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那件事情後，原本已經小有名氣的唐逸飛更是名聲大振，成了傳說中的醉鬼，“醉”的名號從此叫開了，醉和胖子也成了一對真心相待的好朋友。然而，在好事者的傳言裏，他們兩個“成了”一對戀人。
傳言就像流言一樣，假的就像真的，真的又像假的；傳言又像傳說一樣，神乎其神，玄之又玄。醉和胖子都聽到了傳言，但誰也沒有提及此事。他們是傳言中的主角，卻生活在傳言之外。他們大大方方地一起去食堂吃飯，一起去圖書館讀書，後來又一起晨練，一起打網球，一起賺足了同學們的眼球。
在這個過程當中，很多人發現了醉的變化，發現她從醜小鴨變成了白天鵝，發現她從灰姑娘變成了美公主；也有很多人發現了胖子的變化，發現他從肥仔變成了準肌肉男，發現他從娘娘腔變成了真正的男子漢。於是，學校裏又多了兩句流行語：一句是，隻要愛得深，娘們兒變爺們兒；隻要愛得狂，火雞成鳳凰。一句是，我又相信愛情了。它能讓娘娘成猛男，也能讓妖孽化成仙。
這一天在食堂用午餐的時候，胖子沒有像往常那樣談笑風生，也沒有像往常那樣春風滿麵。他的臉上布滿了陰雲，目光散亂而又呆滯。他一言不發，一會兒隻顧低頭吃飯，一會又舉著筷子盯著碗碟發呆。醉看得出來，胖子心中有事，而且是不小的煩心事。用餐後，他們照例一起走在回宿舍區的林蔭路上。醉忽然停下腳步，假裝生氣地說：“胖子，遇到什麽麻煩事了？為什麽不和我說說？你要知道，你再這樣悶上幾天，全世界都得以為，你要移情別戀了，我還寸步不離地黏著你。”
聽了醉的話，胖子“噗嗤”一聲笑了。醉的思維方式和語言總會讓他感到意外和新鮮，也總能瞬間驅散他內心的陰霾。他也停下腳步，無奈地歎了口氣，憂傷地說：“我就知道，什麽事兒都逃不過你的火眼金睛。是我的家裏有點事，我的姐姐有事。我現在還不知道能幫她做點什麽，我在想辦法。”
醉溫暖地笑了笑，鼓勵道：“你的姐姐遇到什麽麻煩了？是需要你回去？還是需要用錢？”
胖子的臉騰地就紅了，仿佛一年前那樣羞怯起來。他難為情地說：“沒事，沒事，你就不要管了。我家裏的事兒一言難盡，三言兩語是說不明白的。”
“這樣吧，”醉思量了一下，斬釘截鐵地說，“明天下午我們都沒有什麽課，吃過午飯後，我們去江邊坐坐，你耐心地給我講一講‘一言難盡’的事。不論遇到了什麽問題，我們都可以想辦法解決。像你這樣悶著不但解決不了問題，還會引發新的問題。”
胖子不想給醉添堵，更不想給醉添麻煩，可他又無力反對醉的決定，隻能呆愣地立在那裏。雖然，他一直把醉當作死黨，當作鐵哥們，當作好兄弟，但他仍然不願意在醉的麵前顯現出自己的無奈和無助。雖然，在他的心目中，醉是一個氣場強大，陽剛氣十足，雷厲風行的女中豪傑，但他更加願意認同自己的另一個觀點，那就是：醉是一個傾國傾城，高貴、高雅又高潔的女孩子。
“我不是和你商量，我隻是通知你。”醉見胖子沒有回應她，輕輕地說，“這樣吧，明天的午飯就不在一起吃了。午飯後，我在鬆花江江邊大塔西側的堤壩上等你。就是有一大片柳樹的台階那裏。你知道那裏嗎？”
“知道。”胖子木然地回答。
“知道就好。我先走了。”醉淡淡地笑著說罷，如同老兵一般挺直了腰板，又仿佛駕著雲朵的仙子一般，悠然地向前飄去。
