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錄周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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餓的罪孽 (三)

(2012-05-29 14:38:36) 下一個

(三)

小學校裏的徐校長,四十多歲,山東人,是從解放老區來的女幹部。徐校長在全校教師會議上做報告的聲音越來越微弱,快要奄奄一息的樣子。

大家很著急,“徐校長,您是不是不舒服啊?”

徐校長苦笑著搖搖頭,“我沒事,隻是有點餓。同誌們,大家散會吧。”

體育老師在上體育課時,自己不跑不跳,也不讓學生們多運動,理由是:“大家吃得少,活動量一大,體力一消耗,肚子就更餓了,吃不消,省點力氣算了。”

我想到自己老是嫌小朋友唱歌的聲音不夠響亮,特別是在上將近中午時間的第四節課時,孩子們怎麽都有氣無力的呢?我警告自己,以後再也不許責怪小朋友唱歌不賣力,而要考慮到他們的肚子是否餓著?”

語文老師跑過來打斷我的思路,“你怎麽還在教學生唱‘風在吼,馬在嘯,黃河在咆哮’呢?真是老掉了牙,當今最流行的歌曲歌詞是‘醬油白斬雞,蘿卜焐蹄膀,肉絲清炒炒,帶魚兩麵黃’ 等等。”

 美術老師最有幽默感,經常畫些雞鴨魚肉、蛋糕月餅、橘子香蕉、糖果蜜餞等,真正的畫餅充饑。他還把畫稿分送各科老師解饞,並笑稱:“這些畫中的食物不需要肉票、魚票、家禽票、糕點券、糖票、油票、購糧證,不限量供應,不需排隊搶購,隨便看,飽眼福,咽口水,可解饞。”

算術男老師小朱的雙臂肌肉結實,有狠心人說:“每人每月隻有二兩肉票哪裏夠吃?真想從小朱老師的手臂上割下一塊肉,當蹄膀一樣煮來吃。”

黃佩佩的班主任林老師與少先隊大隊輔導員莊老師結婚那天,請全校老師一起在學校附近的麵攤每人吃碗陽春麵,沒小菜,吃不飽。喜筵畢,臨走時各人自掏腰包付訖鈔票和糧票。回家路上肚子仍然餓兮兮。

校工董伯伯經常在門房間裏的小煤爐上放隻鍋子煮東西:赤豆粥、紅棗湯、玉米棒、甜紅薯、排骨麵、蛋炒飯等,熱氣騰騰,香味四溢。小學生聞香走近來,圍著爐火團團轉,被董伯伯厲聲喝退,跺腳趕跑。

董伯伯是鄉下來的貧下中農,五十多歲,身材矮墩墩,體格壯實實,麵色紅撲撲,金牙亮閃閃。他老婆在抗日戰爭時期被日本人的炸彈炸死。他兒子在解放戰爭中犧牲在淮海戰役中,所以他是烈士家屬。人民政府照顧他,讓他在小學校當校工。他白天打掃校園、清潔廁所、收發信件、燒水灌滿辦公室裏的熱水瓶、電鈴壞時用手搖鈴敲鍾點,晚上睡在門房間後麵的小屋內。由於他是軍烈屬,主食定量和副食品供應量比普通老百姓稍微多一些,再加上鄉下親戚帶出來的土特產,他的小煤爐火苗就有些興旺。俗話說,飽暖思淫欲,他的罪孽起因是吃得稍微有點飽。

小女生黃佩佩的情況正好和校工董伯伯相反,她比一般普通人更沒得吃,更餓得慌。除了主副食品限量供應的因素外,重點是她根本沒錢買飯食吃。每天一大清早上學前,她先要幫外婆胡氏在小菜場擺攤頭賣蔥薑、刮魚鱗。刮魚鱗是免費服務,隻是把刮下的魚鱗及魚肚腸內髒拿去換零星小錢。可是,刮魚鱗的生意越來越差,因為買魚是要憑魚票的,每戶限量供應,人們覺得好不容易買到少量的魚,魚鱗就不要刮掉了,吃下肚裏就是營養品,而且魚肚腸內髒清洗後煮湯更是充饑解饞的美味佳肴,還有誰舍得丟棄呀?

