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源二》【第四章 寸心之內,十方之外】(六)
(2013-03-28 16:3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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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把一捆捆麻絲從水坑裏弄上來,又費力地將它們掛在矮樹上的時候,已經分辨不清我的臉上流淌著的,到底是淚水還是汗水。
我無法想象,盤古要采集多少麻草,又要反複地浸泡、淘洗和篩選多少次才能得到這麽多麻絲;我也無法想象,盤古那雙大手怎麽能夠將麻絲梳理得如此整齊;我更無法想象,明知道離別在即的盤古,每天要含笑迎對我的抱怨,還要竭盡所能,分秒必爭地為我和小泥人們今後的生活做好準備,他所懷著的該是怎樣複雜的心情。
我直起腰,用衣袖抹了把眼睛,抬頭遠望。
此時,天色將晚,太陽正慢吞吞地向地平線斜去,柔和的餘暉將西邊的天空染得一片金紅。望罷那片金紅,又看看頭頂的蒼白,再環顧四周的綠與枯黃,我的思緒一下子飄到了十方之外,再在十方內外反複跳躍,最後回到了盤古和小泥人的身上。
世界是由多種顏色組合而成的,生命是由多種顏色組合而成的,生命中的每一天是由多種顏色組合而成的,人們偏偏又是有所喜惡有所執著的,這就注定了我們內心世界的豐富多彩和喜怒哀樂。
想到這裏,我再一次舉目遠方,夕陽正灑下最後一抹餘暉,隱入地平線以下。那抹餘暉就像當年父親打鐵時的爐火一樣,溫暖、純淨、祥和,蘊含著不盡的詩情畫意。當“溫暖”、“純淨”、“祥和”、“詩情畫意”等美好的詞匯浮現在腦際的時候,我的心忽地柔軟起來,仿佛捧在手中的冰珠倏地化成了水滴,沁涼沁涼的,直讓人沉醉。
回想一下,今天之前的日子裏,由於幹旱的原因,我幾乎每時每刻都在抱怨太陽的毒辣,想起來就會痛斥太陽的無情,甚至每一次仰望太陽之時,都會把它那紅彤彤的模樣想象成龐然怪物的血盆大口。
難道,十方萬物都是我們想出來的?這個念頭跳入腦際的同時,我猛地打了一個激靈。“十方萬物都是我們想出來的”,這本是最為直觀的事實,我卻至此才有所體會,是我太愚笨了,還是我確實錯解了“虛實論”?
“虛實論”,是我的大師父給我講的一個理論。他說:“十方內外,一虛一實,且無非虛實。如果,萬象為實,則心中虛設;如果,心中為實,則自然也虛。”
當時,聽了大師父的理論,我不以為然,並在心裏偷偷地與他博弈:說來說去,虛就是虛,實就是實,搞得這麽神秘幹嗎?
師父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鄭重地說:“不錯。你說是實的,它就是實的。如果你說它是虛的,那麽它隻能是虛的。一個人在世間行走,僅僅能辨得虛實是不夠的。如果,你想主宰自己的生命走向,掌控自己的生命質量,那你就必須學會主宰虛實。”
我撇了撇嘴,小聲嘟噥道:“把真的說成是假的,把假的說成是真的?這是什麽道理,分明是自欺欺人。”
師父在我的腦袋上拍了一把,笑著說:“小子,虛實與真假不是相同的概念,我們說的是虛實,不是真假。你這腦袋,不是出了故障吧?”
