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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心》:第一章(三十三)

(2016-02-14 14:40:22) 下一個

(三十三)

魯鬱夫一邊拍打譚欣的臉龐一邊喊她的名字時,她正在魂遊。魂遊中,她看到洪亮的一個優點、兩個優點、三個優點……他的這些優點先是讓她感到陌生,既而讓她感到迷茫,然後她就迷路了。她像受了傷後倉皇逃竄的小白鼠,來不及辨別方向,來不及尋找逃亡之路,隻是拚命地向前奔跑。她的爪子被亂石割破了,她的皮毛被樹枝撕爛了,她的眼睛被沙塵打瞎了,她的傷口被風抽疼了……她跑啊跑啊,終於筋疲力盡,如同一隻跌落的雞蛋,“噗”地一聲撲在地上,連哭喊哀嚎甚至是呻吟的力氣都沒有了。她想把身體縮成一團,把疼痛集中在一處,可她確實成了磕碎的雞蛋,除了用雙手捂住眼睛之外,絲毫動彈不得。

“小欣,小欣,你快醒醒,不要嚇我!交警先生,麻煩您幫我打電話叫120來,得送她去醫院。”盡管因為驚惶而走了音兒,盡管由深沉渾厚變得尖利又沙啞,譚欣還是聽出來了,這是魯鬱夫的聲音。這個無數次給了她安慰和希望的聲音,在她就要放棄掙紮的時候出現了,它又一次喚起了她求生的欲望。

“鬱夫,救我。不要120。不要去醫院。”譚欣聽到自己急促的喘息聲,聽到自己微弱的抽泣聲,還聽到自己無力的呼喊聲,“我再也不去醫院,寧可死也不去醫院。”

譚欣聽到打開車門的聲音,聽到魯鬱夫哽咽的聲音,感覺到一雙顫抖的手捧起了她的臉。然後,她聽到魯鬱夫說:“小欣,你告訴我,是不是因為洪亮?”

譚欣無力地點了點頭,淚水嘩地就湧了出來。“不要送我去醫院,帶我回家。你的家。”她向魯鬱夫乞求道,“叫上田笑光去你家,我要給你們說一些事兒。”

“好的,好的,你別急。”魯鬱夫一邊拉起譚欣的手開始給她把脈,一邊說,“你放心,就是去醫院,我也會一直陪在你身邊。”

魯鬱夫是學中醫出身的,卻成了一個詩人;他是一個詩人,卻再也不寫詩,成了福利院的院長。有一次,譚欣對他說,多虧他離開文聯到了福利院,否則,恐怕她這輩子都難以有機緣遇到他。話一出口,譚欣知道自己失言了,連忙道歉說:“對不起啊,我向您和珠兒道歉。如果一切可以重來,我寧願一輩子遇不到您,也要讓珠兒健健康康,長命百歲。

“你這傻丫頭,道什麽歉啊,你又不是上帝。”魯鬱夫沒有因譚欣的失言而陷入憂傷,隻是沉吟了一下便幽幽地說,“珠兒在天堂,挺好的。那裏永遠沒有病痛。”

“天堂真好,永遠都沒有病痛。”想起魯鬱夫說過的話,譚欣開始向往天堂,“我要去天堂,我找媽媽和外婆,還有珠兒。”

“傻丫頭,你在說什麽啊?”魯鬱夫咆哮起來,猛地搧譚欣一個嘴巴,然後猛地抱住她,在她耳邊哀嚎道,“小欣,你不要胡思亂想。救護車馬上就會到了,你不會有事的!”

