餓的罪孽 （二）

（二）

下午沒課，我向四年級甲班的班主任林老師要了黃佩佩家的地址，去做家訪。我走進一條狹窄凋敝的弄堂，高低不平的石子路彎彎繞繞，按門牌號找到了黃佩佩的家，從後門進去，在灶屁間旁邊的廂房裏見到了魏淑芳的繼母胡氏。相隔十年，胡氏憔悴蒼老，我還認得她，她卻記不得我了。

黃佩佩不在家，隻能自我介紹：“胡阿姨，我叫楊靜茹，是黃佩佩的音樂老師，也是魏淑芳的高中老友，今天特地來看看儂，儂阿好伐？”

胡氏驚愕過後，老淚縱橫，告知我：“自從淑芳吃官司後，家裏失去收入來源，日子過不落，我走投無路沒辦法，就在小菜場擺個攤頭賣蔥薑、刮魚鱗。收入零星，住不起原來的寬敞房子，隻好搬來此地蹩腳小屋，咬緊牙關克勤克儉，混口苦米飯吃吃。”

我歎息道：“唉，你獨自一人硬撐著把黃佩佩拉扯長大真的很不容易呀。”

談起魏淑芳，胡氏不禁哀怨：“淑芳在提籃橋坐牢監，不知道要坐到哪年哪月。我每次去探望她，她老是說肚子餓，牢房裏的夥食非但差，而且吃不飽，更談不上營養了。她現在生病，缺少維他命，麵孔浮腫，牙床出血，來信要我帶點胡蘿卜給她。楊老師，你倒想想看，目前自然災害期間，市麵上樣樣東西憑票供應還買不到，家家店裏清光光，偶爾有些物資到貨，馬上一大串人排隊插隊搶購一空。叫我一個小腳老太婆哪裏去尋胡蘿卜啊？”

我聽了心疼，不加思索地表示：“這樣好了，讓我來想想辦法看，一定要把胡蘿卜買到。”

“哎呀，楊老師啊，真難為你了，謝謝你哦。”胡氏起身打躬作揖答謝一番。

待我告辭出來，一路上心想，我這樣糊裏糊塗一口答應去買胡蘿卜，胡蘿卜的影子也沒有，叫我到哪裏去買呢？

想到魏淑芳在牢裏挨餓，我自己的肚子也餓得咕咕叫起來。中午在食堂裏買飯時發現糧票不夠，隻吃二兩飯，一碟雞毛菜沒油水，吃不飽，現在餓得頭有點暈。一摸口袋，找到一張糕點券，想快點買塊餅先充充饑。進入堂堂大門麵國營食品商店，隻見一長排糕餅櫃台裏一空如洗。兜了一圈，看到麵包櫃裏總算有幾隻羅宋麵包，立即衝過去。

麵包櫃台旁站著一個碧藍眼睛，胡子拉碴的白俄老頭子，見我莽撞的樣子，指著麵包櫃台上的小牌子，用洋洋腔的中文說：“嘿嘿，可惜啊，你不能買，這麵包是照顧外僑的！”

我自覺狼狽不堪，狠狠瞪了他一眼，心想，都是你們俄國十月革命一聲炮響，把馬列主義共產思想傳到中國而害苦了我伲中國老百姓。我餓昏了頭，喪失了辨認是非區別對待的能耐，其實白俄老頭子也是為了逃避蘇維埃共產政權的迫害而流落到上海異鄉客地來的。

蘇聯電影裏，廣大勞工民眾普魯士兵餓著肚子沒麵包吃，列寧同誌豪邁宣稱：“麵包會有的！”據說瓦西裏同誌已經找到糧食了，而他自己卻餓昏過去，醫生診斷說隻要給他吃塊麵包就會好的。

蘇聯是中國的老大哥，“向蘇聯老大哥學習”是一句響亮的口號。蘇聯人民挨餓，中國人民也有樣學樣地餓起來。電影銀幕上的蘇聯人民在麵包店門口排隊擠購，現實生活中的中國人民也在小菜場和食品店大排長龍。中國人口比蘇聯多，物資匱乏的程度更嚴重，搶購食品的隊伍更長，場麵自然更熱鬧可觀。購物的隊伍從大街的一頭蜿蜒拐彎排到小巷的另一頭，從總弄堂排進去，蝸牛般蠕動著從支弄堂轉出來，曆經幾個鍾頭，有時為了幾隻蘋果、有時為了一盒餅幹、有時為了半斤花生、有時為了兩包蜜餞、等等。­

好容易排到店門口，店員大喊：“賣完了，賣光了，貨沒了，不要再排了！散開去，散開去！”

民眾聽了如同被判刑去西伯利亞流放一樣垂頭喪氣，敗興而餓。

無論是蘇聯、是東歐、還是中國，凡是社會主義國家，堅持執行社會主義計劃經濟，堅決抵製資本主義市場經濟，才造成物資缺乏供應緊張的局麵。中國東方旭日升，三麵紅旗迎風飄，社會主義總路線，全民煉鋼大躍進，人民公社大鍋飯，愚公移山人勝天，層出不窮亂點子，翻江倒海鬧折騰。國家的經濟體製日臻完善，人民的生活水平每況愈下。三年自然災害期間，逃荒討飯到上海的災民訴說外地餓殍遍野屍骨堆山的慘狀。災荒嚴重地區的人們嚼草根、啃樹皮，重蹈工農紅軍二萬五千裏長征的覆轍。忽聞中蘇社會主義大家庭親密兄弟反目成仇，中蘇兩國牢不可破的共產國際崇高友誼終於碎裂。蘇聯專家徐徐撤回去，半吊爛攤紛紛留下來。於是雪上加霜，大批物資運往蘇聯以償還虧欠蘇聯的債務。中國人民必須進一步節衣縮食勒緊褲帶，餓了再餓，餓過頭，麻木了，就不覺得餓了。

我一直盤算著如何給魏淑芳買胡蘿卜這件頭等大事。突然想起後弄堂的阿旺叔，他不識字，有時找我替他寫信給他鄉下的老婆，他口述，我執筆。他在蔬果批發公司踏黃魚車做運輸，找他想想辦法看。求上去果然管用，阿旺叔給我辦到十根胡蘿卜，還死活不肯收我的錢。

我立即把胡蘿卜送到黃佩佩家，讓繼母胡氏在探監時帶給魏淑芳。我很想與胡氏一起去探望魏淑芳，但胡氏說監獄隻容許直係親屬進去，我隻能作罷。

後來聽黃佩佩說她媽媽收到了我送的胡蘿卜，很感激我的一番心意。唉，獄中饑餓，長年累月，區區幾根胡蘿卜，如同杯水車薪，管什麽用呢？（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