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
蕭瑜有一部《我和毛澤東行乞記》,流傳不廣。多半因為書中所記之毛與當今人們的概念相距甚遠。他寫的是當年的一個屌絲,我們注意到毛時,這支“潛力股”已經“氣衝鬥牛”了。蕭瑜與毛,是湖南師範的同學。那是建黨之前,毛還是個大男孩,在在不入蕭某法眼。連楊開慧都是他蕭子升手下留情,讓與毛澤東的。但是,當人們驚訝於毛澤東終生崇尚暴力的時候,蕭某可能在暗笑:本性難移、意料之中嗎。
牛津香港出版社的《蕭軍 延安日記1940 – 1945》,蕭與毛澤東的交往,是一大看點。據說,林斤瀾曾“揭發”蕭軍稱:魯迅是我的父輩,毛澤東祇能算我大哥。此話狂則狂矣,細想一定有所根據。蕭軍來到延安的時候,毛澤東還在割據一方的梟雄階段,帝王之相尚未顯現。以蕭軍的閱曆之廣、境界之高,能稱他一聲“大哥”已經很給麵子了。所以,從“日記”中蕭/毛交往實錄中看,此話真實度很高。
毛澤東也者,因其事功影響深遠重大,人們都想知道他到底是“何許人也”,連其隻言片語、一顰一笑都有史料價值。我們所知的毛澤東,善惡妍媸不是第N手的資料,就是人雲亦雲的概念移植,因為我們與毛老爺子連一麵之雅也不曾有過。所以,不得輕視那些第一手的資料。而一手資料中,以被接見、聽報告的價值最小,再次為匯報工作;了解毛之思路、稟性最為直接的,則莫如待他放下身段與之閑談、討論事情。1938和1940年,蕭軍兩次去延安,居停逾五年。據細心人士統計,蕭氏與毛談話凡十三次,公事之外,兩人雖不至於對坐捫虱,剪燭西窗則頗有幾次哦。難得的是,每次談話,蕭軍都有詳細追記,同時記下本次毛給自己的觀感。
十三次接談,集中在延安整風之前,七大以後隻有一次。這個分布提示了一個背景:蕭軍接觸的毛澤東,是毛在其人格發生的一次劃時代轉變之前,不妨相似地看作是“梟雄變領袖”的臨界點。轉變,不是蛻變,轉過來的毛澤東帶有許多前一階段的思想方法、行為習慣。如能確定地知道一些,可助比較準確地理解其轉變後的思路和作為。
那是一個活生生的毛澤東,帶有凡人的質樸和誠懇。蕭軍《延安日記》裏第一次與毛澤東談話是1941年7月18日。談話是從“你是東北哪裏人?”“錦縣……”“唔……山海關外邊那個錦縣……”開始的。看來,問出生、曬地理知識,是毛澤東的一貫。然後“他抽出兩支煙來,我們每人點了一支。我給他點火柴,他也並沒謙讓。這是自然而誠樸的。”(上卷P224)那次的話題很廣泛,從魯迅到蕭軍周圍的人;蕭軍還抱怨了“作家在延安寫不出東西。”政治性的則如毛說:“國民黨和共產黨全是一黨專政,一時是改不過來的……起碼要得三年、五年,或二十年”等。(上卷P225)類似的實在話還有:“現在蘇聯也還是不平等啊!有等級,有資產……那時候像我們這樣人,就沒有牛皮好吹了……大家全是一樣……”不愧是大作家,蕭家接下來的場景描述,襯托了談話的氣氛:“他說完,自己泰然地笑了,用手指在一個白瓷杯裏撿著泡過的茶葉吃。”(上卷P227)
反映毛澤東政治思路的如:“比方陳獨秀,在曆史上是有他的功勞的,但是現在政治上就不能提他……就像周作人稱讚日本的櫻花好,什麽好……無論怎樣好,也是不能說它好的……因為他們是侵略我們的……”。對於這種做法,蕭軍表示了理解:“從這話中我懂得了一種政治上所以不能講真話的理由,這就是為了建立一種影響,打倒一個影響的手段,也就是魯迅先生所說的‘欺騙敵人的手段’。”(上卷P227)
蕭軍給毛澤東的畫像則“為了吃煙過多,他的牙根大部變黑了,臉色黃的,有些浮腫,眉毛是稀薄的,眼睛常常是睡眠不足的樣子,下巴上有一個小瘤,生著幾根毫毛……從他的臉上看不出棱角,眼睛也沒有桀驁的光,他是個中國讀書人的樣子。”(上卷P227)如果蕭軍把毛澤東寫成神采奕奕、魅力四射,這部日記的價值就大打折扣嘍。
而蕭軍是平視這位已經成就為曆史人物的中共領袖的:“毛的為人使我對他起了好感,誠樸,人性純厚,客觀。對他夫人江青,觀感也轉變了一些。這大概就是‘人怕見麵,樹怕剝皮’腳蹚實地看本質的結果。”(上卷P226)
毛澤東給蕭軍的親筆信
