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源二》【第四章 寸心之內,十方之外】(七)
(2013-03-29 20:07: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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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石界到土界到水界到返回土界,這一路的輪轉中,我曾多次走向“來生”,可是輪轉得越多,我越不敢把任何希望寄於來生。因為,經曆過太多事之後我越來越明白,“來生”並不像人們所幻想的那樣是全新的開始,它隻是今生的延續。我的心裏明明白白,不論哪一輩子,盤古都不會給我當笨蛋加傻瓜,就算在未來的生命過程中,我和盤古能夠有緣再聚,也絕不會是盤古與女媧的相聚。
生命的際遇就是如此,相離是注定的,相遇卻是不確定的。所以,如我這樣不會把希望寄於來生的人,注定了會倍加珍惜當下的相遇。與常人不同的是,我的珍惜不是爭分奪秒地廝守在一起,而是盡我所能地去完成共同的使命,哪怕在完成使命的過程中彼此分離,方界相隔。因此,當又一個黎明到來的時候,我下定了決心:把返回石界的想法告訴盤古,並盡早付諸行動。
由於一夜沒有合眼,又怕被盤古發現而不敢翻來覆去,清晨起來時,我的身體又酸又痛,雙眼幹澀難耐,我的心裏更是百感交集,灼痛陣陣。
這一天的天氣與往常沒有不同,太陽剛剛離開地平線就火辣起來,如同燃到最旺處的篝火;喪失了水分的風像無形的烈焰,不動聲色地吞蝕著天地間所有的水分。
在我如往常一樣逐個愛撫小泥人的過程中,盤古一直默默地注視著我。雖然,我沒有勇氣與之對視,但我清晰地感覺到了他目光中的疼惜與愛憐。
“水兒,你有什麽事?說說看。”我放下最後一個小泥人,正躊躇是不是馬上把我的想法告訴盤古,他輕輕地握住了我的手,低低地問。
“我?有事,是有事。”盤古的手冰涼冰涼的,讓我的心一陣刺痛,禁不住遲疑地說,“不過,不急,等我想好了再說吧。”
盤古握緊了我的手,溫柔地說:“水兒,如果有事,還是盡早說,盡早做。我們的時間不多,我們,必須分秒必爭。”
“分秒必爭”幾個字,仿佛利刃直刺我的胸膛,疼得我渾身戰栗。是啊,我們的時間不多,我應該即刻趕往石界,分秒必爭地完成想要做的事,再在小泥人們成活之前趕回來。如果在小泥人們成活之後我還沒有回來,那後果可不堪設想。可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此時的分秒必爭恰恰等於分秒必放。如此的“爭”與“放”,我知道應該如何選擇,可也確實難以抉擇。
“盤古,你冷嗎?”我盯著盤古的手,輕輕地問。
“不冷。”盤古笑著搖頭。
“那,你要吃點果子嗎?”我再問。
“水兒,從現在起,我不可以吃任何東西。你知道的,溶解能量的過程中要消耗好多能量,這個時候吃東西,會增加身體的負擔。”盤古壞笑著指了指身下,繼續說,“我早就想到了這事兒,所以,幾天前就停止進食了。”
登時,我的咽喉哽咽了,一股滾燙的東西直向上湧。我忍了又忍,還是沒能忍住,“噗”的一下將一大口鮮血噴在了自己的雙手裏。
盤古驚恐地看著我,張大了嘴巴,說不出一個字。我也被盤古的表情嚇壞了,連忙低下頭,怯怯地說:“對不起,盤古。你別擔心,我沒事。”
