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深更半夜,魯尚川躺在被窩裏,用手電筒照著,一頁一頁仔仔細細地翻閱著《推背圖》。書內共呈現六十個跡象,每象有圖一幅栩栩如生,有讖語預測兆頭,有頌詩補充詮釋,圖文並茂,相輔相成,六十幅圖按天幹地支排序,各具借古喻今含沙射影的深刻寓意。命理相士根據紫薇鬥數生辰八字能算卦芸芸眾生的富貴貧賤姻緣壽數;《推背圖》則用來推測神州大地的改朝換代沒落崛起國土興亡世紀盛衰。
魯尚川對第四十二象特別在意頗有心得,那幅圖上畫著一個女子,女子手中抱著一麵琵琶,地上有長弓和兔子。讖語曰:“美人自西來,朝中日漸安,長弓在地,危而不危。”頌詩曰:“西方女子琵琶仙,皎皎衣裳色更鮮,此時渾跡匿朝市,鬧亂君臣百萬般。”金聖歎的評注是:“此象疑一女子當國,大權獨攬,危及社稷,始亂之兆也。”魯尚川靈光一閃聯想翩翩,腦際即興湧現出獨到的推算預測詮釋剖析。魯尚川推算一九七六年將是改朝換代的一年,圖中的女子啟示新朝代的掌權者是個女人。古代有武則天,那麽現代是誰呢?還有誰?莫非是三點水?魯尚川對自己的大膽預測既驚訝又得意。他深入詮釋,圖中的女子手抱琵琶,意味著這個新女皇是個文藝工作者。三點水在三十年代是十裏洋場上海灘的電影明星,衣著時髦妝扮亮麗,拍過電影《王老五》,後來親臨延安革命聖地現場聆聽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特別是在文化大革命中鋒芒畢露一鳴驚人,嘔心瀝血推出八隻樣板戲,鐵定是她了。他進一步剖析,老毛最近幾次接見外賓,報紙上照片中的模樣老態龍鍾,看上去已病入膏肓朝不保夕氣數快盡了。一旦老毛撒手人寰,原定的接班人早已作古,按部就班理所當然是三點水女皇上台嘍。魯尚川想起白天街道革委會主任劉延安跑過來與他這個反革命分子握手,無非是念著他沒有在批鬥會上討好造反派對老幹部投井下石。魯尚川心潮起伏情緒激蕩,想得越來越多越來越遠。他設想,如果把自己由《推背圖》預測的皇天後土一應大事寫信報告中央文革小組,讓三點水領悟原來她就是上蒼定數的真命女天子,一旦老毛駕崩歸西,女皇登基即位,黃袍加身,一朝天子一朝臣,先知先覺膽識過人的魯尚川就要平步登天竄上去了!又反思,以自己反革命分子罪孽深重的身份,萬一拍錯馬屁弄巧成拙引火燒身,反而罪加一等不可饒恕被打入十八層地獄,給自己悲慘多舛的命運雪上加霜。再一個腦筋急轉彎,與其這樣窩窩囊囊過日子,不如豁出去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幹脆赤膊上陣一賭輸贏。輸了,大不了一死;贏了,說不定可以脫掉反革命分子的帽子,還能在女皇新朝廷上謀個一官半職呢。他想得狂放,膽大妄為,即刻以神來之筆將天時地利因果機緣洋洋灑灑揮舞成章,第二天就把信投進郵筒,一氣嗬成大功告亦。
信投出去後,魯尚川似乎看到了曙光,天快亮了,晦澀的人生有了希望與寄托。白天雖仍被裏弄幹部吆來喝去差遣打雜,黑夜卻可躺倒在門板上想入非非自我陶醉。他想象著自己如何憑點小聰明脫穎而出一鳴驚人,然後扶搖直上封官許願。他一直憤憤不平,為什麽一樣是反共反革命分子,某些國民黨投誠或被俘的高級將領可以受到共產黨的統戰待遇,甚至還有幾個國民黨官員軍政特工在大赦出獄後被人民政府批準前往香港自由世界享度晚年,而自己不過為反共報紙寫過幾篇文章,就要葬送一輩子,永世不得翻身,實在不甘心。
半年多過去了,所投信件如石沉大海毫無回音。正當魯尚川心灰意冷幻想破滅的時候,派出所吳所長親自來找他了。
吳所長一改以往吹胡子瞪眼的凶神惡煞麵目,溫和客氣地說:“哎呀,魯尚川,中央文革小組直屬聯絡站來信找你,稱你為堅決捍衛路線鬥爭勝利成果敢做敢為的急先鋒,熱烈擁護無產階級革命旗手先知先覺的同路人,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啊?”
