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譚欣驚魂未定地盯著洪亮,似乎一下子明白了,為什麽這些年以來,除了必要的對話,她們幾乎惜字如金,並且總是自己忙自己的事情。她似乎明白了,為什麽兩個人由共用一間大書房變成了各用各的書房,如同燕子築巢一般,建設起隻屬於自己的小天地。
無法對接——心靈無法對接、思想無法對接、精神無法對接,連對話也無法對接,這是她們這場婚姻中致命的硬傷。她們似乎永遠都不知道對方在想什麽,不知道對方想要什麽,她們就像兩個摸象的盲人,或者自說自話、或者懶得說話、或者用“假定事實”來猜測對方。
以往,聽到洪亮這樣說,譚欣會毫無表情地回應洪亮,她會貌似溫順實則懶得費話地對他說:“好的。你說吧,我聽著。”
可是今天,她不想再假裝溫順了。既然洪亮說了,這可能是他這輩子唯一一次想說說心裏話,我為什麽不真誠地表達我內心的想法呢?既然我們這場婚姻已經極其難以挽救,那就讓它死得明明白白,讓我們兩個人都“死”得明明白白好了。
“洪亮,我等這一天等了幾年,今天,終於讓我等到了。”譚欣一邊說,一邊迎著洪亮走過去,真誠地對他說:“我不但可以用心地聽你把話說完,還會用心地對你說一些心裏話。”
譚欣停在洪亮的麵前,直視著他的眼睛,逼問道:“洪亮,今天,我們兩個都無所顧忌地暢所欲言,不論是愛是恨是悲是喜,我們都不要掩飾、不要問責,隻真誠地問、真誠地答、真誠地表達。你說,好不好?”
譚欣的措辭很委婉,但她的語氣很堅決。顯然,洪亮聽出了她的話外音。他攤開雙手,故作輕鬆地笑了笑,故作風趣地說:“好的,沒問題。就讓我們給彼此一個完滿的結局!這樣的話,或許將來我們想起對方時,內心不會太過冰冷。”
剛才,洪亮滔滔不絕地說話時,譚欣時而被感動,時而茫然若失,時而又如夢初醒。在洪亮講述的過程中,譚欣一個字也沒有說。她是那麽用心地傾聽,又是那麽用心地思量。如果,洪亮不說最後那句話,譚欣幾乎認同了他的說法,幾乎把自己判定成了婚姻中的罪人。可是,洪亮那最後一句話提醒了譚欣,她必須問問他,她應該感謝他什麽?
“洪亮,你告訴我,我應該感謝你什麽?”譚欣壓住心頭的怒火,盡量平靜地說,“我是應該感謝你給了我小白鼠的身份,還是應該感謝你這些年對我施加的冷暴力?你說我把你當作工具,你說你不敢和我談情說愛。事實是這樣嗎?拜托你,不要選擇性失憶好不好?是誰在結婚之初總是將‘我是有潔癖的人’掛在嘴邊?是誰總是對我說‘如果你是一塊璞玉,這個世界就真正完美了’?洪亮,你是精神科專家,你應該明白,精神病人不等於傻瓜。難道,我會不明白你的含沙射影嗎?難道我不知道你在提醒我是一個不潔之人,在你的麵前就要低下頭來夾著尾巴做人嗎?沒錯,我是懷著感激的心情和你結婚的;沒錯,我是不相信愛情的人。可是,我相信生活不是嗎?我對你一忍再忍,不就是希望有朝一日我們都會有所改變,重新回到那個下午的狀態,真誠地、友好地、平靜地、輕鬆地麵對嗎?”