就這樣,麵談造就了私交,毛澤東顯然樂意與蕭軍交朋友。1941年8月2日毛給蕭軍的信是個證明:“兩次來示都閱悉,要的書已附上。我因過去同你少接觸,缺乏了解,有些意見想同你說,又怕交淺言深,無益於你,反引起隔閡,故沒有即說。延安有無數的壞現象,你對我說的,都值得注意,都應改正。但我勸你同時注意自己方麵的某些毛病,不要絕對地看問題,要有耐心,要注意調理人我關係,要故意地強製地省察自己的弱點,方有出路,方能“安心立命”。否則天天不安心,痛苦甚大。你是極坦白豪爽的人,我覺得我同你談得來,故提議如上。如得你同意,願同你再談一回。”(上卷P250)
下一次約談是8月10日,還是那麽輕鬆,甚至聊到茶花女。次日,毛澤東輕車簡從回訪蕭軍,夜半方歸(上卷P261)。江青也主動來過幾次,如8月14日“藍蘋來,她是個有個性的女人,她似乎還在懷念著章泯。她希望我們常常到他們那裏去,毛澤東也是這樣希望著,他們的生活太枯寂。”(上卷P264)就這樣,一來二去,蕭軍再想同毛澤東聊天,就不用預約,一度沒時沒會兒,想去就去了。在他們那裏,喝過酒、打過牌,陪他們看過戲。有趣的是“看戲時,他常常冷眼看過來,因為我是和他女人並排坐的……”(上卷P278)但是蕭軍對江青的看法並沒有進步“江青是淺薄的,有些地方不自然,矜持。她是不理解毛底為人。”(上卷P312)
另如1941年10月29日、11月26日;1942年元旦、2月10日等次的談話,都頗有內容。如毛的“文化曆史觀”:“中國黨是在老百姓中間產生的,中國老百姓落後它也落後。”(上卷P316)毛還曾透露其為人的手腕道:“一個人要懂得尊敬人,這也可以說是利用人的弱點……”(上卷P403)毛澤東也有抱怨:“我真不自由啊,隨便做篇文章,隨便做一篇演說,隨便走動走動……哈哈,那全要‘決定’!每一個字全要討論過……在我沒入黨的時候,那多自由,手提包一提,要到哪裏去,就到哪裏去。”(上卷P453)
蕭軍則逐次記下了他對毛的認識或感覺,如1942年1月1日:“他使人的感覺是:鬆弛,不易集中,不立刻對一件事透徹地解釋,有些地方虛無脈絡。他是個敏感輕他的人。他不是哲人、學者,他是農民性的中國式的自然主義式的領導者,單純的政治家。他的唯一長處大約就是能夠在鬆弛裏含孕著一種神經性的力量,也就是“大智若愚”的表現吧?”
1942年2月8日:“他是很好地一個中學教師,有一種能融解別人感情的能力,這大概就是他特殊的地方。他講話是通俗的沒有學究氣,也沒有艱澀或深奧的地方,那是一般的。如果說他是領導者,還莫如說是教育者。”(上卷P400)
1942年4月28日“昨夜讀了毛澤東在學校開學時演講的文章,這是一篇流暢的有才華見解的文章,但我總感到他缺乏一種沉潛的,深刻的,藝術的力量!他是太中國式的,感覺式的,他應該更深沉,鍛煉成一種深刻的,悲劇似的力量。馬克思是不同的。”(上卷P453)
此後如1942年4月28日、5月25日,1943年4月24日、6月21日等處,也有相關記錄。
然而,蕭與毛的交往,看似被“整風運動”的開展打斷。直到1945年11月9日:“上午我正在修補一條破行李袋,毛澤東派來人接我去棗園,當我一個人坐在汽車上,街上的人全以驚奇的眼光望著我,我似乎也有點自得的心情---這在他們看來是‘榮耀’。三年多了,這是第一次到他家裏去看他。……和毛談話中,我們似乎全在有意避免一種東西---過去那些不愉快的曆史---盡可能說得輕鬆。” “最後他鄭重告訴我:聽彭真說,你要入黨,我們歡迎,隻要你自己什麽時候下決心 ……一個黨員不是說要取消他一切特性,創造性。”“我主要是怕自己發脾氣……”。“這不要緊,發一點脾氣是可以的,這叫大團結裏的小磨擦……。”以往的隨意不見了,蕭軍清醒地寫道:“他們對人的態度一例是周到親切的,這也是一種‘政治素養’。”(下卷P769)
在這三年的間隔裏,不僅經過了整風、肅反、搶救、複審;還召開了“七大”,日本鬼子投降和重慶談判。在黨內,這是毛澤東走向最高權力的三年;在外部,則是中共作為僅次於國民黨的政治、軍事力量,漸為國際國內承認的三年。此時的毛澤東,已經不再需要諍友,而是各方勢力的加盟。蕭軍作為魯迅的弟子、獨立作家的旗幟,政治價值不菲,故為毛澤東“禮聘”。蕭軍則因不願以自由為代價,幾經猶豫,始終沒有“入幕為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