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事本有常，人心最無常
在記錄這一遇見前，我吸了一顆煙。
嘴巴裏又苦又澀的味道，令我心生厭煩。
我又吃了黑巧克力，好幾塊黑巧克力。
嘴巴裏的苦味更大了，大到讓我不得不逃避。
這又泡了一壺陳年的有煙小種。
我要把它從濃鬱醇香，喝到風輕雲淡。
過去，我時常感歎“生命無常”。
這一遇見讓我了悟，世事本有常，人心最無常。
第一次如此癡迷地想象，如果我是一個浪漫至死的詩人，我該活得多麽暢快！
我不知道，除了詩的韻律，還有什麽能夠陪伴我，走過這片已經化為沼澤的濕地。
那在沼澤的氣泡間舞蹈的鳥兒，你可知道，你的天堂裏收藏著我的憂傷？
你優雅地抬起右腳，略微遲疑之後，向前邁出一步，再優雅地抬起左腳……
你慢慢地轉動脖頸，用眼睛的餘光從容地望我，我便想起了那久前的遇見。
彼時彼地，大片大片的蘆葦，茂盛得如同你我的青春。
當然，我的青春早已逝去。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的，應該是你的青春。
我對你說，我也年輕過，我的青春被我儲藏在經書裏，隨時可以提取變現。
你拎了拎我的福袍，皺了皺鼻子，麵露不屑之情。
你對我說：“你的青春早在這破舊的袍子下黴變了，提取了也隻是一個屁。”
你熱衷捕鳥，幾乎每天都泡在蘆葦塘裏。
你不厭其煩地布網，不厭其煩地捕捉，再不厭其煩地放生它們。
偶爾，你會將鳥兒帶回家，飼養幾天再將它們放回自然。
有人說你不務正業，有人說你是另類才子。
你說你是遵循內心的意願，我說你是沒有找到前行的方向。
要多麽無聊，才會不惜浪費有限的生命，與這些鳥兒離離合合？
當這個疑問脫口而出，我發覺我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
生生世世裏，你總是有自己的哲學，雖然它們常常被你朝更夕改。
你曾博覽群書，你曾身懷絕技，你曾暢談理想和抱負。
可你做得最多的是仰天長歎：“天既生我，何不逢時！”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
你瀟灑地放飛了手中的鳥兒，斜著眼睛瞟了我一眼。
你不屑地說：“也許朝夕一生，也許一瞬陰陽。世事本無常，何必究真？”
你驕傲地說：“讀萬卷經書莫如心有一數，識四時天氣莫如識得人心。”
你循循善誘地說：“老五福，脫下你的福袍吧。生就生，死就死，樂得自在。”
登時，我憂傷如水，詩興大發：
大風起兮，雲飛揚。雲飛揚兮，殤宮惶。
殤宮惶兮，閑雲至。閑雲至兮，大風狂。
大風狂兮，正則強。正則強兮，不彷徨。
你呆呆地望我，若有所思，若有所憶，卻終不得結果。
你是難以記起了，你曾於萬千糊塗後終得一悟時說過的話。
你說：“一念一境相對應，錯過一念鏡難平。”
你說：“生生糊塗糊塗去，此時不醒何時醒！”
可惜，你說過的，你說過的，你說過的那些至清至醒的話啊，都隨了風。
我這一世，即將了了。
這“了”，是如常而至。
石界，即將了了。
這“了”，是有常而來。
你的來生，會在哪裏？
世事本有常，人心最無常。
你不是不知，不是不知，但依舊朝更夕改。
我以無形化有形，前來喚你，本是無用之功。
也該了了。
我漸漸地融進那一望無際的蘆葦——已經泛起金黃色的蘆葦。
我聽到時空之外的我發出了最後一聲歎息。
然後，一切都隱去了，隻有虛無依舊。
（二）生命本有常，因心而無常
新的世界，新的起點，新的彷徨，新的憂傷。
這循環往複的一切，這一切的循環往複，似有常，似無常。
生生世世裏，你雖詩書在胸，筆墨隨行，但或落魄，或頹靡，或醉生夢死。
你曾獨扮遊俠，仗義山野，卻以瘦骨嶙峋之身，終結英雄大夢。
你曾散淡寡欲，雲遊四鄉，卻因耐不住寂寞，委身官宦門下。
你曾易行天下，斷生死往來，卻因悟不透生死，血書“無常”二字以辭世。
你曾書說天下，道生世煩憂，卻因瘋癲一世，無人喝彩，無一字得留天下。
許因一念相牽，一遇再遇，遂三番喚醒。
許因淵源久遠，有意無意，終得謀麵。
許因半清半渾，半夢半醒，遂五次沉淪。
許因根基深厚，有常無常，終有期盼。
你曾經追求的一數，不過一術，你已棄之塵土。
你曾經識得的人心，不過笑談，你已自嘲雲煙。
這一遇見，猶如彼時的情境，再次呈現。
這一遇見，許是最後的遇見，許是最後的呼喚。
那貌似明白實則混沌的念，已然清醒。
那鬱結了累生累世的惰怠，已然散開。
此時此地，正如那沼澤中的鳥兒，隻須邁出一步，再邁出一步……
優雅如畫，如畫優雅。
哪怕沼澤漫漫，亦如閑庭信步，亦如平步青雲。
生命本有常，因心而無常。
修得有常心，持得有常行，何懼無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