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人與人之間的理解和信任,有時蒼白得如同掛著豐富表情的臉譜。有了臉譜,人們就有了演戲和看戲的感覺。有些人演得和看得都太投入了,他們自己都不知道,他們無意中成就了另外一出戲。
如果譚欣沒有無意中撿到手裏的紙片,或許她會被洪亮的所言所行所打動,那麽一切都有可能扭轉。可是,洪亮百密一疏,偏偏讓譚欣拾起了那張避孕藥的說明書。這張說明書毀了今天的早餐,毀了譚欣心中對洪亮僅有的好感、信任和希望。看著洪亮第一次紳士一般地為她打開車門,看著他那張麵具一樣的笑臉,譚欣恨不得像撕碎紙片一樣撕碎他的麵具。
“我說你怎麽突然想起給我做早餐,還使出了看家的本事。原來,你預謀好了殺害我的孩子!洪亮,我會讓你為你的惡行付出慘痛的代價!”譚欣心裏惡狠狠地說罷,上了車,搖下車窗,對著洪亮冷冷地一笑,輕輕地按了一下喇叭,猛地一踩油門,她的奔馳就像猛龍一樣,帶著她飛奔在逃離屈辱的路上。
就在奔馳開始飛奔的一刹那,譚欣的視線模糊了,她的心也模糊了。模模糊糊中,她看到後麵那輛寶馬車的駕駛位上坐著的洪亮,變成了一個大大的倒寫的驚歎號。洪亮的腦袋就是驚歎號的黑點——圓圓的、黑黑的、重重的讓她感到壓抑、窒息和深受諷刺的黑點。驚歎號?是的,在譚欣的生命曆程中,洪亮以驚歎號的方式出現,以驚歎號的方式再現的,以驚歎號的方式成了她的法定同居者,又以驚歎號的方式成為殺害她孩子的凶手。
譚欣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麽深切地愛過他,但是她為曾經愛過而感到羞辱。從她十六歲時母親去世至今,楊阿姨是第一個讓她敢於全心全意去相信並樂於全心全意去回報的人,洪亮則是第一個讓她敢於全心全意去相信並敢於全心全意去愛的人。
她永遠都不會忘記,在他們舉行婚禮的那一天,在為數不多的來賓麵前,洪亮和她在被迫表演“真話大冒險”時,各自所說的話。當時,洪亮非常激動,激動得連聲音都顫抖了。他擁著譚欣的雙肩,用顫抖的聲音說:“感謝譚欣給了我一個家,讓我結束沒有女人的生活。感謝譚欣還將給我一個全新的世界,幸福的、有尊嚴的、快樂的、可以抬起頭來做人的世界。”
來賓們隻關注了洪亮的第一句話,他們一邊前仰後合地大笑,一邊不依不饒地說,結束了沒有女人的生活是什麽意思啊?難道,和譚欣結婚就是為了這個嗎?洪亮一把抱緊譚欣,流著淚水哽咽道,女人不單指老婆,還包括母親和女兒啊。在場的人都被洪亮感動了,譚欣更是被他感動得淚水漣漣。
瞬間的安靜之後,人們又把矛頭指向譚欣,命令她隻用幾個字表達一下此時的心情。譚欣止不住地流淚,一遍又一遍地說:”我隻要天長地久,我隻要天長地久,我隻要天長地久……“
譚欣多麽希望她的愛是一個省略號,讓她無怨無悔、沒完沒了地愛到生命終結,愛到天長地久。她深知她是洪亮的病人,即使他們結為夫妻,她也還是他的病人。她希望她能在洪亮的嗬護下健健康康地生活,她也將努力地為他做好一個妻子、母親和女兒所能為他做的一切。
回想著過去的事情,譚欣的視線更加模糊了,她的心裏卻漸漸地清晰起來。過去的四年中,她像鬥士一樣在外麵拚殺、賺錢,像個保姆一樣在家裏為洪亮洗衣做飯,像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兒一樣哄洪亮開心。縱使洪亮不止一次地傷害她,縱使她對洪亮早已不滿意,她還是那麽盡職盡責,那麽心甘情願,那麽滿心歡喜。可是,她要的省略號竟變成了驚歎號!那個點再也無法向下延續,無法像流水一樣快樂地流淌和奔騰。它凝固了,凝固成架在洪亮脖子上的她的痛楚和絕望。
絕望中,譚欣猛地啟動了雨刷器。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直到她覺得憋在胸口的那口鬱結之氣被她吐了出來,她瘋狂地聲嘶力竭地喊道:“不要再下雨了!有什麽意義!”