盤古強忍淚水,用顫抖的手幫我擦拭嘴角,又拎起蓋在他身上的袍子,幫我擦拭雙手。
時間在這一刻靜止了。“雨棚”內倏地靜了下來,隻聽到盤古的心在“嗵嗵”地跳。我呆呆地看著盤古,一時間無法言語,隻能默默地感受他的心痛。
“水兒,我想和你說件事。”幫我擦罷雙手,盤古拍著我的手背,輕輕地說,“我覺得,你應該想辦法到石界走一趟,帶一些實用的技術回來。如果能夠成功的話,不但可以改善這裏的生活環境,還可以讓小泥人們在未來的日子裏少走好多彎路。”
聽了盤古的話,我呼地站起身,直愣愣地盯著他,瞬間之後又撲通一聲坐在地上。這一刻,我虛弱到了極點,不但渾身綿軟無力,連心跳也快要停止了。
“水兒,你不願意這樣做嗎?”盤古抓住我的手,關切地說,“我知道,到石界走一趟,說起來簡單,做起來非常非常不易。不過,我堅信,你絕對有能力滿載而歸。”
原本,我以為盤古看透了我的心思,猜到了我想返回石界卻又難以啟齒的事實,為了幫我解圍才主動提出讓我回石界一趟。聽他這樣說,我緊張的心情有所緩解,緊繃的神經也漸漸地放鬆下來。
“水兒,勇敢一點,放心地去吧,我和孩子們會耐心地等待你凱旋歸來。”盤古放開我的手,把雙手枕到頭下,懶洋洋地說,“如果你去了石界,我就可以和孩子一樣,在睡夢中蓄積能量,並在睡夢中等待你的歸來了。最近這些日子,我還真是累得不行了,可想好好睡上一大覺呢。”
我忽然分辨不清,盤古到底是在安慰我,還是在安慰他自己。我想說上幾句話,用以安慰盤古,可我的腦子裏亂作了一團,無論如何也找不到最想說的話。
盤古把手臂從頭下抽了出來,像打拳一樣在空中揮舞了好一會兒,又仿佛下了狠心一樣在腦門上拍打了幾下,才一字一頓地說:“水兒,我讓你到石界走一趟,是有原因的。首先,如果你能從石界帶回一些實用技術,不但對今後的建設大業有利,還能讓我們的孩子生活得好一些,能讓他們的辛苦少一些。其次,如果你去了石界,隻要你能在小泥人們成活之前趕回來,我就可以利用你不在的日子好好地休息一下。我甚至可以閉息養銳,那樣的話,我就感覺不到絲毫的痛苦了。”
盤古將雙手捂在臉上,用力地搓了搓臉龐,艱澀地說:“水兒,我就老實對你說吧。其實,你別看我脾氣很好,人也憨憨的,可我終歸是個男人,男人總是比女人更要麵子。如果讓你眼睜睜地看著我忍痛度日,我會感到很沒麵子,並因此而越來越暴躁,越來越頹廢。”
看我依舊木然地看著他,盤古閉上了眼睛,無力地揮了揮手,喃喃地說:“你考慮考慮再決定吧,我不勉強你。我累了,想好好地休息一下了。”
就在轉身向外走的那一刻,我眼睛的餘光攝到了盤古極其痛苦的影像:先是抽動了一下嘴角,接著緊緊地閉上了眼睛,然後咬著嘴唇將頭歪向了裏側。
我深知盤古的痛並為此而痛徹心扉,我很想回到他的身邊和他一起分擔痛苦,可我還是義無反顧地向“雨棚”外走去。因為,我知道,盤古不是因為要麵子而不願意與我麵對,他是不忍心看著我為他而痛。
站在烈日下,任火苗一般的氣流炙烤我的肌膚,任淚水在臉龐上滋滋地作響,任往事在記憶的深處洶湧。我仰起頭,眯著眼睛凝望太陽。隻見那片耀眼的紅中若隱若現地出現了無數張笑臉,那一雙雙眼睛關切地注視著我,讓我的心神一下子就安定和清明起來,已渾然不覺太陽的火辣和風的灼熱。
當水界的盤古從記憶的深處走向太陽,又向我走來的時候,我看到他的身後跟著一個水般靈秀的小女生。隻見她身著一襲點綴著淺紫色蘭花的白色長袍,眉眼清秀得仿佛月下的幽蘭,一臉的舒朗與靜定又好似夜空的滿月。
“水兒?你是我嗎?”我驚詫地問,“盤古,她是我的天魂?你把她給我送來了?”