我眨巴眨巴眼睛,還是沒有想出個所以,也就閉上嘴巴,不再言語。
現在想來,大師父的“虛實論”並非一虛一實這麽簡單,隻不過我的智慧不足,根本無法明晰它所蘊含的道理。比如,我前後截然相反的對伴生畫的理解和對畫師存在意義的詮釋,正是符合“虛實論”的。伴生畫和畫師的積極意義也好,消極意義也罷,都不存在真假的問題,它們的虛實隻源於人心。
“一個人在世間行走,僅僅能辨得虛實是不夠的。如果,你想主宰自己的生命走向,主宰自己的生命質量,那你就必須學會主宰虛實。”似懂非懂的我喃喃地重複著大師父說過的話,隻覺得自己的腦袋越來越脹。
“也許,智慧的種子正在萌芽,我這腦袋快要開竅兒了吧?”我輕輕地拍了拍自己的腦門兒,滿懷希望地自言自語。
我太需要智慧了。過去的時日裏,從來沒有哪一天比今天更加渴望自己早些開竅,早些具足智慧。因為,今天我才知道,想要把小泥人們撫養成人,除去愛心之外,還需要太多太多的物質基礎和太多太多的精神供給。
當我扛著一小捆麻絲,趔趄地走在回土山的路上,穿過薄紗一樣的夜幕,從那些將要幹枯的樹木和已經幹枯的花草邊走過,一個又一個現實問題先後跳進我的腦袋裏,撞擊我的神經之後又彼此撞擊著,匯成了更大的問題。
比如,怎樣用麻絲織布?怎樣把布做成衣服?用什麽來喂養小泥人們?還有,等到小泥人們長大成人後,我們總要走出這個相對獨立的空間,參與到新世界的建設當中。那個時候,小泥人能有什麽本領呢?與新世界裏現有的生命相比,他們存在的價值又在哪裏?怎樣才能讓他們掌握有益於世界發展的本領?又怎樣幫助他們成為合格的生力軍呢?
這些問題先在我的腦子裏撞來撞去,直撞得我閉上了眼睛,停下了腳步,隻能立在原地無力地做著深呼吸。
忽然,靈光閃現,一個絕妙的思路為我開啟了一扇大門:回到石界去,用能量團帶回一些機械設備和勞動工具,以及各種各樣的實用技術。
這扇大門打開了,門外是無限的希望,門內是無限的痛苦,我則被擠在了希望和痛苦之間。我不確定盤古能夠支撐多久,不知道生命的種子和小泥人需要多長的時間融為一體。我更不敢想象,我不在的日子裏,盤古該怎樣獨自麵對溶解能量之苦,又如何消解對我的牽掛。
我明明知道,他最終選擇了用堵住泉眼的方式解決問題,完全是為了留下來陪我。這樣的時候,我怎麽能夠丟下他不管?怎麽能夠置他的孤獨與痛苦而不顧,一個人回到石界去?想象著盤古的能量一點一點地溶解,正如用刀子一片一片地切割他的靈與肉,我甚至質問自己:選擇回到石界去,是不是因了自己內心的虛弱?是不是因為沒有勇氣親眼目睹盤古與痛苦的對弈,從而選擇了逃避?
此刻,我寧願相信,我之所以想到返回石界,隻是因為我不夠熱愛盤古。我寧願相信,在我的心目中,解決我自身的痛苦是最最重要的事情。可是,當我仰望天空,當我眼中的星月越來越朦朧,直到匯成了一片灰茫茫的光,直到這灰茫茫的光幻化成了尖利的刀子,直刺我的心髒時,我再也忍不住疼痛,再也無法欺騙自己,終於扯開喉嚨,淒慘地哀嚎起來。這哀嚎聲仿佛利刃,倏地劃破了夜幕,彈在厚重的天宇上,又直直地落了下來,重重地關我的心頭。我猛地一驚,刹那間停止了哭泣,死死地咬住了麻絲,慌張地向前方看去。
不遠處,“雨棚”在朦朦朧朧中散發著悲愴而又溫馨的氣息。這樣的氣息讓我無比脆弱,並因了脆弱而害怕走近;這樣的氣息又讓我無法拒絕,並因了無法拒絕而本能地加快了步伐。我就這樣,一邊瘋狂地流著淚水,一邊死死地咬住口中的麻絲,一邊一路小跑,一邊側耳傾聽前方的聲音。不知道是我過於緊張而產生了錯覺,還是輕柔得讓人感覺不到的夜風為我充當了信使,隱隱約約中,我聽到了盤古急切的呼喚和微微的歎息。這呼喚和歎息讓我猛地沉靜下來,不禁放慢了腳步,努力地調整呼吸,也努力地調整心情。
來到“雨棚”外,我靜靜地立了好一會,直到確定自己已經心如止水,笑靨如雲了,才快活地喊了一聲:“盤古,小泥人們,我回來了。”
盤古的呼喚和歎息聲戛然而止。短暫的沉寂後,“雨棚”內傳來了盤古愉悅的應答聲:“水兒回來了?你該早些回來的,讓我老人家好擔心啊。”
我三步兩步竄進了“雨棚”,一邊卸下肩頭的麻絲,一邊假裝無心地說:“你老人家可真是老了,擔的什麽心啊?就憑我,還能遇到什麽讓人不放心的事嗎?”