她的喊聲太大了,大得嚇到了自己。在她關閉雨刷器並放慢車速的那一刻,她清楚地知道,她受傷了,受了嚴重的內傷,或許是絕症,或許是令她生不如死的絕症。這時,譚欣的電話鈴響了。她知道是洪亮。她努力地做了幾個深呼吸,接起電話。
不等譚欣開口,洪亮溫柔地說:“譚欣,你開車的樣子就像你昨天晚上一樣威風。不過,昨晚沒有休息好,你慢一點,注意安全。晚上見。”
洪亮掛斷了電話,譚欣的腦袋就炸開了,腦袋裏的一切都飛散而去。她的心裏也空蕩蕩的,仿佛被人掏空了一樣。她費盡了最後的心力,在自己失控的前一刻,將車子靠邊停了下來。她的車子剛剛停穩,洪亮的車子就長長地呼嘯了一聲,如同猛獸一樣從她的身邊躥了過去。
不知道呆坐了多久,不知道自己都想了一些什麽,直到一位中年、微胖的交警擋住光線並輕輕地敲著車窗時,譚欣才遊魂一般,無力地打開車窗。她想對交警解釋說,她的身體不舒服,請讓她好好地休息一下,可是努力了幾次也沒能發出聲音。
交警繞到了左側的車窗外,向譚欣敬了個禮後,仔細地看了看她,當確定她是一個急性發作的病人時,他忽地就緊張起來。他一隻手緊緊地握著對講機,一隻手抹著額頭上的汗水,焦急地問譚欣,是不是犯了心髒病,現在能不能動,有沒有隨身帶著急救的藥,要不要幫她叫120,要不要幫她打電話給家人。
譚欣搖了搖頭,努力地對交警笑了笑,感謝他的好心。她的笑容很難看,並且嚇到了交警。交警怔了一下,原地轉了一圈,又重新趴在車窗上,急切地問她,是否了解自己的身體情況,能不能確保自己沒有危險,他到底怎樣才能幫到她。末了,他說,要不,還是打120吧。
譚欣一邊搖頭,一邊咬著牙翻看手機。當電話薄中出現田笑光的名字時,譚欣把電話遞給了交警,示意他幫她打個電話。
交警接過譚欣手裏的電話,撥了出去,等待。重撥,再等待。再重撥,繼續等待。如此反複了幾次,他急得摘下了帽子,譚欣就看到他額頭上的汗珠,晶亮的無色的汗珠,和譚欣的靈魂滴出的血滴差不多的模樣。他把電話還給她,一邊示意她再找一下可以聯係的人,一邊重新戴上帽子,自言自語地說:“你可不能出事,一定不要出事。我最受不了這個了,可不要讓我一生都不安。”然後,他突然嚴肅起來,好似下達命令一樣地說,“再給你一次機會。如果,這次的電話還是沒有人接,我必須叫120來幫你。”
譚欣又一次努力地對他笑了笑,又一次費力地翻閱電話薄,然後,她找到了魯鬱夫的號碼。
譚欣一直不知道魯鬱夫給她的電話設置了怎樣的鈴音,但她想,一定是有別於其他電話的。她每次給他打電話,除去他身在飛機上之外,不論什麽時間,不論他在哪裏,也不論他在做什麽,哪怕在開重要的會議,也會第一時間接聽電話或發送信息。當然,沒有重要的事情,譚欣是不會在工作時間給他打私人電話的。
電話接通了,交警長出了一口氣,一邊看著譚欣,一邊連聲說:“不,不是,我是執勤的交警。哦,沒有,沒有,你別擔心。是電話的主人在行車的過程中突然感到不適,我幫她聯係能夠前來幫助她的人。好,好的。我們在解放東路中段偏西一點的位置,車子就停在路邊,車頭向西。好啊,太好了。哦,對了,右手邊就是建行。對,對,就是這裏。唉,唉,你說要不要先叫120啊?哦,好吧,好吧,那就等你來了再說。”