小盤古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小水兒,沒有絲毫表情地說:“對,她是你的天魂。我幫你把她找來,是為了節省時間,也是為了避免你在尋找她的過程中消耗太多能量。女媧,放棄天魂,讓她與你合二為一返回石界,這就是說,為了這次返程任務,你放棄了生生世世以來的積累,也就是說,過去所積累的能量與智慧都將隨你而去。不論最終是成是敗,你都不再擁有過往,一切都將從頭開始。”
說罷,小盤古向小水兒點了點頭,轉身離去。我很想叫住他,問他一些事情,可我想來想去也無法明確,我想知道什麽,我能問些什麽。看著小盤古的背影,我的心中一陣酸楚。
隻要能夠完成任務,我不在乎生生世世的積累,我不在乎放棄天魂,可是我真的希望小盤古在說完那些話之後,再加上一句什麽。不管是什麽內容,隻要他再加上一句就好。或者,就算不再說什麽,他也應該給我一個表情,是哭是笑是喜是憂都沒關係,隻要有一個表情就好。
可是,他沒有。沒有任何話,沒有任何表情,隻留給我一個義無反顧的背影。
“有些人,注定了要和你生死共渡,卻也注定了和你隻是幾麵之緣;有些人,注定了要和你情鎖億萬載,卻也注定了和你對麵不相親。”我心的酸楚已經變成了疼痛,禁不住幽幽地說。
小水兒走近我,站在我的對麵,淡淡地說:“有些人,始終與你同在,隻是你無法知曉;有些人,愛你勝過愛他自己,隻是他習慣了默默而為,從來不對你談及。”
聽了小水兒的話,我忽地愣住了,隨即豁然醒悟。盤古幫我找來小水兒,是怕我消耗太多能量,可是以他現在的狀況,如此幫我找水兒,不但要消耗能量,還得承受更為劇烈的疼痛啊!
想到這裏,我不顧一切地衝進“雨棚”,撲通一聲撲倒在盤古的身邊,一邊拍著他的臉,一邊驚慌地問:“盤古,盤古,你還好吧?你沒事吧?”
盤古慢慢地睜開眼睛,慢慢地轉過頭,看著我笑了笑,懶洋洋地說:“女媧,你幹嗎要吵我啊,我睡得正香呢。”
“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你睡吧,我不吵了。”我破涕為笑,高興地說,“看來,我還小瞧你了。我以為消耗了能量之後,你會像我一樣虛弱呢。”
盤古也笑,高興地說:“這下你放心了吧?決定返回石界了嗎?”
“決定了。我稍微準備一下,把水桶都搬到你和小泥人的身邊之後就動身。”我一邊說一邊輕輕地撫著盤古的臉,心裏卻咯噔一下,倏地冰涼,手也隨之顫抖起來。
我努力地控製自己的情緒,又輕輕地撫著盤古的胸膛和手臂,然後我站起身,微笑地說:“我早就應該知道你的能量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那樣的話,我還擔心什麽呀?我告訴你啊盤古,其實,我是非常希望能到石界走一趟的,我相信一路上一定會遇到好多好玩的事和好玩的人。到時候,我既完成了任務,也痛快地玩了一趟,這可是兩全其美的好事啊。好了,你睡吧,我把水桶折騰過來,以便你隨手就能舀到水,然後我就出發。”
我表麵上一副輕鬆自如的樣子,心裏卻痛到了最深處。盤古臉上的肌肉緊繃繃的,胸膛和手臂上的肌肉也緊繃繃的,這讓我知道了,此時的他確實非常虛弱,他所承受的痛苦也是深於之前的。可是,為了讓我放心,他強忍痛苦,輕鬆地與我談笑,這讓我情何以堪!
我必須盡快搬好水桶,盡快離開這裏,絕不能讓他知道我擔心他。心裏想著,我開始琢磨,應該怎樣移動裝滿了水的大泥桶。
“待我們合二為一後一起來搬,那是輕而易舉的事。”就在我一籌莫展時,耳邊響起了小水兒的聲音。
我回頭向“雨棚”外看,隻見她靜靜地看著我,默默地點頭。那神態,不是視死如歸,不是義無反顧,而是忘卻了自己,忘卻了生死,忘卻了世間所有的牽絆。
“謝謝你。”我在心裏說,“謝謝你願意陪我。”
小水兒微微一笑,用意念對我說:“不是我,是你自己。我是因你而存在,因你而盛衰,因你而忘我啊。”
“嗯。”我重重地回應著,飛快地奔出“雨棚”,奔向了小水兒。此時的我,同小水兒一樣,不是視死如歸,不是義無反顧,而是忘卻了自己,忘卻了生死,忘卻了世間所有的牽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