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出國 （十）

（十）

顧晉仁環顧廚房，“這幢房子住了幾戶人家啊？”

沈秋萍嘟著嘴表示不滿，“最多的時候一共住了六戶人家，目前落實私人房屋政策，這整幢房子就要歸還章穎馨家了。二樓的三戶人家已經搬走，所以二樓已經歸她家了。我家也要在下個月搬到曹家浜工人新村去了。”

吳曦問：“章穎馨在樓上？”

“是啊，她在家。我剛剛看到她下樓倒垃圾，你們現在就上去好了。”沈秋萍扭亮樓梯口的電燈，讓他們上樓去，喊道：“章穎馨，吳曦和顧晉仁來啦！”

章穎馨正在二樓看電視，聽見沈秋萍的喊叫，故意不理不睬。倒是章媽媽開了房門走到二樓樓梯口張望，“啥人呀？上來好了。”

章媽媽一看到吳曦和顧晉仁步上二樓，就打招呼，“哦喲，認得的，是穎馨中學裏的同學吧？進來呀，進來坐呀。”

吳曦點頭寒暄，“哦喲，章媽媽記性真好，多年不見，還認得我們。”

顧晉仁連忙說明來意，“章媽媽，吳曦過幾天就要到美國去留學了，白天忙著辦事情，隻有晚上才抽空過來拜訪您。”

“噢，這太好了，能出國去，將來前途就不一樣了。”章媽媽把長沙發上的報紙和雜誌挪開，讓吳曦和顧晉仁坐，自己坐單人沙發。

章穎馨仍然看著電視節目，對來訪的同學隻是回眸淡淡微笑。

章媽媽向女兒招招手，“咦？同學來了，怎麽還在看電視？不要看了。”

章穎馨關掉電視機，跑過來坐另一隻單人沙發。

章穎馨問吳曦：“你去美國哪個城市？”

“我去加州洛杉磯。”

“去哪個學校讀書？”

“位於好萊塢日落大道上的一家商學院。”

章媽媽頻頻點頭，“商學院不錯，讀商科將來收入高，有發展。”

顧晉仁順口開玩笑，“章媽媽既然認為讀商科有發展，就找個企管碩士做女婿好了。”

章媽媽勉強笑笑，“唉，姻緣是命中注定的，我也做不了主。像穎馨這樣有繪畫天才心高氣傲的女孩子，在當今新社會新時代，竟然由她爸爸做主，許配給餘姚鄉下的遠親表侄了。”

顧晉仁忙問：“什麽？章穎馨要嫁給鄉下人？為什麽？”

吳曦一愣，“她爸爸是大畫家，是自由派藝術家，為什麽要包辦女兒的婚事呢？為什麽要把女兒嫁到落後的農村去呢？”

章穎馨見老同學這樣為她著急，感動得淚眼朦朧，低聲抽泣起來。

章媽媽唉聲歎氣，“這事已經拖了好幾年了，當時也是形勢所逼沒辦法。唉，穎馨命苦，先是被學校分派在安徽插隊落戶，那邊吃雜糧，實在過不慣，三個多月後人回到上海來，但是遷出去的戶口卻再也報不回來。沒了戶口，就沒了糧油票證，等於斷了生路。她爸爸聽人家說如果到有大米吃的家鄉自尋插隊，情況就會好一點，所以就聯絡了家鄉餘姚的遠親，委托他們幫忙把穎馨的戶口從安徽遷到家鄉浙江餘姚去。後來戶口總算從安徽農村遷出來了，但是餘姚鄉下那邊要先找份人家，編個名堂才可以報進去。當時穎馨的爸爸情急之下，迫不得已，糊裏糊塗由著鄉親隨便找了份人家，就答應把女兒許配給那家遠房表侄了。等到戶口落實好，對方來要人，相看之下，才知道那個表侄不但相貌醜陋，目不識丁，而且神經有點不正常，還有暴力行為，動不動就打人，家裏的媽媽、姑姑、姐姐、妹妹、嬸娘、侄女等等個個被他打遍。你們想想看，我家穎馨從小有良好修養，有藝術天資，如何受得了野蠻暴力？所以就一直賴在上海，既不再去安徽，又不肯去餘姚，一拖再拖，好幾年便這樣渾渾噩噩地過去了。”

顧晉仁問：“章穎馨的戶口至今還在餘姚？”

章媽媽點點頭，“是呀，戶口還捏在那份人家手裏呢。”

吳曦出主意，“按照目前的知青政策，子女可以回滬頂替爺娘的工作，其實讓章穎馨頂替他爸爸的工作好了。”

“是呀，我們正在搞頂替的事，但是餘姚鄉下不肯放手，說我們賴婚。”章媽媽黯然神傷。

顧晉仁提議：“你們可以狀告他們騙婚！明明是有家暴行為的精神病患者嘛。”

章媽媽無奈地搖頭，“這事怨不得人家，此一時，彼一時，當時形勢風雨飄搖，我家不幸落難，她爸爸還以為替女兒找到這份貧下中農人家，就此可以安居樂業一勞永逸，可謂絕處逢生，不幸中之大幸呢，她爸爸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啊！”

顧晉仁大抱不平，“樓下的工人子弟沈秋萍頂替她阿爸進了工廠還一心向往海外花花世界，而章穎馨的處境這麽難堪絕望，為何不趁目前開放政策，想想辦法出國去呢？章爸爸早年留學歐洲，多多少少有些海外關係呀。”

章媽媽吞咽口水，壓低聲音，“告訴你們兩位好心腸的男同學沒關係，但千萬不要讓樓下刁蠻小姑娘沈秋萍知道，章爸爸已經委托法國的老朋友替穎馨辦理手續了，穎馨準備去法國美術專科學校讀書。可是要申請出國護照還是需要戶口證件啊，所以還是先要解決戶口問題。”

談到出國事，章穎馨用手背拭去眼淚，心情漸入佳境，“法國的美術學校來信要我寄去繪畫作品，我整理出一些以前畫的東西，再加上幾幅新畫，一並寄過去。可惜我對法語一竅不通，正在從字母開始從頭學起，爸爸教我。”

吳曦問：“法語比英語難嗎？”

章穎馨想一下，“好像是法語難一點，因為法語的詞匯有分陽性和陰性。”

吳曦持不同意見，“也有人認為英語比較難哦，往往一個單詞有好多種解釋，要根據上下文來理解單詞的意思。”

顧晉仁旁觀著他們，“看你們很談得來，以後通通信好了。吳曦，你把美國的地址告訴章穎馨呀。”

吳曦茫然，“我還沒有美國的地址。”

“沒有美國的地址？那你要住哪裏啊？”章穎馨問。

“我也不知道要住哪裏。可能先住旅館吧。”吳曦手足無措地回答。

“你可以把學校的地址告訴她呀。” 顧晉仁想得周到。

“我不一定去那個學校上課。”吳曦有點尷尬。

章穎馨毫不介意，欣然道：“反正你知道我家的地址，你先寫信給我好了，即使我到法國去了，我媽媽也會把你的信轉給我的。”

吳曦點點頭，“好的， 好的。”

其實吳曦心裏明白，自己是凡夫俗子，準備到美國去打苦工，而章穎馨天資聰穎，將會在歐洲出人頭地。他們既然誌不同，道不合，沒交點，難匹配，通信的事就免了吧，省得牽腸掛肚。（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