收了線,把電話還給譚欣時,交警的神情略微輕鬆了一些。他笑著對她說:“接電話的人說,他剛好在附近辦事,十分鍾內準到。”說罷,他從褲袋裏摸出一包麵巾紙,從裏麵扯出來幾張,拎起一張抹著自己的臉,把其他幾張塞到譚欣的手裏,把餘下的半包紙巾塞回褲袋,然後一邊拍著褲袋,一邊拍著車頂,歎息道,“你的樣子看起來很虛弱,可不像這個家夥這麽威猛。”
譚欣確實很虛弱,連挑起眼皮的力氣都快沒有了。交警又拍了拍車頂,有些擔憂地說:“你可要挺住啊,這個時候絕對不能睡覺。你說說看,你的樣子有多嚇人啊。這老話說得還真對,有多少錢也不如有個好身體。”
交警本是好心,他沒話找話地自言自語,是為了幫譚欣提起精神,免得她迷迷糊糊地昏睡過去。他不知道,他的話沒能安撫譚欣,反而勾起她的憂傷。她幽幽地想:是啊,有多少錢也不如有個好身體。如果我沒有得過精神病,我的孩子應該都能滿地跑了。像我這樣的病人,賺多少錢又有什麽意義呢?
這時,田笑光打來了電話。譚欣提了提神,勉強地睜開眼睛,用顫抖著的手把手機關了。是的,不用看來電顯示她也知道電話是田笑光打來的,因為,她隻把他一個人的來電鈴音設置成了她最喜歡的“悲傷”。譚欣還知道,剛才,田笑光是有意不接她的電話。她甚至能想象得出,他聽到“譚欣”打去的電話時,得意地將雙腿架到桌子上,一邊悠哉遊哉地掂量著電話的份量,一邊得意洋洋地看著她的名字和照片發笑。
譚欣一直認為,她和田笑光是累生累世的冤家,有著像亂麻一樣的恩恩怨怨,也有著像亂麻一樣的不解之緣,可她從來都沒有恨過他,甚至沒有生過他的氣。估計,隻有蒼天才知道,她為什麽對他這樣寬容!哪怕他對她的態度再不好,哪怕他對洪亮的態度再惡劣,哪怕是被他氣得摔門而去,許多天都不再理他,譚欣都無法對他產生恨意。
她曾對田笑光說過,不管有多麽不容易,這輩子,她一定要跟他了結了所有的恩怨。下輩子,堅決不再遇到他。田笑光並不生氣,用著不知是真憂傷還是裝憂傷的口吻說“我是上天派來保護你的,我必須兢兢業業,盡職盡責。我希望這蒼天早日塌下來,那樣的話我就不用繼續執行任務了。”
在場的人和譚欣一起大笑,大家都說田笑光是風流才子,絕不是仗劍的俠客。大家都拜托他千萬不要上演這樣讓人肉麻的戲,否則他得掏出大筆的銀子來給大家鑲上最好的假牙。田笑光從來不在意別人說什麽,他盯著譚欣的眼睛,鎮定地說:“小欣,你可以不回答我,但你要告訴自己,你到底信不信緣。”
譚欣能說什麽呢?不管她信不信,緣就擺在這裏,比如洪亮、比如田笑光、比如魯鬱夫、比如楊阿姨、比如薑行長。
說起田笑光,說起當年他為譚欣所做的一切,還真堪稱仗劍的俠客。那時的他,清高、孤傲,不畏強惡勢力,不懼各種威脅,把譚欣采訪時拍的照片和錄音當作他手中的寶劍,一舉擊敗了肖局長和黃總編,成為眾所周知的大英雄。可是,就在榮升新縣電視台台長的時候,他毅然決然地放棄了台長的職位,主動申請到市台當了一個小編輯。當時,有人說田笑光怕有人打擊報複,有人說田笑光是因為妻女拋棄他去了美國,無顏在新縣繼續混下去,借了“功成名退”之名,躲到佳城。
