒法說清楚的。”
譚欣不再追問,重新閉上眼睛,再次向田笑光的懷裏偎了偎。不知道為什麽,她忽然覺得,從小到大,她這個在別人眼裏美如滿月、豔如朝陽、睿智又霸氣且超凡脫俗的幸運兒,其實是個白癡,一個穿著皇帝新裝的白癡。
真的,譚欣就是一個白癡。
這麽多年以來,除了學習、工作和做生意等內容,她的腦子裏可以說是空空如也。她開始懷疑自己,過去的那些年,她是怎麽走過來的呢?她像是一個被命運推來推去的大箱子,從來沒有想過她的人生目的是什麽,她的人生樂趣是什麽,甚至沒有想過她是一個怎樣的人,想擁有怎樣的人生。她是那麽無條件地服從命運的安排,不管它往她這箱子裏裝進一些什麽,不管它把她推到哪裏,她都會默默地在那裏紮根。當它要把她推向別處時,她連一聲質疑都沒有,連一聲“疼”都不會叫,任由它把她這箱子裏的內容掏空,再裝進另外的內容,任由它把她的根須斬斷,再把她推向別處。然後,她再在它讓她落腳的地方重新紮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