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軍先生在魯迅塑像前
蕭軍日記原件與排印本
“延安時代”在中共黨史上的重要性無庸贅言,而其史料之缺頁斷篇、真假難辨也頗令人無奈。介紹延安方方麵麵的書籍文章雖稱汗牛充棟,卻多屬雲山霧罩的政治宣傳;既如風行一時的趙超構的《延安一月》也在此列。有點研究價值的如當年蘇聯塔斯社延安特派員彼德·符拉吉米洛夫(孫平)、美國“延安觀察組”成員等、長期在延安工作和生活過的外國人的相關著作,則嫌太“隔”。至於那些到此一遊的邊區訪客,雖有立場比較超然、角度比較個人者,怎奈浮光掠影,失之表淺。文革以後,“延安老人”可以講話了,回憶文章時見報端,細讀仍有隔靴搔癢之感:畢竟,年淹代遠,故事的真實度、完整性,不是從“記憶的篩子”遺漏過半;就是被變遷的時代、轉變的立場,潛移默化偏離了本來麵目。
終於,蕭軍的《延安日記1940-1945》在牛津香港出版社出版了,這部洋洋百萬言的現場實錄,在相當程度上,彌補了上述延安史料的遺漏、斷檔,糾正了許多偏頗。曆史,是人的故事,身為作家的蕭軍,長於觀察、分析人的音容笑貌、行為舉止;記錄需要深入,蕭軍長住邊區,與“黨人”同吃、同住、同工作、同勞動;客觀需要距離,蕭軍不是黨員,他是共產黨的朋友、客人,被“允許”以其個人為一方與中共來往、交涉、周旋;他以超越政黨信條的理想主義,觀察中共的政治事業;評人論事,則以深厚、廣博的中西古今哲學、社會學、文藝學說為支點。舉凡中共曆史關鍵的那五年中,延安的政治、人物、文化、社會、經濟、生活等許多側麵,都可以在這部日記中看到大量生動詳實的第一手的資料。蕭軍回憶錄《人與人間》(中國文聯出版社2006)刊出過分日記,這裏更全。
延安整風
整風會場與文件
黨史名著《紅太陽是怎樣升起的》作者高華,在“後記”中無奈地歎到:“在寫作此書的七年裏,我一直懷有深深的遺憾,這就是,我無法得到更重要的原始資料。……無法對一些當年參加過延安整風運動的人士進行口述采訪。”“延安整風”,曾是中共禁忌的話題。文革中毛澤東本來是笑看“二月逆流”的,隻因陳毅以“文革”比擬“延安整風”,致使毛澤東大怒。於是,我們知道了“殘酷鬥爭、無情打擊”是其特色,其做法被曆次政治運動沿用。後來,針對“延安整風”的揭發、控訴,也都圍繞著無端被懷疑、長期受打擊的主題。然而,那次整風更深層次的悲劇則鮮為人知-----讀了蕭軍的《延安日記》可知:“黨人”大多怯於“堅持真理”、不能“實事求是”。為了解脫困境,他們自我批判不遺餘力;一經脅迫即胡供亂咬、誣陷同誌朋友……,攪得氣更濁水更混。此等行徑的直接後果,使黨員與黨的事業之間離心離德、黨員與黨員之間仇怨暗結,對於黨風和社會風氣、行為方式的影響至為深遠。
蕭軍日記中,初始提到“整風運動”正式開展,大約在1943年2月25日(下卷P45,以下所有引用的頁數,均出自牛津香港版之《蕭軍 延安日記1940-1945》):“文抗在開討論宗派主義大會,每個人全在發言,說自己犯了宗派主義的錯誤,但他們卻不能勇於舉出實例來。”響應號召是“黨性強”的體現。但是他們沒想到:他們相信黨、維護黨,黨卻並不領情。領導整風的“學委會”一看,既然唾麵自幹,肯定心裏有鬼!加碼、再幹!為嚴肅氣氛,各單位的運動封閉進行(下卷P78)。此舉施於本性懦弱的文化人,效果很快就顯現出來了。“4月9日:參加楊家嶺特務反省大會,……這是個特務自白的會,一共五個青年人,一個青年女人。” (下卷P81)國民黨特務、日本特務都有。主持其事的是任弼時、康生和劉少奇。(下卷P82)從此,運動進入“肅反”,特務大批湧現,罪行則無奇不有、證據確鑿。如工業局長,使邊區損失兩千多萬,政府秘書,借參加舞會繪製王家坪的地圖;還有特意來延安熟悉生活習慣和術語的變節工人等等,不一而足(下卷P86)。
