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收青年為徒？這事兒來得太突然，突然得讓我驚駭，又讓我羞愧難當。我連忙推辭，並直言了自己過去的種種不是。不等我說完自己曾犯下的過錯，青年就真誠地說：“師傅，您如此推辭，自有您的道理。如果，您是因為我不配做您的徒弟而拒絕，我能夠理解，也願意繼續努力，直到您對我滿意的那一天再收我也無妨。可是，如果您是因為自己不配做我的師傅才拒絕我，徒兒冒昧地問一句，您覺得您什麽時候能有資格做我的師傅呢？”
麵對著這個英俊的後生，看著他那期待的目光，感受著他積極向上的氣息，思量著他那簡短有力的疑問，我這個白發蒼蒼的耄耋之人，還能說些什麽呢？
“師傅，請受徒兒福禮。”不等我想出個究竟，青年已經行起了跪拜大禮。
我連忙扶他平身，高興地說：“孩子，收了你這個高徒，等於給我自己請了個督官。從此，就是在睡夢中也不會懈怠絲毫。隻是，生怕我德行不夠，誤了你的修持，誤了你的前程。”
青年謙恭地說：“我的祖父曾多次說過，德弘師傅修持在心，雖久未顯像，絕非庸人。一旦當真醒豁，定然五福俱歸，弘德世人。”
聽青年如此言說，我深知他的祖父絕非等閑之人，可是在我的記憶裏，年齡相仿的人當中，似乎沒有這樣的人。於是，我直接問他，他的祖父姓甚名誰，我們兩個可否相識？他的父親又是何許人，我可曾見過？青年搖著頭說，他的祖父生性喜靜，一生潛心修持，雖然樂善好施，卻極少拋頭露麵。他的父親也是沉靜之人，一生中少言寡語，除了與祖父探討五福法和教育他的時候，隻是偶爾在全福園裏吟唱幾句，其他的時候幾乎聽不到他的聲音。
“隻是偶爾在全福園裏吟唱幾句”，青年人這話，讓我想起了那次震災之後，我聽到的山歌，那是迄今為止，我聽到的最好聽的歌。
那是第一次震災過後，我帶著人們到全福園給師傅加高福塔。就在我們熱火朝天地施工時，山上傳來了幽幽的歌聲：
蘭花次第開放，
我心悠然徜徉。
這一日的往複，
穿越了幾千年。
清靜五福，清香脫塵卻不厭俗眼。
圓滿五福，淡泊寧靜且飄逸若仙。
時間漫長，蘭依舊在，依舊香。
空間廣闊，你何時歸，何時醒？
如蘭一般優雅的女子，舉步款款，奕奕清芳。
如蘭一般堅忍的君子，傲立巍巍，悠悠而唱。
這是怎樣的思致？載著我的凡俗之軀，逾越溝壑，踏過泥塘。
這是怎樣的狂放？引著我的笨拙之心，清逸曼舞，溫婉吟唱。
是我熟若己有的、熟若己身的、熟若己心的心跳和呼吸。
是我愛至晝夜的、愛至陰晴的、愛至四季的品格和精神。
聽到歌聲，人們紛紛停下了手中的活，仰著頭，豎著耳朵，靜靜地聆聽。
有人說：“福家那個采藥的小子，又在唱山了。”
有人附和道：“是啊，雖然聽不懂他唱的是什麽，可還是覺得，他唱得好聽。”
還有人無限崇拜地說：“福家人，祖祖輩輩修持都好。我的父親在世時說過，應該讓福家的後代做五福全。那樣的話，民風、世風都會好轉。”
有人狠狠地拉了一把正在說話的人，打著哈哈說：“哪裏的事兒啊？誰能有現在的五福全神通廣大，救我們於水火之中呢？”
原本，我是和大家一起聆聽歌聲的，可是聽了人們的議論後，再仔細衡量著歌詞的大意，我忽然覺得這歌是唱給我聽的，是在影射我不夠圓滿，不夠淡泊寧靜，不夠飄逸若仙，也就是說我這個五福全為俗事所累，貪享好名聲，難以超塵。
想到這裏，再想想師傅的蘭花之死，我感到一陣心虛。為了不讓人們看出我的心事，我對大家說：“快幹活了，早幹完早歸。”
我的喊話太突然，忽地打斷了歌聲，也打亂了大家聽歌的心情。他們停止說笑，隻是悶著頭幹活，直到收工下山的時候，再沒有人提起福家孩子唱山的事。
