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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心》:第一章(二十三)

(2016-02-01 15:30:28) 下一個

(二十三)

過去這麽多年以來,老霍在醉的心目中是神一般地存在。聽了楊阿姨的故事,醉第一次思慮:老霍擁有的是聰明還是智慧?老霍教我的那些道理是不是有些片麵?老霍麵對我時無疑是誠信的,可他與那些官貴周旋時,講不講誠信呢?老霍教育我做事要考慮後果,不要做出讓自己後悔的事,他有沒有做到呢?

醉思前想後,最終發現了一件事情,這讓她豁然開朗。

講故事前,譚欣曾告訴醉,為了讓醉真切地感受到她聽了楊阿姨的故事後的心情,她盡量用楊阿姨的原話來講述楊阿姨的故事。當初,老霍給醉講各種各樣的故事時,同樣是盡量用原話複述事情的始末。楊阿姨對譚欣和老霍對醉的用心應該是一樣的,希望她們少走彎路,希望她們越來越好。可是,他們各自的形象在譚欣和醉的心目中卻是完全不同的。在楊阿姨的講述中,智高德厚的老尼是主角,那位西藏阿婆是主角,楊阿姨連配角也算不上。確切地說,在那次朝拜中,楊阿姨隻是一個過客,一個有幸得到老尼和阿婆點化的過客。而在老霍的故事中,不論“中心會場”在哪裏,他都是淩駕於故事之上、一覽眾山小的看客——盡管,有時他正是故事中糊塗的主角兒。

如此比較之後,醉認識到,老霍和楊阿姨是完全不同的人。雖然,他們同樣是走過彎路並能夠自省且有情有義有愛的長輩,但是,他們的境界該是天壤之別。得到這個結論後,多年來堵塞在醉胸中的塊壘瞬間就崩塌了,過去在她心中糾纏、對弈的一對對矛盾也化為烏有。她第一次真切地認識到,同樣一件事情,是若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角度,看到的“事實”可能截然不同。“盲人摸象”蘊含的道理遠遠不能概述現實生活中的方方麵麵,因為,即便是肉眼看到的事情也未必就是事實。

回想老尼說的“畏因”,回想自己和風相遇的經過及和風錯過的經過,醉不但不再有先前那種徹骨地疼痛,反而為自己感到慶幸。

醉按照老尼的“因果論”來推理得出一個結論:有時候,界河隻是人的一念,闖過去便無法回還,因為在“人世間”這個大怪物的麵前,人們不過是小兵小卒。男人之間也罷、女人之間也罷、男人女人之間也罷,一旦愛或“愛”了,總會對應一個結果。一旦私闖過界,還可能會對應幾個結果。隻是很少有人能提前知道,那結果是否是自己想要的,那“果”的味道是否真地適合自己的口味。

得出這個結論後醉開始思量,如風和她這樣兩個自我到極致的人,縱使碰撞出火花、縱使將自己和對方都燃燒成一團烈火,結局又會怎樣呢?誰能為對方改變自己?誰會卸載“純自我程序”,與對方合二為一,再如《我儂詞》所描述的那樣“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不能!誰也不能!

如此思量,醉得出另一個結論:愛情是不可信的東西,世上最可信的莫過於自己。如果有一天,因為愛情而開始懷疑自己,那肯定是要開始自我戕害了。

話是這樣說,醉仍然有些想念風,想念他的眼睛,想念他額前的那一縷長發,想念他的圍巾,還有他的背影。這想念落在心頭的感覺如同被千萬隻螞蟻啃噬一般,令醉心煩意亂,無法靜定。她禁不住長歎一聲:“不管怎樣,人們還是會愛,有些人還是要過界。如果不闖一下,恐怕連當小兵小卒的機會也會失去。”

“什麽?”譚欣沒有聽懂醉的話,隨口問道。

“不是所有的人,都有將帥的心。但很多有將帥心的人,隻不過是普通棋子。”醉幽幽地說,“也許是農業領域裏雜交的技藝越來越高超,直接影響到了人類生活的其他方麵,致使各個領域裏,很多長相雷同的果子,味道卻迥異;很多模樣迥異的果子,味道卻雷同。”

“丫頭,你沒事吧?”譚欣摸了摸醉的頭,有些擔憂地問,“你是不是真地想戀愛了?要不要姐姐幫你去找一下那夢中人?”

“姐姐,給我講講您的初戀吧,好讓我汲取點經驗。”醉忽閃著大眼睛,一邊示意譚欣幫她打開蒸氣蓋子,一邊央求道,“我的同學都說我學醫學的,沒有半點兒女孩子該有的溫柔。”

“哪裏是因為學醫學的?是你自小就沒有溫柔過。”譚欣故意避重就輕地說,“這一點,我們兩個是一樣的。在溫柔的種子還沒有發芽的時候,就被後媽給扼殺了。說起來,你比我多少幸運一點,至少你的爸爸是愛你的,雖然他怕老婆、雖然他不敢大膽地保護你,至少他的心中是疼你、愛你的。”