譚欣被魯鬱夫的這一巴掌打得一愣,努力地抬起頭,睜開眼睛。她看到了什麽?滿眼血色的朦朧!血色朦朧的魯鬱夫,血色朦朧的車子,血色朦朧的街道,血色朦朧的樹木,血色朦朧的樓房……

惡心。前所未有的惡心一陣強過一陣地向她襲來,她來不及推開魯鬱夫就不可抵製地嘔吐起來。她覺得她的五髒六腑就像被磕碎的雞蛋的蛋清和蛋黃一樣,一股腦兒地從她的嘴巴裏淌出去,她的身體就成了空空的蛋殼兒。

就在她被折騰得死去活來的時候,救護車那刺耳的鳴叫聲忽地響起,由遠及近,由遠及近……她怕極了,一邊痛哭著大喊“鬱夫,你也害我”,一邊掙紮著從血色中爬起來,再一次開始拚命地逃亡——向著永遠都沒有病痛的天堂的方向。

天堂太遠,通往天堂的路太長,譚欣用盡了全部力氣也沒能到達那裏。她實在堅持不住了,不得不放棄天堂,不得不停止逃亡,又一次成了跌落的雞蛋。當她不再掙紮的時候,她終於放鬆下來,就像一個被醋泡過的雞蛋。她長出了一口氣,懶洋洋地說:“我可真累啊。”

“譚總醒了。”譚欣聽到有人接著她的話說,“放心吧,她沒事了。看來,就是大量出汗加上嚴重的嘔吐導致了身體輕微缺鉀。好在送來得及時,否則,繼續嘔吐起來,後果可真是不堪設想。回去後,好好休養幾天,按時吃藥,再煲點有營養的湯喝,一周左右就可以恢複過來。”

這個聲音剛落,有人握住她的手,有人輕撫她的額頭。

“趙主任,您確保她沒事嗎?”這是魯鬱夫的聲音。

“那麽,眼底出血呢?真地也沒事嗎?”這是田笑光的聲音。

“導致眼底出血的原因很多,但韓醫生說,譚總平時比較注意保養身體,每年春秋兩季都會做全身體檢。韓醫生說,上個月檢查時,譚總的身體是沒問題的。”那位趙主任解釋道。

“是的,譚總的髒器都很健康。”譚欣聽得出來,說話的是韓醫生,是小圓圓的主治醫生。韓醫生繼續說:“我覺得,眼底出血,應該是譚總過度勞累,精神長時間處於緊張狀態導致的。當然了,也可能和心情比較壓抑,火氣又比較盛有關。”他歎了口氣,無奈地說,“譚總操心的事太多。她太累了。”

他們的談話讓譚欣知道,這裏是市人民醫院,不是精神病院,還讓她知道,他們當中有田笑光、魯鬱夫和韓醫生,沒有洪亮。這讓她放下心來,不禁喃喃地說:“有你們的地方就是天堂。”

她聽到有人笑了,有人歎息,有人說譚欣你可把我們嚇壞了,有人握疼了她的手。

譚欣知道她應該睜開眼睛,應該坐起來鄭重地向大家道謝,尤其是那位她沒有見過的趙主任。但是,她太享受這種久違的幸福,生怕睜開眼睛後所有的一切都變成另外的模樣。所以,她就那樣躺在病床上,閉著眼睛,雙手一抱拳,用微弱的聲音說道:“對不起,我讓大家費心了。趙主任,韓醫生,辛苦你們了!等我的身體好起來後,找時間一起向大家致謝!”

那位趙主任說:“譚總啊,您可不要客氣。說起譚總為貧困孩子捐款治病的事兒,還有為福利院的病患孩子當媽媽的事兒,咱人民醫院沒有幾個不知道的。能有機會為您做點什麽,我們都欣慰著呢。不過,我們還是希望您以貴賓的身份來這裏,而不是以病號的身份來啊。”

趙主任的話引得大家一陣哄笑。笑過之後,趙主任說:“我們先忙其他的事去。譚總再休息一會,如果沒有意外情況的話,過會兒就可以回去了。咱可說好了啊,您一定要好好休養幾天,按時吃藥。您要保證您的身體健健康康的,才能幫助更多需要幫助的人啊。”

“趙主任說得是。”韓醫生緊接著趙主任的話說,“譚總,您一定一定要好好休養幾天。否則,別說我要批評您,就是您的這兩位兄長也不敢再包庇您了啊。”

譚欣忍不住笑,應允道:“是,遵韓大主任的命。我一定要好好休息,等休息好了再繼續拚命。”