“再說我自立公司的事。是誰有意無意地跟我嘮叨,如果我們有足夠的錢,他就可以自費建一間最好的工作室,他就不用和那些人共用工作台,他就可以大刀闊斧地大幹一場,用實驗來證明他腦子裏獨一無二的猜想和設想都是千真萬確的?洪亮,我也請你捫心自問,你對生意上麵的事情不聞不問,真地是因為你信賴我嗎?你不要自欺欺人!每當我想要和你說一說生意上的事時,你總是巧妙地轉換話題,你總是說你相信我能夠做好所有的事。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什麽心理嗎?隻要我能賺得錢來,你根本就不在意我是否忠於婚姻,是否忠於你。更直白一點說,你恨不得我真地背叛你,也好幫你找個理由盡早結束貌似遷就我的日子。”
“結婚之初你把我當作小白鼠,結婚之後你把我當作賺錢的機器。你把我當作小白鼠的事情,我是讀了日記後才知道的。可是,你把我當作賺錢的機器,這是我當年就知道的。我有怪過你嗎?我有抱怨過嗎?在此之前,我不知道你的經曆,我不知道你的故事,可我知道你是自卑的,是自卑到了骨子裏的。我知道你希望過上富足的日子,我知道你喜歡名車名表;我知道你表麵上很自我,很有優越感,實際上是一個活給別人看的人。為了滿足你的需要,為了讓你不再自卑,我這才開始做我們自己的公司。”
“洪亮,你怎麽可以這樣無情?怎麽可以怪我忙生意而忽略了你的感受?這些年來,公司所賺到的錢都花在了哪裏?除了一部車子,我還有什麽奢侈品?我穿的衣服、用的包都是在店鋪裏訂製的,連個商標都沒有。你再看看你自己,有多少名表?有多少大牌衣裝?有多少大牌皮包、手袋?你再看看你那一櫃子的鞋子,有多少女人能比得上你?”
“洪亮,我越來越不相信你曾真心地愛過我。冥冥中我有一種感覺,你所愛的不是我,你所娶的不是我。或許,我身上的某一特質剛好符合了你的某一夢想或某一渴望;或許,在你看來,我真的是一隻難得的小白鼠。不管怎麽樣,除了那個午後,你從來沒有真正欣賞過我,從來沒有真正愛過我這個人。當年,你第一次對我說你是有潔癖的人時,我委屈得哭了。當時我沒有說什麽,過後我對你說,我會盡全力彌補你心中的遺憾。你是怎麽對待我的?你冷漠地搖了搖頭,用嘲諷的口吻說,‘沒所謂了。一切都無法補救,做什麽都毫無意義。’洪亮,你當我是傻瓜嗎?你當我不知道你的心裏在想什麽嗎?”
說到這裏,譚欣已經泣不成聲。在她心中積壓了多少年的委屈,隨著淚水奔湧而出,將她對洪亮僅存的一點留戀衝刷得不見了蹤影。當發現這一點時,她倏地止住了哭泣。一切都結束了,一切都該結束了!在這個結局麵前,淚水毫無意義。
譚欣逐漸地冷靜下來。可是,在她抹幹了淚水的一刹那,她看到了洪亮眸子裏的藍光。這藍光讓她觸電一般,猛地打了一個激靈,渾身都顫抖起來。
她忽然明白了,洪亮的這些長篇大論,隻是他的一場即興表演。哦,不。也許他事先打了多少次腹稿,並偷偷地彩排了多少次。他這樣做的目的隻有一個,那就是讓譚欣對他滿懷愧疚,讓她割舍財產給他,以此來彌補她所欠他的。
捕捉著洪亮眼睛裏的藍光,譚欣覺得她是一個活得悲哀到極致的女人。她開始後悔為了保住財產花費了半年的時間折磨洪亮也折磨自己。我錯了!洪亮根本就不值得我這樣做!她有心裏懺悔著:將一個既不愛你又要利用你的人送出你的世界,就算傾家蕩產也是賺了,何必製定什麽計劃!
洪亮看透了譚欣的心思,似乎要扭轉乾坤一般,無限委屈又無限溫柔地對她說:“譚欣,過去的日子裏我們兩個都太自我了,都太自私了。今天,我們終於把話說開了,終於解除了矛盾。這樣多好!”他一邊說一邊向譚欣靠近,“從今天起,讓我們忘記過去,從頭開始吧。我向你保證,今後的日子裏我一定有一說一,有二說二,絕不會再讓誤會和矛盾在心中鬱積成災害。”
“洪亮,災難已經過去,一切都結束了。你找時間寫份離婚協議,我來簽字。”譚欣強忍心頭的疼痛,平靜地說,“這些年來,你一直阻止我要孩子。為了這事兒,我曾恨過你。現在,我要鄭重地感謝你。我想,除了孩子之外,沒有什麽因素可以成為把我們聯係在一起的紐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