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背圖》第四十二象 (一)
一九七六年八月,上海的天氣多變,一會兒出大太陽,炎熱難熬,一會兒下雷陣雨,暑氣逼人。韶山派出所吳所長收到一封從市公安局轉過來的信,拆開一看,不得了,原來是當時最有勢力最有權威的中央文革小組直屬聯絡站寫來的,內容是要求地區派出所協助查找一位名叫魯尚川的人。吳所長認識這個人,他是個曆史反革命分子,十年刑滿釋放,目前在裏弄監督勞動。吳所長本以為上麵要對曆史反革命分子進行內查外調,是司空見慣的例行公事。不料在讀完來信後才對此人刮目相看肅然起敬。原來中央文革把此人捧為堅決捍衛路線鬥爭勝利成果敢做敢為的急先鋒,稱作熱烈擁護無產階級革命旗手先知先覺的同路人。這事讓吳所長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中央文革是至高無上的無產階級專政司令部,怎麽會青睞一個地富反壞四類分子專政對象呢?不知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無奈,隻得盲目遵照上麵的指示,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趕快聯絡到魯尚川,迅速把北京中央文革來信精神傳達給他。
魯尚川長得獐頭鼠目,五短身材,戴付深度近視眼鏡。由於他曾經在國民黨執政時期擔任過《中央日報》的記者,寫過不少反共文章,解放後害怕被共產黨抓住槍斃,大白天隻得蜷縮著身子藏匿在壁櫥裏,半夜三更才敢伸展開麻木的雙腿在自家房間裏走動。他沒來得及在一九四九年五月前隨波逐流撤退到台灣去,惶恐之餘自我安慰道:一動不如一靜,與其亡命天涯生死未卜,還是以不變應萬變為上策。反正共產黨混不長久,蔣介石隨時會反攻大陸光複山河,他等著撥開雲霧見青天的時日。
魯尚川像老鼠一樣在壁櫥裏鬼鬼祟祟躲躲藏藏度日如年,居然逃過了一九五二年的鎮壓反革命運動。他的老婆崔雅萍對裏弄居民和派出所同誌揚言:她的男人老早拋棄她逃到台灣去了,她要和這種昧良心的男人劃清界限。她是受害者,希望鄰居群眾別把她當反革命分子家屬看待。直到一九五五年,崔雅萍懷孕了,肚子一天天大起來,紙畢竟包不住火。
裏弄幹部破門而入厲聲責問:“崔雅萍,你說你男人老早已逃去台灣,也沒見你和別的野男人勾搭來往,看你的肚子越來越大,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啊?你肚子裏的孩子究竟是誰的?莫非你的反革命男人暗藏在家中?”
崔雅萍矢口否認堅決抵賴,鄰居們冷眼旁觀明察暗訪。崔雅萍一個人吃飯卻老是買一大籃小菜。崔雅萍把洗好的衣服晾在天井裏的竹竿上,有幾件是男人的衣褲。夜晚崔雅萍把窗簾布拉攏來,從窗外可以窺見房間裏燈影下晃來晃去的腦袋瓜不止一個。鄰居們從蛛絲馬跡中發覺事體蹊蹺,鄭重其事報告公安局,終於把魯尚川這個長期潛匿的曆史反革命分子從壁櫥中捉出來,逮捕歸案,關進提籃橋牢監,曆經十年鐵窗生涯。
一九六五年,魯尚川刑滿釋放。他出獄後回到裏弄接受管製監督勞動,每天清掃橫直幾條弄堂,每月拿二十元人民幣生活費。他老婆崔雅萍聰明機靈,趁三年自然災害期間港澳出入境政策鬆動,已於一九六一年由公安局批準帶著孩子到香港去了。魯尚川既為老婆孩子生活在自由世界而慶幸,又為自己妻離子散苟且偷生在共產社會而彷徨。他原來的房間已住進一戶三代同堂的工人家庭,他隻能棲身在灶披間後麵樓梯下的三角間裏,就一塊門板橫倒在地上當床,一條舊棉被,幾件濫衣衫,一堆破家什,過著人下人的日子。