譚欣的話又把大家逗笑了。笑聲中,她聽到大家相互客套,向外擁去。

韓醫生是心腦血管科的主任,今年已經五十多歲。他醫術高明,為人敦厚,很多病人都把他當作知心朋友,就連抗拒醫生的小圓圓也願意和他接近。過去的一年裏,他多次從死神手中搶回了小圓圓,多次給了小圓圓生的希望,也給了譚欣直麵小圓圓病情的勇氣。他時常叮囑譚欣,生命無常,要做好麵對所有狀況的準備。他又不斷地給譚欣打氣,讓她堅定小圓圓必勝的信念。他說,隻要小圓圓能再堅持一些時間,待她的身體稍微強壯一點,那就可以做手術了。身為小圓圓的“媽媽”,譚欣對韓醫生格外信任和依賴,也充滿了感激。她能感受得到,他和她一樣盼望小圓圓盡快健壯起來,盡快做手術,盡快恢複健康。

如果錢能救小圓圓的命,譚欣願意為她傾家蕩產。那樣的話,小圓圓也就成了她的大救星,她就不用整天發瘋一般地想要一個孩子了。譚欣也想過,什麽時候洪亮想通了,同意了,她就把譚悅和小圓圓一起接到家裏,讓他們和他們一起成為那棟別墅的主人,讓那冷清的別墅成為一個真正的家,讓孩子們和他們一起快樂地生活在一起。譚欣太想有一個熱熱鬧鬧的家,就像她小的時候,媽媽和爸爸給她的那個充滿了愛與溫馨,充滿了幸福與希望的家一樣。

說起來,譚欣一定要生個孩子的念頭是那一年無意中遇到燕青和她可愛的兒子之後才明確產生的。燕青說,她老公最初和她戀愛時欺騙了她。當她知道他是有婦之夫時,已經懷上了他的孩子。後來,他老公和前妻離了婚,她才嫁給他,並把他的女兒接了過來。燕青的經曆讓譚欣聯想到他的父親,最後得出一個結論:有孩子,婚姻就穩定多了。

在那之前,她隻是隱約地覺得,她渴望做一個真正的母親,渴望把她所有的愛都傾注到孩子身上,讓自己的孩子好好享受自己享受到和沒有享受到的所有幸福。產生這個念頭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譚欣感到非常迷茫。她的生意把她忙得一點閑暇時間都沒有,如果真地有了孩子,她怎麽來照看他(她)呢?事實是明晃晃的,道理也明擺在那裏,可譚欣就是說服不了自己,她就是想有自己的孩子。直到看到了洪亮的日記之後她終於明白了,對於一個女人來說,有個孩子是多麽重要的事情。

“一直聽說譚總是個女強人,雷厲風行,說一不二。今一天見,果然不凡啊。”就在譚欣陷入沉思的時候,在大家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的同時,她隱約地聽到那位趙主任說,“這女人啊,還真就不能像神一樣,否則遲早會累倒的。”

趙主任的話似乎觸動了譚欣的哪一根神經,它一抽搐就牽動了她全身的神經。譚欣的心感到一陣疼痛,她的頭感到一陣疼痛,然後,她的全身都疼痛起來。雷厲風行?說一不二?這都是給別人看的麵具。她知道,脫下麵具之後,她本是一個自卑的、低能的、不得不向洪亮屈服的分裂症病人。

如此想著,房間裏倏地靜了下來,直靜得讓譚欣感到了寒意,也感到了不安。她猛地睜開眼睛,向後挪了幾下,靠在床頭上坐了起來。她眼前的一切仍然是淡淡的血色的朦朧。朦朧中,她看到她所在的是一間單人病房,和楊阿姨住院時的那間病房差不多,除了雪白的牆壁和雪白的窗簾,就是一條一條像小腸一樣的管子,還有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冷冰冰的電子儀器。譚欣不喜歡病房,從第一次被送進精神病院起,她就對醫院和病房產生了無名的厭惡和恐懼。

“田笑光,魯鬱夫!”不安中她大聲喊道,“你們都不管我了啊!”

