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出國（二十九）

（二十九）

吳曦打破沉默，“表姐，晉仁還在農場？還沒有上調嗎？”

“他還沒上調，名額有限，一直輪不到他。”

“上調？什麽意思？”侯台生聽不懂。

“喏，我弟弟晉仁在農場裏務農，一心想調到工廠裏做工，上調就是從農場調到工廠的意思。”顧晉秀扼要解釋。

“哦，不就是換個工作嗎？”侯台生說得輕巧。

吳曦不以為然，“侯大哥，不是你想象的那麽簡單，在中國大陸，工作都是國家分配的，個人沒有選擇的自由，國家分配你到農場，你就得蹲在農場裏做，自己不能做主，不能隨便換工作，一定要等待國家調配你，國家不調配你，你就得等，不曉得要等到哪年哪月。表姐，我看你還是叫晉仁也來美國吧。”

“他當然也很想出國，隻是目前還沒辦法，唉！”顧晉秀歎息一聲。

“顧小姐，如果你的弟弟也想來美國，我可以幫他想想辦法。”侯台生自動提出。

“好呀，侯大哥肯幫忙，晉仁也可以出國了。”吳曦十分慶幸。

“小曦，不可以再麻煩侯大哥了。”顧晉秀有點口是心非。

“這樣吧，先過一段時間，等你自己安頓下來，再由你出麵邀請你弟弟來美探親，至於經濟擔保方麵嘛，由我來承擔，你看好嗎？”侯台生側頭征求顧晉秀的意見。

“再說吧，侯大哥，你幫我辦旅遊文件已經花了很多心力，不好意思又要麻煩你。”顧晉秀客套起來。

“沒關係的，隻要我力所能及，理應相助。”侯台生真心實意。

高速公路上交通阻塞，車子開開停停，慢慢爬行著。車內三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打發時間。

“侯大哥，聖誕節快到了，你曾對我說過，每年聖誕節跳蚤市場的生意最好，我很想試做看看。”吳曦說。

“你想試做？好啊，你要賣什麽貨呢？”侯大哥問。

“什麽貨最暢銷呢？”

“聖誕節最熱門的當然是玩具嘍，大人買了玩具放在聖誕樹下，給小孩子們一個驚喜，最棒了。”

“好啊，好啊，那我就賣玩具好了。我在車衣廠做了二個多月，賺的錢除去房租和吃飯，還餘下五百多元，做貨款夠嗎？”

“你確定要做的話，我可以與批發玩具的朋友商量先賒賬，等貨賣掉後再付款。”

“能賒賬當然最好了，攤位費要多少呢？”

“聖誕節期間的臨時攤位費是五十元一天，可以憑我的銷售許可證去買預定票。主要問題是你沒車，還不會開車。這樣吧，我叫傑米開他的車子幫你把貨送到攤位上。”

“好呀，好呀，我趁聖誕節好時光先試做一下，做得順手，學會開車，再買輛二手車。”

“對呀，一步步來嘛，錢是有得賺的，隻是辛苦點，周末要一大早起床，要花力氣搬運貨物，中午時太陽大，曬得背脊發燙。”

“這些苦不但我可以吃，我表姐也是吃得起苦的人，她在上海街道生產組做工，也是很辛苦的。表姐打算和我合夥在跳蚤市場做生意，要我明天就帶她去車衣廠上工。”

“怎麽這樣急著要上工？還是先休息幾天吧。”侯台生說。

“我想還是要盡快找工作，因為我們從大陸出來的人，國家規定不能多帶美金，所以一到美國馬上就要想辦法賺鈔票。”顧晉秀如實相告。

“賺錢是長久的事，不必急在一時啊，先到處走走嘛，去迪斯尼樂園和環球影城等地方玩玩，我有車，很方便帶你去的。”侯台生自有安排。

“不用了，侯大哥，你很忙，不好意思浪費你的時間。再說我初到美國生活還沒著落，哪有心思玩啊。”