過了一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弄堂門口掛起“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橫幅標語,街麵牆壁上貼著揭發魯尚川反革命罪行的大字報。大字報的內容隻是拿他的舊檔案來炒炒冷飯,沒啥看頭,閱讀率不高。魯尚川不怕破四舊抄家,他家隻有破破爛爛的舊衣物,沒有貴重值錢的四舊古董金銀財寶。紅衛兵學生到處擒拿流氓阿飛階級敵人,抓住他們的頭發強行剃度成陰陽頭遊街示眾,可是魯尚川是禿子,沒有頭發可剃。裏弄居民委員會成立了群眾專政大隊,魯尚川在該地區專政對象的黑名單上名列前茅。隨著運動深入開展,黑名單上的階級敵人隊伍日益壯大,除了原有的地富反壞四類分子和老右派以外,又新增了反動學術權威,不法資本家,未改造好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流氓阿飛和腐化墮落分子等等。魯尚川的例行公事除了清掃弄堂以外,還要做陪鬥,所陪的眾多對象中有抄家後萬貫家財盡失的資本家、打腫臉的男流氓、剃光頭的女阿飛、文藝界當紅明星、學術界才高八鬥的權威人士等等。最高檔次的一次陪鬥,陪的是本地區的街道中共黨委書記劉延安。劉延安的新頭銜是:街道黨委頭號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赫魯曉夫式的修正主義黑頭目、庇護街道地富反壞右階級異己分子的大黑傘。在批鬥會的滔滔聲浪達到高潮時,魯尚川被革命群眾推推搡搡押倒會場前台提審問話。
裏弄幹部造反派和紅衛兵小將七嘴八舌地質問:“劉延安這頂大黑傘是如何包庇你這個曆史反革命分子的?快老實交待,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魯尚川如實相告:“我不認識劉延安。他是延安老革命,我是曆史反革命,他不可能包庇我的。我一直在群眾監督下勞動,還是戴著反革命帽子。如果劉延安有心要包庇我,早就給我脫帽了。”
魯尚川話音剛落,台下一片嘩然,群情激昂,義憤填膺,革命口號聲此起彼落:“打倒反革命分子魯尚川!打倒走資派大黑傘劉延安! ”
幾個紅衛兵闖將一擁而上,把魯尚川打得遍體鱗傷死去活來。劉延安低著頭斜視,看到魯尚川因桀驁不馴而吃足眼前虧,心中暗暗佩服。
一九七六年年初,劉延安“解放”了,進入“三結合”領導班子,當選為街道革委會主任,重振威風。
有一天,裏弄幹部叫魯尚川到街道辦事處去做清潔工,因為辦事處那間儲存抄家物資的會議室裏發出了濃重的異味,臭氣熏天,估計是死老鼠的屍體在裏麵腐爛。照理抄家物資儲藏重地閑人莫入,但總要派人進去清理死老鼠吧。既然無產階級革命群眾不甘願冒著感染鼠疫的危險去做清理,隻得勒令專政對象反革命分子去做嘍。魯尚川拿著掃帚畚箕消毒藥水前去清理,半路上碰巧遇到劉延安。劉延安朝他點點頭,笑一笑,魯尚川也微笑著點了一下頭,算是打過招呼了。不料,劉延安四顧無人,走過來與他握手,使他受寵若驚。劉延安沒出聲,但患難之交的脈脈溫情盡在不言中。
與街道革委會主任劉延安握過手後,魯尚川精神抖擻,一個人在會議室的抄家物資堆裏翻箱倒櫃,找出了死老鼠腐臭糜爛的屍體,用舊報紙裹住,放在畚箕裏,然後清理打掃一番,再噴灑消毒劑。他正要打開窗戶,讓空氣流動一下,卻看到窗台上堆滿了舊書。隨手翻了一下,有《儒林外史》、《金瓶梅》、《封神演義》、《鏡花緣》、《老殘遊記》等,都是他喜歡的書,但那些書是禁書,是四舊,是抄家物資,他不敢拿。他從前是文人,在報館做事,在報紙上發表文章,可是如今他家裏一本書也沒有。即便是文盲,總也有本看圖識字的教科書吧。他搖頭歎息著,臉上浮現苦笑,眼睛饞饞地盯住這堆書。他是來做清潔工的,理所當然地用手把書上的灰塵抹去,這一抹,其中的一本書掉落在他腳旁,拾起一看,是本《推背圖》。他是識貨的,這本自七世紀流傳至今的政治預言書由唐朝人袁天罡和李淳風著文繪圖,金聖歎作序並加以評注,供後人用以推算預測曆史變遷朝代更替。這書對魯尚川的吸引力實在太大,致命的吸引力不可抗拒,實在不可抗拒。會議室內就他一個人,百葉窗都緊閉,前後門也關嚴,神不知鬼不覺,魯尚川把《推背圖》藏在棉襖內褲腰間,拿起掃帚畚箕,躡手躡腳走出會議室。(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