“姐姐,說真的,您到底恨不恨您的爸爸?我問您多少次了,您總是不肯說。”譚欣幫醉揭開蒸氣蓋子後,醉伸過手來,拉著譚欣的手說,“我發現,恨自己的親人或最愛的人,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我小時候,恨過我的爸爸,總是在心裏反複地罵他窩囊。後來,我長大了才明白,一個男人放棄了自己所有的個性、愛好、甚至是愛,隻是為了維護家庭的穩定,他的人生相當悲哀。”

“怎麽說呢?從我十七歲時被爸爸安排住校起,到他去世之前的那一刻,我一直期待著他對我說一聲‘對不起’。我要的不多,三個字就足夠了。”譚欣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站起身,擰開洗手盆上的水龍頭,捧起水洗了把臉,繼續說道,“沒想到,我爸爸在咽氣前隻說了幾個字,恰恰沒有這三個字。”

“那他說了什麽呢?”醉的眼睛倏地紅了。

譚欣努力地眨了幾下眼睛,長長地歎了口氣,說道:“爸爸說,‘欣啊,別恨爸。拜托你,好好待小悅’。”

“這麽多年來,他從來沒管過您,還讓您撫養小悅,他也真說得出口。”醉氣呼呼地說完,吐了下舌頭,捂著嘴巴說,“對不起啊,姐姐。或許,我不該這樣想。”

“丫頭,你還不懂。爸爸說出這幾個字,要比說‘對不起’艱難得多。一個被女人控製了自由的男人,我們還能要求他什麽呢?況且,他在最窮困潦倒的時候,還在他那狹窄的蝸居裏,給我留了一個小小的房間,在那房間裏為我保留了我小時候用過的玩過的所有物品。”譚欣笑了一下,繼續說道,“醉,今天,姐姐是在給你講故事,也是在說服自己。你說得對,恨自己的親人或最愛的人,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事實上,就是恨不相關的人,也並不輕鬆。”

“是啊。”醉輕輕地說罷,腦子裏便閃過了唐逸斌的影子。她不想就此問題再聊下去,連忙站起身扯過浴巾,一邊從浴缸裏向外邁,一邊用浴巾裹住身體。

她那又瘦又高的身體,被浴巾纏得凸凹有致;一頭長至腰間的頭發,滴滴答答地向下落著水珠;那雙幾乎占了半張臉麵積的大眼睛,幽幽地忽閃著,仿佛也快流出淚珠。冷眼一看,醉活像一條美人魚。

譚欣看了看醉,轉身從衣櫥裏抓出一件棉袍,披在醉的身上,嗔怪道:“你呀,想戀愛就戀愛,該原諒爸爸媽媽就原諒爸爸媽媽。可不要自己難為自己,明明是一條美人魚,非要扮演毒蛇。”

“姐姐,您放心吧。今天之後,我要跟您學誠信和畏因,絕不毒害任何人,包括不毒害自己。”醉嘻皮笑臉地說著,猛地在譚欣的臉上親了一口。

“你呀,都不知道我一直擔心你什麽。”譚欣一邊拉著浴巾給醉擦頭發,一邊歎息道,“你總覺得自己是一個又冷漠又無情的人,可真實的你卻是激情澎湃、熱情似火的。我真擔心,萬一哪一天你任起性來,會把自己給燒焦了。”說著,譚欣放下浴巾,拿起吹風機,耐心地給醉吹起頭發。

“姐姐,您說得好像挺對的。我告訴您啊,陳曉敏好像也是這樣的。她並不是獨身主義者,但她抗拒相親、抗拒談戀愛。”醉卸掉浴巾,穿好棉袍,從鏡子裏瞄著譚欣的臉,嘟噥道,“我想,如果女人們都沒有了需要,也就不必非得找個男人把自己嫁掉吧?”

“需要?需要什麽?金錢?依靠?安全感?如果這樣說,我比男人都男人。”譚欣大叫起來,“可是,我真想談一場浪漫的、長長久久的戀愛,做一次被人疼愛、被人嗬護的小女人。”

“噗……”醉撅著嘴、晃著腦袋來個了吐血的姿勢,花姿亂顫地說,“我死。”

“還是活著吧。你那個夢中人,還在燈火闌珊處等你呢。”譚欣一邊收起吹風機,一邊說,“把睡衣係好,別著涼了。我去給你弄吃的。”

醉將睡袍緊緊地裹在身上,一步一扭地走到浴室的門口,慢慢地將上身扭轉過來,擺了一個比美女蛇更嫵媚的甫士,憐惜地看著譚欣,淺笑著說:“譚總,您OUT了。現在的人說‘需要’時,不是指經濟上的需要、不是指心理的需要,而是指生理的需要。”

說完,不等譚欣反應過來,醉像“草上飛”一樣,哧溜一下閃進客房。

“這個鬼丫頭……”笑罵醉的話還沒有全部說出口,譚欣忽地愣住了。回味著醉的話,譚欣覺得自己真的已經老了,老得連需要都沒有了。

如此想著,譚欣轉向牆上的鏡片,仔細地端詳著自己:蓬鬆的過肩卷頭,精致的五官,光潔的皮膚,性感的鎖骨,如果去掉像化了煙熏妝一樣的黑眼圈,雖然已經沒有了醉那般的青春活力,可也多了幾分少婦特有的風韻。

“即使這樣,我也還是老了。我已經記不起,我從什麽時候開始沒有了需要。”譚欣心裏叨咕著走出了浴室,走進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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