在1943年7月27日“搶救結束大會”上,“李富春報告直屬十餘個機關關於十二天搶救中,共搶救了二百六十人。最多的是中央招待所(九十一名),其次是中央醫院(八十一名)。”(下卷P192)大會開得熱烈而煽情,看似人們以“落水”為榮了:“趁了這機會,他們竟得到了三百六十人自願坦白的條子。……這一千多共產黨人中懷著兩條心、三條心、半條心……的人,竟占了三分之二!”(下卷P193)敵特分子現身說法的大會經常召開,“日記”時有記述,故事量大且繁、具體而微。特務之所以會暴露,不乏:“一起工作的人提供材料”。(下卷P165)
所以,也有不祥之兆向蕭軍襲來:“陳雲給招待所信中在我的名字下麵連‘同誌’兩個字全沒加”。(下卷P95)卻原來,“康生在大會上說有人過去曾替王實味辯護過,招待所的人們就說這‘有人’是我了。”(下卷P184);更有“黑丁在坦白大會上曾指我為日本特務,並說敢於我對證。”(下卷P459)還“從閱讀雪葦的材料中,知道三部有人報告,把我,羅烽,舒群全算為‘特務’了,雪葦並肯定我和丁玲組織了反‘黨’的活動”。(下卷P564)(後來,雪葦向蕭軍表示了慚愧-----下卷P571):“搶救時……全要咬我一口來滋補自己”的還頗有些人,而且都是蕭軍的東北老鄉、朋友、同事。以致一度“去街上買物,據說組織部已經注意了,從此我知道他們對我似乎還在作一種無謂的‘懷疑’和監視”。(下卷P255。按:當年被派去“偵查”蕭軍的社會部幹部、解放後官至邊防保衛總局局長的慕豐韻,曾為文專述此事)好在最後有驚無險。
蕭軍於延安東山窯洞(1945年)
至於經過肅反和複查等階段,延安到底有沒有日寇、國民黨的派遣特務?有多少敵特?朝野人士好像從來沒有具體的交待。倒是有一個說法流傳很廣:“搶救運動”因過於嚴酷而被毛澤東叫停,並向受害者鞠躬道歉;或曰毛開大會,向與會的受害者敬禮,還說:你們不原諒,我的手就不放下來雲雲。一路追述“整風運動”的“蕭軍日記”中相關的記載是這樣的:“閆達開傳達毛澤東關於搶救時犯的錯誤報告:1.在國民黨調統局登記領薪水的特務在邊區有六百七十餘人。2.政治問題的種類:特務、叛徒、自首、黨派。……4 .搶救運動中缺乏:調查研究,個別對待,以至犯了‘左’的錯誤。但政治路線是無錯的,一貫的。有獲得,消滅了自由主義,官僚主義傾向。”(下卷P542)所以,緊接“搶救運動”的是“複審”,又搞了兩個階段,曆時經年。其間,還是一樣的坦白交待,逼死逼瘋。每個故事都足令人膽寒。
從“日記”中可以看到,被整者多半有過失態、不妥之舉,不敢麵對同事、朋友和戰友。心裏的酸痛苦楚又需要傾泄,於是紛紛來找未卷入此事、全身而又清白的蕭軍。諸人的訴說給蕭軍的印象,並非如中央所說:隊伍更純潔、“黨人”更堅硬了。“此次共產黨的信譽,在知識分子中降落得甚為可悲,離心離德已經成了每一個知識分子黨員---除開那些拍馬者---心中的暗礁,隻要遇到革命低潮時,它們一定要顯露出來。”(下卷P657)“共產黨此次‘搶救’削盡了一個作為人底尊嚴,一個作為黨員的尊嚴---逼迫他們捏造,承認各種可恥的卑劣的事:奸細、墮落、無恥的行為等---這也是墮落了它自己的尊嚴,以至對它蔑視的冷淡,因為它對構成自己的份子蔑視,也就因輕賤蔑視了它本身!”(下卷P681)懷著羞愧和憤怒,在延安被“搶救”過的那些文化人,多有一走了之的想法。但是“外麵”不是淪陷區就是國統區,不易立足。猶豫間時間來到了,“日軍投降”。方才便離開邊區,但是他們心裏的怨恨並未稍減。此情此景,對理解這些人在後來的日子裏、事件中的表現,有所提示。