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對洪亮來說,一起生活了四年的譚欣越來越像一個謎。他不知道她心裏想的什麽,也不知道她到底想要什麽,更不知道她下一刻會說出什麽話、做出什麽事。
半年以來, 譚欣一直沉浸在她的夢裏, 任憑洪亮如何勸說,她就是走不出來。 最 初的時候,洪亮隻把譚欣當作一個笑話,並不過多理睬她;後來,他發現譚欣的狀態越來越差,便耐心地勸導並告誡她,不要把夢當真,以免造成心理壓抑;再後 來,他對譚欣失去了耐心,不但時常和譚欣爭吵,還惡語相加。如此幾個月後,他被譚欣折磨得忍無可忍,便惡狠狠地對譚欣說:“譚欣,你有完沒完了?你給我聽 清楚了,你隻做了一次夢!你隻做了一次該死的夢!之後那些所謂的夢都出自你的幻想,該死的幻想!你曾經是個瘋子!難道,這還不夠嗎?你還要再做一回瘋子 嗎?我警告你,如果你再這樣下去,我就把你送到精神病院,讓你在那裏過完你的後半生!”
那之後,洪亮自知話語不當,特意約田笑光小坐。當他把譚欣沉浸在夢中並不斷地用同一個夢折磨他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後,情緒已難以平靜,禁不住無限懊惱和悔恨地吼道:“當年,我他媽的怎麽就看走了眼呢!沒想到,她真是一個精神病!”
洪亮控訴譚欣的時候,田笑光的情緒一直很穩定。當洪亮說完上麵這句話,田笑光眼睛裏那炯炯的光芒一下子就變成了兩團烈火。他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地調整自己的情緒。直到他認為自己已經平靜下來,才生硬地說:“洪亮,你老老實實地告訴我,當年,譚欣的精神到底有沒有問題?”
聽了田笑光的問話,洪亮像被電擊了一般,騰地從座椅上跳了起來,驚惶失措地說:“田大哥,你怎麽能這樣問?當初的事情,你經曆了始末,你知道實情啊!譚欣的精神確實有問題,我娶她真的是因為我愛她,絕對沒有其他企圖啊!”
田笑光一言不發地盯著程洪亮,直到眼中隱約可見的淚水熄滅了那兩團烈火,他才站起身,用力地拍了拍程洪亮的肩膀,咬著牙根說:“洪亮,我相信你!但是,你給我聽著,如果你敢欺負小欣,我絕不放過你!”
洪亮一把抓住田笑光的胳膊,激動地說:“田哥,我知道你疼譚欣,也知道譚欣對我好。你就放心吧,就算譚欣把我折磨得徹底崩潰,我也隻能選擇自己去死,絕不會責怪於她。”
田笑光長出了一口氣,嗔怪道:“死什麽死?一個大男人,遇到一點事情就死啊活的,你就不能陽剛一點?有問題就解決問題,別自己嚇唬自己!”
程洪亮認為田笑光體會不到他的處境,更無法體諒他的心情。他認為田笑光根本就想象不到,一個整天麵對精神病人的醫生,再整晚摟著貌似精神病人的老婆,時常 在睡夢中被她的夢囈驚醒,還要花費幾小時的時間來勸慰她,直到把她哄得酣然入睡,自己已筋疲力盡卻又了無睡意,天亮了又要繼續麵對各種各樣的精神病人,該 是怎樣一種痛苦的折磨。
程洪亮是個聰明人。看到田笑光這樣的狀態,他心裏明白,田笑光對譚欣的關心和愛護遠遠地超過了他的想象。從此以後,就算委屈到死,他也不能再對田笑光說譚欣半個“不”字。也就是說,從此以後,他連一個說心裏話的人也沒有了,不論譚欣怎樣折騰,他必須獨自麵對、獨自承受。
最近一個月,他以照顧病人為由,搬到了單位的宿舍。但是,他這樣做不但沒能中止譚欣對他的折磨,還讓他對電話鈴音產生了恐懼。譚欣沒完沒了的電話令他幾近 崩潰,以至於不論是誰打來電話,隻要鈴音一響,他就如臨大敵一般。他時常因譚欣的電話而陷入恍惚當中,這讓他越來越擔心,再這樣下去,就算譚欣沒有瘋,他 也會瘋掉。他嚐試過,努力地調整自己,讓自己不因譚欣的影響而喪失平靜的能力。但幾經努力,他還是失敗了。他自己也想不明白,身為知名的精神科專家,何以 戰不敗老婆的一個夢?