“你不必擔心，我會幫你的。”

“可是我不能老是麻煩你呀。”

吳曦聽著他們的談話，覺得侯大哥大有求成的意願，而顧姐姐卻推三阻四的，難道顧姐姐對侯大哥不滿意？很可能嗬。顧姐姐雖然貌不出眾，但畢竟是上海水土滋潤下細皮嫩肉的斯文女子，三十多歲，未婚，無家累；侯台生長相憨厚，又因長期從事搬運負重體力勞動而舉止粗獷，年紀將近五十，結過婚，有孩子。

 

吳曦的猜測一點沒錯，顧晉秀確實對侯台生看不上眼。她上高中時功課很好，要不是文革，早就大學畢業了。她愛好文學，欣賞小說裏的浪漫情節，對愛情婚姻抱有不切實際的夢幻。她的終生伴侶必須受過高等教育，與她誌同道合，有文藝修養方麵的共同語言。而眼前的侯台生是個隻管吃飯穿衣維持家計的平實漢子，沒有學曆，毫無情趣，不諳風雅，實在不是她心目中理想的婚配對象。

在上海街道生產組上班的那段日子裏，每次接到侯台生從美國洛杉磯寄給她的信時，不知有多欣喜，認為這個人可以改變她的命運，把她從充滿階級鬥爭政治歧視的共產社會中拯救出來，使她擺脫拮據窘迫貧瘠困頓的經濟狀況。看著生產組裏的姐妹同伴仍然埋頭幹著工資微薄的活計，想象自己就要脫離苦海投奔自由天地，不禁暗自慶幸。當時如果侯台生能先到中國大陸去探望她，她一定會受寵若驚，決不會嫌棄他的長相、年齡、學識和婚史。隻要經濟方麵大致上過得去，她媽媽會迫不及待認他做女婿，她也會半推半就以身相許。可是後來情況不同了，侯台生放不下洛杉磯的生意，沒能抽空去上海，反而邀請顧晉秀赴美旅遊，隨即寄到簽證所需的邀請信和經濟擔保稅單等文件。

當顧晉秀取得旅遊簽證，從美領館走出來的那一刻開始，她的命運已經有了轉機，她就要為自己的前途重新打好算盤。

吳家姆媽說得對，“趁此機會先行出國，人跑到外麵，頭子就活絡了，到時候可以見機行事，結不結婚，再說！”

媽媽一直擔心，說是“女怕嫁錯郎，生米煮成熟飯，怎麽得了！現在倒好，先辦旅遊出去，眼子看準足，對方人品好，有鈔票，就嫁，人品不好，沒錢，免談！”

吳家伯伯的話更是一針見血，“其實呀，我們做家長的最終目的是把子女送出國，無論是讀書也好，婚嫁也好，無非是趁目前政府開放出國的大好形勢，想方設法捷足先登，免得晚了一步失去時機後悔莫及。一旦人到美國，就海闊天空，可以自己做主了，要哪能，就哪能。”

 

顧晉秀看到侯台生鄭重其事來接機，全身衣著行頭嶄新，開著新買的汽車，第一印象果然不錯。初次見麵，就說要幫她弟弟做擔保辦出國，心地真的很善良。還想帶她去遊玩迪斯尼樂園和環球影城，可見他對自己是一見鍾情，相當有誠意的。唉，可惜他不符合自己的要求。如果能做普通朋友倒是很好，但是已經有相親的前提在先，而男方有情，女方卻無意，要想做普通朋友就難。

顧晉秀在機場門口等車時聽吳曦說要去侯台生家裏住，就有些顧慮，但礙於住不起旅館，隻得暫時住下。她又馬上開口要吳曦幫忙找工作，為的是早日可以自謀生計自食其力，盡快自己租房子住。既然她不願與侯台生以男女朋友關係交往下去，就不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欠人家的人情，欠到還不清的程度就會越來越尷尬。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