回到五福院之後，我的心情依然沉重。我已經知道了，師傅的蘭花之死，是她舍棄了生命，以此來提醒我，災難即將來臨。可是，我不能說出真相，我必須保守秘密。這樣做並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維護五福法在人們心目中的重要位置。
那一晚，我翻來覆去睡不著，就在我好容易有了一點睡意的時候，朦朧中，聽到有人在歌唱。那曲調，和白天在山上聽到的差不多，歌詞也美麗得像詩一樣：
溫一碗老酒，讓馥鬱與溫馨潤了空氣，醒了心。
泡一盞老茶，讓岩骨花香癡了狂惑，醉了欲障。
當琴聲響起的時候，我如同落入掌中的雪片，瞬間融化；
當琴音漸靜的時候，我又如同春天裏的種子，生根發芽。
蛻去繁複的包裝，蛻去沉重的鎧甲，讓身心在陽光下自由呼吸，自由舒張。
卸下所有的煩憂，撫平所有的棱角，讓柔韌的心穿越紅塵百丈，自由飛翔。
整裝待發。如學步的嬰孩兒，蹣跚的腳步，清澈的心，清澈的眼。
穿越世俗，穿越千年的迷陣。且行且思量，渡過瀚海，抵達彼岸。
倏爾，我看到光芒，感到溫暖，聽到水聲，聞到蘭香。
可有君子涉水而來？似是故人，循了我的思緒，循了我的心跡，尋我而來。
想起那夢中的歌聲，想起歌中唱的，“倏爾，我看到光芒，感到溫暖，聽到水聲，聞到蘭香。可有君子涉水而來？似是故人，循了我的思緒，循了我的心跡，尋我而來”，再看看眼前的景致，忽然覺得，兩者之間是多麽吻合。
想到這裏，我對青年說：“孩子，憑你祖父和你父親的德行，加之你自己的努力，你的修持隻在我之上，不在我之下。所以，雖然我們以師徒相稱，我還是希望我們能彼此相教，共同修持，以成圓滿。”
青年人慌忙施禮，連聲說：“師傅切不要說彼此相教，徒兒不敢。雖然徒兒秉承家教，不曾有違，但是我對五福法知之甚少，而且從沒悟出一二。十多年前那場震災之後，我也曾懷疑祖父所言是否有誤，差點因此棄全福園而不顧。之所以能守到現在，等到師傅的到來，除了耐心之外，與不想違背祖父和父親的遺願、不想讓他們的在天之靈為我傷感有關。”
如此謙虛、真誠、堅韌、孝順、有德的青年，更是讓我心生敬意。從小到大，我在眾人的吹捧下，有幾多不自量；被眾人冷落後，又有多少不甘心。能做他的師傅，並有機會向他學習，也是我的福份。即是師徒，也就不必過多客氣，好好珍惜就是了。想通了，我問他，過去在家裏，祖父和父親怎麽稱呼他。他微微一笑，謙卑地說：“自小，祖父就說，我們福家的後人遲早要做德弘師傅的徒兒，到時讓我向您討要福號。所以從小到大，家人一直沒有給我取名字。師傅，您就賜給我一個福號吧，那麽此生我也就有名字了。”
看著這個讓我敬重、又讓我愛之深切的孩子，直怕隨便取個名字委屈了他。思來想去，忽地想起了小龍。和我這個俗人相比，這孩子不正像一條小龍嗎？明明德過於我，卻寧願隱在我的身邊，助我弘法，這不是一般的人能做到的。我高興地對他說：“孩子，你就叫龍隱吧。”
青年想了一下，疑惑地問：“師傅，隱的含義我是知道的，龍是什麽意思呢？”
我微微一笑，一本正經地告訴他，前不久，一位神仙騎龍而來，那小龍模樣特別，修持很好，應該是有智慧的神。聽我這樣說，青年笑了笑，溫和地說：“我不知龍為何物，師傅喜歡就好。從此以後，我就是龍隱五福了？”
“是啊，龍隱五福。多好的名字啊，神龍不飛不舞，隻隱在全福園裏，可不就是龍隱五福嘛。”
說罷，我拉著龍隱向山下走。
一路上，龍隱反複地嘀咕：“這世上，哪有神仙，哪有龍，師傅您真是童心不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