魯尚川先是愣住,接著恍然大悟自己真的受到北京中央領導的青睞和重視了,於是眉飛色舞得意忘形,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地把推算預測詮釋剖析毫無保留和盤托出,無意中向公安人員吳所長泄漏了天機。
吳所長聽了大吃一驚:“你說女皇要登基?你說誰要駕崩?”
魯尚川不屑再與吳所長多囉嗦,對他揮揮手,說:“我很忙,沒時間和你多說,你以後自然會明白的。”
九月份,老毛逝世。吳所長自然明白魯尚川說的是誰要駕崩。
成熟時機就在當下,改朝換代果然在即,魯尚川推算預測準確無誤欣喜若狂。
在街道革委會召開老毛的追悼大會那天,吳所長在廁所裏遇到魯尚川,把他驚為天人,悄聲說:“老魯,一旦你成了氣候,青雲直上,請你這位神仙阿爸不要忘記提挈我一把。你想想看,我們派出所一直待你不錯啊,批準你的老婆孩子去香港,讓你留在城市裏吃口飯,沒把你遣到農村去餓肚皮。”
魯尚川點頭說道:“我有數,我心裏有數,我知道的,別的派出所不把街道裏弄的四類分子當人,老早就把他們押送到鄉下去自生自滅了,處境更艱苦。你沒有為難我,把我當個人,我會領情的。”
吳所長接著說:“還有一次,紅衛兵在大華橡膠廠的資本家家裏抄出大批金銀財寶後乘勝追擊,把資本家大老婆的棺材從墳墩頭裏挖掘出來,敲開棺材蓋,勒令你跳進棺材裏去把陪葬的珠寶首飾從屍體上扒下來。那個大老婆已經死掉十多年了,屍體腐爛骷顱生蛆,惡臭難當髒汙不堪。你那時愁眉苦臉畏縮不前,正當紅衛兵要把你推落棺材時,我攔住他們說要給你戴付手套,你記得伐?”
魯尚川不住地點頭,“我記得,我當然記得,我怎麽會忘記呢。我當時隻覺得天旋地轉,一陣惡心作嘔,不幸中之大幸是那天你不顧天下著毛毛細雨,脫下民警的塑膠雨衣、帽子和手套借給我,還用你擦汗的毛巾捂住我的鼻子和嘴巴,我才忍住頭暈嘔吐把首飾從屍體上扒下來上交給紅衛兵。吳所長,你對我的大恩大德,我是深深銘記在心的。”
十月份,一舉粉碎“四人幫”,全國上下齊歡騰!
魯尚川樂極生悲,不但脫帽封官的美夢成了泡影,還因借助《推背圖》來為“四人幫”篡黨奪權製造輿論煽風點火妖言惑眾而再次入獄,又過起暗無天日的鐵窗生涯。魯尚川不但沒脫掉曆史反革命分子的舊帽子,還戴上了現行反革命分子的新帽子。
不久,魯尚川獲釋了,畢竟他和“四人幫”沒什麽直接聯係或藕絲瓜葛。他隻是為了脫掉反革命分子的帽子,不再卑躬屈膝低三下四,能挺胸抬頭像模像樣做個人,隻是異想天開憑借《推背圖》之說嘩眾取寵自命不凡而已。
改革開放後,魯尚川在香港和妻兒團圓了,還去台灣、日本、韓國、新加坡等地旅遊做生意。反革命分子的帽子不翼而飛。(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