接著,外婆又病倒了,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黃佩佩知道胡氏不是她的親外婆,胡氏也不當黃佩佩是她的外甥女。胡氏手頭的鈔票實在太少,買來的食物供自己一個人吃還不夠,哪裏顧得上私生野種黃佩佩。黃佩佩餓得麵黃肌瘦四肢乏力。

班主任林老師經常在辦公室裏聊談黃佩佩的情況,看看有沒有哪位好心的同事老師捐送些吃食。偶爾一片餅幹,一粒糖果,還有善良老師忍痛割愛,但救急容易救窮難,長期性的饑腸轆轆,大家就愛莫能助了。我中午在食堂裏吃飯,有時多買一個饅頭或一快大餅送給黃佩佩,看她狼吞虎咽吃下去。但是我的能力也有限,決非長久之計。

後來有男同學報告老師,校工董伯伯隻給黃佩佩一人吃香噴噴的烘山芋,而把他們統統轟走。又有女同學看到黃佩佩在女廁所裏津津有味地咬雞腿,剛剛門房間的小煤爐上正燉著鄉下帶出來的土母雞。黃佩佩的書包裏時不時藏有花生米、炒蠶豆、番薯幹、茶葉蛋等等,這些好吃東西小學生們早先在董伯伯的鍋子裏窺見過。

我也親眼看到黃佩佩在門房間吃董伯伯剛從平底鍋煎出來的油麵餅。心想,這老頭子平時小氣吝嗇,卻破例這麽慷慨大方給黃佩佩吃東西,會不會居心不良橫生邪念?不會吧,這麽大的年紀,可做爺爺的人了,大概是出於同情心吧。我自己不也經常給她麵包饅頭吃?難道也是居心不良?我不禁有點好笑,責怪自己太神經過敏了。

突然東窗事發。有老師在辦公室裏批改作業直到晚上十點多,離校時經過門房間,聽見有小女生的嚶嚶抽泣聲從董伯伯的睡房中傳出來,就躲在門房間窗外暗窺。

一會兒,就見小女生從董伯伯的睡房裏跑出來,經過亮著燈的門房間時,該老師看清楚小女生的臉。老師尾隨小女生離開學校,經過小菜場,小女生拐進一條昏暗的弄堂,人影一閃,便不見了。

第二天,該老師把經過情形報告徐校長,並在全校學生的報名照中認出那個小女生就是黃佩佩。

徐校長氣得渾身發抖,馬上吩咐班主任林老師與少先隊大隊輔導員莊老師日夜監視黃佩佩和董伯伯的一舉一動。他們發現黃佩佩上午正常上課,中午在門房間吃董伯伯煮的雪菜肉絲麵,下午沒課一路回家,晚上九點半又來學校,進入董伯伯的睡房。

十點左右,徐校長帶領林老師和莊老師破門而入。莊老師把董伯伯從被窩中赤條條拖出來,老色鬼驚慌失措狼狽不堪。林老師用毛毯把黃佩佩的裸體掩蓋裹住,小女生羞愧不已痛哭流涕。徐校長立即打電話給派出所。派出所馬上來人,給董伯伯戴上手銬,把他押往看守所。

董伯伯被定罪為誘拐猥褻未成年少女,戴上壞分子帽子,送到青海勞動教養。從貧下中農以及光榮軍烈屬身份一落千丈,歸類到地富反壞四類分子的階級敵人層次,淫字頭上一把刀。

黃佩佩被開除出學校時已上六年級下學期,再過幾個月就可以畢業了。林老師、莊老師和我企圖說服徐校長,懇請徐校長把黃佩佩召回學校。理由是:這樣開除她,把她推向社會後,她有可能會更快地墮落下去。徐校長認為理由充足,便去家訪,叫她回校上課。

黃佩佩不願意回學校,說她沒臉見老師和同學,又說她被開除是應得的處罰,因為她有罪,“餓”是她的罪孽之源。她太餓,實在太餓了,以致犯罪造孽。

隔了幾個月,聽小同學們講,黃佩佩在街道裏弄幹部的動員下到新疆去了。她在新疆農墾生產建設兵團的日子過得怎麽樣?不得而知。我隻能遙遙祝她好自珍重,為她向上帝祈禱,但願她能吃飽,不要再挨餓,不要再餓,不要餓!(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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