剛剛發生的事情,讓他總結出七個字:凡事隻在一線間。
這七個字在他的腦海裏蹦了一圈又立定之時,他有一種大徹大悟的感覺。他忽然明白,麵對並非精神病人的譚欣,麵對譚欣絕對的病態,他要麽耐下心來,陪她走過;要麽視而不見,不予理睬。他根本就不需要和譚欣一起陷入混沌,更不必先她之前而崩潰。
譚欣再一次打電話過來,本想著像往常那樣靜聽洪亮的咆哮聲。沒成想,洪亮一改常態,語氣沉靜,態度也算溫和。洪亮的變化讓譚欣大為驚訝,一時間竟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譚欣,別鬧了,好嗎?有些話,我一直想說,隻是怕刺激到你。”洪亮頓了頓,溫和地說,“你當初做那個夢的時候我就勸過你,夢都是沒有緣由的,就像天空中 撞在一起的兩朵煙花,全然不是本來的模樣。你這麽聰明、這麽優秀的人,怎麽就相信夢了?怎麽就因為夢而不自信了呢?我說過,如果我不愛你了,一定會明明白 白地告訴你,就算我真地要去找其他的女人,也會在結束婚姻後光明正大地去找。我程洪亮算不得正人君子,可也不是卑劣小人。你知道不知道,你用那樣一個夢折 磨了我整整半年的時間,這不但是在汙辱和傷害我,也是在汙辱和傷害你自己?”
聽了洪亮的話,譚欣徹底地蒙了。這樣不合乎她的創意的情節,讓她不知道如何接演下去。
“譚欣,我知道你不會僅僅因為一個夢而如此折騰半年,可我實在不知道,是什麽促使你這樣折騰自己。”洪亮歎了口氣,繼續說道,“像我們這樣出身的人,能夠 擁有現在的一切是多麽不容易的事情,為什麽不能好好珍惜呢?我們原本就夠累了,何不安靜地享受一下生活,何必不停地彼此傷害呢?你聽我的,沒事兒多回想一 下這半年來發生的一切,再重溫一下我們結婚前的日子。等你能夠真正平靜下來了,我們再好好聊聊。”
譚欣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掛斷電話的。這場戲花費了她半年的時間,眼看著就要圓滿閉幕卻節外生枝,結局突變。這令她不知所措,更不知是喜悅還是失落。想著原本 大氣、成熟而又善良的自己在這場戲中逐漸走火入魔,逐漸變成一副狼外婆的模樣;想著原本自信、快樂的自己日漸萎靡,瀕臨崩潰的邊緣,她開始懷疑,她是不是 真地不該導演這場戲。
好多事,簡簡單單,卻未必一看即透;好多事,朦朦朧朧,卻未必難以判定。好多愛,影影綽綽,卻未必不容易懂;好多愛,明明白白,卻未必一點即透。能看透事件的人未必開心,能預測未來的人未必睿智。況且,未來不到,誰能判定所預測的是否屬實?
想起田笑光曾對她說過的這段話,譚欣感到一陣無力。難道,田笑光早就看出了我在導演鬧劇?或者,田笑光知道這半年來,我和洪亮之間發生了什麽?如此想著, 譚欣準備撥打田笑光的電話。可是,剛剛按出號碼,她又遲疑了。我現在這樣神經質和精神病有什麽區別?既然洪亮有了離婚的想法,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這不是 很好?可是,不對啊,洪亮說的是如果,並沒有說他想要離婚。翻來覆去地想著,譚欣的腦子裏已經亂成了一團漿糊。她用力地拍了拍腦袋,輕聲地自問:“難道, 我的精神真地出問題了?”疑問既出,譚欣被自己嚇出了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