譚欣沒有問過田笑光為什麽要放棄台長的職位到心城來,因為她覺得為什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距她很近,讓她有安全感。
想當年,譚欣決定嫁給洪亮之前,洪亮曾請楊阿姨和田笑光吃了一餐飯。用餐過程中,洪亮說,他一直把楊阿姨和田笑光當作譚欣的娘家人。今天請兩位吃飯,一個是感謝他們在過去的歲月裏,一直照顧和保護譚欣,再則是要當著他們的麵向譚欣求婚。
雖然,楊阿姨早就知道了這餐飯的內容,當洪亮向譚欣求婚時,她還是高興得流出了淚水。她掏出一個裝有兩枚戒指的精致的錦盒,把盒子塞到譚欣的手裏,說了好多好多祝福的話。田笑光也早就知道洪亮要向譚欣求婚,但他既沒有像楊阿姨那樣高興,也看不出不高興。
看那鎮定的樣子,他不像譚欣的好朋友,倒像她同胞的兄長。洪亮見田笑光沒有說話,微微地笑了笑,端起酒杯,離開座位,來到田笑光的麵前。他為田笑光斟滿了酒,滿懷敬意地舉起杯,真誠地說:“田兄,如果沒有您一路上奮力保護譚欣,幫她掀倒肖局長和黃總編,將他們繩之以法,讓他們為自己的違法勾當埋單,那就沒有我洪亮和譚欣的今天。我敬兄長一杯!我相信,我和譚欣會在您的祝福中相親相愛,幸福生活!”
田笑光看了看酒,極不配合地說:“你這番話說得不對吧?你應該感謝肖局長和黃總編,如果不是他們為了掩蓋慶達肉聯的黑幕而陷害譚欣,譚欣哪裏會第二次住進精神病院?如果不是你開出了譚欣確實患有精神分裂症的診斷,用得著我去掀翻那兩個禽獸嗎?如果這一切都沒有發生,你能有這樣的機會,以愛情的名義……”
“笑光。”沒等田笑光說完,楊阿姨擺了擺手,對他說,“過去的事,不要提了。我們小欣現在不是好好的嗎?我們不希望她幸福嗎?”
田笑光沒有看楊阿姨,他定定地盯著譚欣,一字一句地說:“小欣,你告訴我,你幸福嗎?隻要你覺得幸福,我就祝福你們!”
譚欣沒有回答田笑光,所以,直到她和洪亮舉行婚禮時,也沒能得到田笑光的祝福。從那時起,洪亮對田笑光懷恨在心。他對譚欣說,田笑光是個小人,是個偽君子,難怪他的老婆孩子會離開他,躲到國外去。他還對譚欣說,田笑光內心黑暗,心懷叵測,讓她盡量少和他往來,免得哪一天被他反咬一口。譚欣非常理解洪亮的心情,所以她並沒有責怪他,但她明白地告訴洪亮,田笑光是她唯一的親人,以後不許他再說田笑光半句壞話,不論什麽樣的場合,不論在誰的麵前。
不論洪亮有多少缺點、有多少不是,譚欣必須承認,他有一個最大的優點:隻要是譚欣鄭重警告他的話,他都會牢記在心,並遵照執行。這麽多年以來,他隻在“不許說田笑光壞話”這件事上犯了一次規——是在魯鬱夫麵前犯的規。為了這件事,洪亮受到了連譚欣都沒有想到的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