她的話音剛落,血色朦朧的田笑光和魯鬱夫一路小跑地衝病房,慌慌張張地說:“怎麽了?怎麽了?”

看到他們,譚欣的心情立馬就放晴了。她眯著眼睛看他們,陶醉地說:“我現在看到的你們,都是紅彤彤的,就像兩輪冬天裏的太陽,真美!”

兩個大男人相互看了看,對著搖了搖頭。田笑光把手插在褲袋裏,將目光投向了窗外。此時正值五月天,窗外的一切都是青翠欲滴、生機勃勃的,但譚欣卻從田笑光的眼睛裏看到了灰暗和沉悶,這讓她很不爽。她正要朝著田笑光大喊,魯鬱夫一臉嚴肅地朝她走了過來,直到到了床邊,他微微地彎下腰,對著她的臉端詳了好一會,才歎了口氣,輕緩卻嚴厲地說:“小欣,你知不知道,今天你這樣折騰一場,等於從生死線上撿了一條命回來。以後,你的大小姐脾氣該收斂、收斂了。”

這是魯鬱夫第一次用這樣的口吻和譚欣說話,也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發威的樣子。譚欣愣愣地看了看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好把目光投向田笑光。田笑光依然看著窗外,卻好像看到她向他求救一樣,也不轉過頭來看看她,硬邦邦地說道:“下床,穿鞋。我們回家說話。”

譚欣感到有些委屈。她想說,你憑什麽命令我啊?我憑什麽聽你的啊?她還想說,田笑光你給我聽著,以後不許和我發脾氣,不許不及時接聽我的電話。可是沒等她把話說出口,淚水已經哽住她的喉嚨。對,有一種東西堵在喉嚨裏,讓她說不出話,也有些上不來氣。她知道,那東西是眼淚。

譚欣默默地挪向床邊,推了魯鬱夫一把,他慢慢地向旁邊挪了兩步,幽幽地說:“珠兒要是能有你這樣的脾氣,或許能多活一些日子。”

“魯大哥您別難過。艾珠那病和小欣的病不是一回事。”,田笑光轉過頭來,瞪了譚欣一眼,走向魯鬱夫,一把攬住了他的肩頭,哽咽道,“都怪我們把小欣給寵壞了,早該好好地和她談談了。”

魯鬱夫一提到珠兒的名字,譚欣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呼地一下從喉嚨、鼻子、眼睛奪路而出,她就一邊流淚一邊咳嗽一邊吐了起來。

見她這副樣子,魯鬱夫連忙從床頭櫃上抓起紙巾,一邊幫她擦著從各條通道逃出來的淚水,一邊焦急地說:“小欣,你別急,咱們有話好好說。咱回家慢慢說,啊。”

田笑光歎息了一聲,在床邊蹲了下來,抓起譚欣的手,無力地說:“小姑奶奶,你的脾氣別這麽大,行嗎?你多想想你比別人幸運的地方,少想想不幸的事,行嗎?”

譚欣真地不知道,他們為什麽一下子變了臉。他們的表情和他們所說的話讓她產生一種感覺,剛剛天堂裏的幸福隻是一場夢,她睜開眼睛後,那夢就遠去了,天堂就遠去了。

“難怪我是那麽不願意睜開眼睛,難怪我是那麽害怕幸福會走遠,天堂會走遠。”譚欣站起身,假裝沒有看到地上的拖鞋,就穿著襪子在地上轉了兩圈,直到看到了床底的鞋子,才忽忽悠悠地蹲下身去,抓起鞋子,重新坐在床上,把鞋子放在身邊,脫下在地板上踩過的襪子,丟進紙簍,光著腳穿上鞋子,然後,她直直地站起身,繼續說道,“我的生活得我自己去麵對,你們幫不了我,也管不了我。你們走吧,不用管我。我自己回家,我誰都不需要。”

譚欣一邊說著話一邊向外走,身體卻慢慢悠悠地向下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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