和醉做了一年的好兄弟，這是胖子第一次因為醉而感到為難。他再三思量，最後還是如約來到了江邊。
仲春時節的鬆花江畔，青草如織，柳煙如夢，清清的河水如同年輕人的心事，汩汩地從上遊湧向下遊，又從下遊湧向遠方。放眼望去，整個江畔既有大家閨秀的華美，又有小家碧玉的清秀；既有成熟男人的陽剛，又有憂傷男人的幽婉。這樣的情境，讓胖子多了幾分悲傷，也讓胖子多了幾分陽剛之氣；這樣的情境，使得醉多了幾分感傷，也使得醉多了幾分清醒。
看著流水，聽罷胖子的講述，醉終於明白了老霍所說的那段話的含義，“即使你最孤苦無助的時候也不及他們孤苦和無助，你最脆弱無力的時候也不及他們脆弱和無力。他們比其他人更需要尊嚴、比其他人更需要被尊重”。
後來，醉果然用最簡單的辦法，幫助胖子的姐姐解決了問題。
在這件事之前，醉對金錢沒有太多的感覺。或許，因為她從小到大從來就沒有缺少過錢，心理的不平衡和精神上的孤單又牢牢地抓住了她，所以，於她而言，能夠使心靈得到慰藉、使精神得到滿足的事物才是最為珍貴的。過去，麵對金錢和麵對喜愛金錢的人時，醉是清高的，且充滿優越感。她對拜金主義者充滿憐憫，又時常暗中為他們歎息。她覺得他們實在不夠高貴，居然可以為了錢而出賣靈魂或自由。幫助胖子的姐姐解決問題後，醉第一次知道了金錢的可貴，第一次對金錢萌生了敬畏之心。由此，醉認定：真正高貴的人不是藐視金錢、不是故作清高，而是知道金錢的妙處卻不為金錢所迷，且能夠恰當地駕馭金錢，使它發揮它應有的作用。
認定這件事情之後，醉在高興之餘又陷入另一種困惑。醉好像忽然明白了，為什麽好多人可以為了金錢放低做人的底線、放棄自己的生命、放棄做人的自由，甚至是放棄做人的尊嚴。在醉看來，做人的尊嚴要比生命更加可貴。如果隻能二選一的話，她會毫不猶豫地放棄生命而選擇做人的尊嚴。同時，醉又糊塗起來，她想不明白老霍到底為什麽早早地用金錢給自己“壘”了墓穴？又為什麽死得毫無尊嚴？他是金錢和權利的奴隸嗎？可他所做的一切並不是為了金錢和權利。並且，老霍說過，一個人如果超越不了金錢和權利的誘惑和束縛，就永遠無法獲得真正的自由。老霍活得那麽明白，看事物是那麽透徹，他始終教導自己要保有高貴的心，他耐心地、細心地把自己雕琢成了今天的醉。照這樣看，老霍不該是金錢的奴隸，不該是言行不一致的人。那麽，到底是什麽原因，讓老霍選擇了不歸路？難道，真地像老霍說的那樣，是因為他不夠高貴？沒能認清和抵製誘惑，因貪心而欠下了重債，也就不可避免地踏上了不歸路？
想到這裏，醉出了一身的冷汗。她第一次覺得，整個社會就是一個大大的陷阱，隻要稍不留神就有可能以花瓣一樣美麗的姿態落入深淵，還可能如她在幻境中那樣，自以為解脫地渴望墜落。至此，醉真正知道了墳墓中那些財富的份量，知道了自己背負的責任之重大，知道了老霍何以直到最後才把墳墓的秘密告訴她並把墳墓留給她。
當醉理清了思緒之後，覺得自己仿佛剛剛勝利地應對了一場暴風雨的考驗，一下子成熟起來，負重的能力也有所增強。她如釋重負地長出了一口氣，那氣息就變成了歡樂的風兒，輕盈地飄向空中。醉便覺得，她周遭的空氣也輕快地舞動起來，周圍的一切都歡快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