“讓人不放心的事是沒有,隻是你這個人讓人太不放心了。”盤古毫不示弱地說,“你要知道,讓人不放心的事,可都是讓人不放心的人做出來的。”
我摸著黑,哈哈大笑著在盤古的身邊坐了下來,一邊拍著他的肚皮,一邊嬉鬧道:“你不放心又能怎樣?現在,你躺在這裏,可是絲毫也動彈不得的。凡事,隻能幹著急。”
話音未落,我覺察自己說錯了話,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差點咬破了自己的舌頭。與此同時,一股寒氣沿著我的手臂流向了我的全身,讓我仿佛置身於冰河之中。
黑暗中,我輕輕地撫著盤古的肚皮,強忍淚水,低低地問:“盤古,你冷吧?”
盤古用冰冷的大手抓住我的手,靜靜地說:“有水兒在,我怎麽會冷呢?”
“還是叫我女媧吧。多好的名字,比水兒好聽多了。”我有意岔開話題,卻忽地想起了一個問題,忍不住驚呼道,“盤古!”
盤古被我嚇了一跳,猛地握緊了我的手,脫口答道:“在!怎麽了?你想起了什麽?”
“我。我。我。”我滿懷愧疚地結結巴巴地說,“我,我隻背了麻絲回來,忘記摘野果子了。”
盤古舒了一口氣,一把將我擁進懷裏,寬慰道:“你能找到回來的路,已經很厲害了。能背了麻絲回來,已經勝利地完成任務了。至於野果子,就讓它們在樹上多掛兩天吧。反正“雨棚”棚頂的草墊上,還有一些幹果子呢。”
“幹果子?”我驚訝地問。
“是啊。我怕你和小泥人們以後缺少吃的,每天都把吃不完的果子切成片,放在“雨棚”的草墊上,讓它們自然風幹了。”
“盤古……”伏在盤古的身上,淚水忽地湧了出來,我已經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水兒,你可真是水做的,怎麽這麽愛哭啊?”盤古撫著我的頭,輕鬆地說,“你不是早就說過,我是一個很笨很笨的人嗎?為了證明你說錯了,我想破了腦袋,終於想出了一些你想不到的問題,並且努力地事先解決了一些問題。怎麽樣?盤古也有聰明的時候吧?”
盤古的話說得輕輕鬆鬆,我也跟著放鬆下來,輕輕地賴皮道:“說大話可真輕鬆。曬野果子這樣的事,我知道你會想到的,所以才沒想。”
盤古嗬嗬地笑個沒完沒了,直笑得我越來越不好意思了,在他的臉膛上用力地捶了一拳,他才勉強收斂了笑聲,得意地說:“是啊,是啊。你還想到了,我摘野果子時,都是跑到很遠很遠的山上摘的,把前麵泡著麻絲的那座山上的野果子都留給你了,所以你才不爭著摘野果子回來。因為,那裏離“雨棚”最近了,想什麽時候摘就什麽時候摘。”
“你都是跑到很遠很遠的山上摘野果子的?”我剛剛放鬆的心情再一次鬱結起來,泣不成聲地說道,“你這是在向我交待後事,讓我知道不要一下子摘好多野果子回來,以免吃不完壞掉了,是嗎?”
“沒有了。”盤古拍了拍我的腦袋,憨厚地說,“我隻是想顯擺顯擺。我不想這輩子給你留下的,隻是笨蛋加傻瓜的形象嘛。”
我的心又酸又痛,聽了盤古的話卻還是破涕為笑,悲喜交加地說:“那你打算哪輩子給我當一次笨蛋加傻瓜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